天香-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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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香/作者:王安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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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明,上海县申家造“天香园”,申柯海娶妻小绸,又阴差阳错纳闵氏为妾,于是恩怨纠缠。闵氏系苏州织工之女,有绣艺,带入申家,与小绸共创“天香园绣”;柯海侄媳希昭以书画入绣,成天下一绝。申家家道中落,侄女蕙兰嫁入平常人家,后寡居。希昭、蕙兰等以绣支撑家用,蕙兰更设幔授艺,使“天香园绣”光大天下。
第一卷 造园
1 桃林
嘉靖三十八年,上海有好几处破土动工,造园子。
本朝开始,此地就起了造园的风气。中了进士,出去做官,或者本来在外面做官,如今卸任回家,都要兴土木造园子。近二百年里,苏松一带,大大小小的园子,无以计数。
自洪武三年,开科取士,士子如同久旱逢雨露。尤其江南地方,多有殷实富庶人家,却不大有来历,读了书无非用作愤世嫉俗,抑或吟风咏月,总之自家消遣。一旦洞开天地,前程在望,无不跃跃欲试。于是,学校林立,人才辈出,到此时,可说鼎盛。那些大小园子,就是证明。每到春暖,这边草长,那边莺飞,遍地都是花开,景象十分繁荣。
此地临海,江水携泥沙冲击而下,逐成陆地平原,因此而称上海。南北东西河网密布,多少年多少代,总苦于淤塞,无数沟渠成了平地,舟船断路,又有无数平地犁成沟渠,人家淹涝。每逢潮汛,泥泽交织,再倒灌进海水,好比在盐卤中浆一遍。历朝历代,无不忙于开河与疏浚。及至本朝,拓宽一条范家浜,与旧河黄浦,南跄浦合成申江,直向海口去。又疏浚咸塘港、虬江、北沙港、蒲汇塘、吴淞江、顾浦、大瓦浦……一并归向申江,奔腾人海,一个混沌世界终分出经纬来。嘉靖年,申江两岸设了六处官渡,天堑便有了通途。
嘉靖年还有一桩德政,就是筑城。三十二这一年,四至六月之间,就有五次倭寇从海上来犯,烧、杀、掠、抢,无恶不作。官绅上奏朝廷,恳请筑城,得允之后,知府立即下令,募捐集资,划界制图。一时间,拆屋献田,倾家助役。十月动工,十二月便拔地而起城池。说及时真及时,仅一个月过后,倭寇就来,碰了个钉子,悻悻然而去。三十五年,卷土重来,足足围城十七日,到底也没有得手。三十七年,崇福道院重修,立碑记抗倭事迹。白此,上海平靖。
总之,嘉靖三十八年是个好光景,应得天时、地利、人和的吉言。几处造园子的里面,有两处称得上奇观,一为彭姓人家,其子当年正科会试落第,其父则上任刑部,官至尚书。一上一下,是在运势,就要以造园子振旗鼓。将宅西边足百亩菜畦子圈下,请的一名造园大师,专会叠石。所以,这园子就以石为主旨:异峰突起,危如累卵,重峦叠嶂,穿流漏雨,自是无须说了,只谓寻常文章。另有紧要,称得上诗眼的,是几具奇石,不知从哪里得来,全是可遇不可求:有一具“玉玲珑”,遍体七十二孔,以水灌顶,孔孔泉流,石底燃一炉香,窍窍烟出;又一具“三生石”,色随时变,立春由苍而翠,到立夏几如碧绿,然后渐深,转向烟灰,到冬至黑尽,又渐透青,立春时又及翠,如同还魂;还一具名“含情”,梅雨时分泪如雨下;再有一块石,看似平淡无奇,却是从菜畦中掘出,上刻一个字 “愉”,无落款,字体颇古,似有些前缘,立于园中,亦作了园名……古人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造园大师其实从石中取山,隐一个“仁”字。这是奇观之一,奇观之二在申家。
申家次子申明世中进士而造园。申家不像彭家有渊源,只在此辈中才与经济仕途有涉。长子申儒世在道州做太守,数年前卸任回家,造园子名“万竹村”,以竹子为题。做兄长的本意是新园子取“菊”或“梅”,但内心也觉寒素了些,因兄弟不像他,是归隐,相反,正在待发之势,就想到白玉兰。白玉兰树干硕壮,花朵丰腴,堪载敦厚之德。申明世却有些迟疑,说白玉兰开花时确实盛大美好,但谢落也是大块大块地凋蔽,触目惊心。申儒世一想也是,又提议紫藤。申明世沉吟一时间,抬头笑道:桂花如何?申儒世也笑了,“桂花”摆明了“折桂”的意思,浅显了不说,又是可食的香味,蔬笋的膏腴,晓得兄弟是在搪塞,表示紫藤也不合意。便把话题放下,先择地再说。
这一回申儒世主意已定,不容兄弟反驳,就在他的万竹村东邻。那里有数十亩地,原就是造万竹村时一并圈下,用去不足一半,租给附近农户栽桃。于是,兄弟二人结伴往万竹村东看地,远远就见一片红云悬浮,原来是桃花盛开,花朵丛中,穿行飞舞成千上万粉蝶,如同花蕊从天而降,地下则碧绿缠绕,是间种的蚕豆,豆荚子在风中响着铃铛。申明世手一指:就是它了,桃花。申儒世并不十分赞同,觉着颜色太过娇嫩,难免有脂粉气。但再想落花结果,到底与稼穑有关,所以要把园名应在果实上,或者就叫“桃露”,还是觉得俗媚,或者“蟠桃林”,也不对,总是入偏锋。苦心琢磨,又有一名:沁芳。意境虽艳丽了些,字面却还有几分文雅,明世听了,默念几遍,断然道:叫“天香”。“天香”得自“沁芳”,却要高古,儒世不禁服气了。如此,多少离桃林的立意远开去,但不论怎么称呼,园子还是以桃林取胜景。
由造园子引起,周边乡镇,多有以土木为生计的。凿池子,烧砖瓦窑,开山取石,筛土运沙,经营苗圃……也就是依着这些营生,镇市扩大繁荣,房屋鳞次栉比,商铺成行,酒旗林立,到入夜时分,换成红灯笼,简直满天流萤,又有一路营生出场了。造园的工艺里,木匠为最大。愉园里的奇石,天香园的桃林,是题额无疑,山、水、树、径可称辞藻,可再是神来之笔,终不成章句,必要依凭于亭台楼阁,方能连绵成赋咏曲唱。就是说,木匠的活计关系到园子的结构,画园子的图是要经他们的眼睛,略有不是,便被挑出来,无论什么造园大师,心里都怵几分,所以人称大木匠。
大木匠多不住在市镇,他们住哪里呢?西门外,大约七八里,就是热闹的七宝镇,向北行二三里,刹那间便清静下来,一条细水,绵延于芦花之间,古时柄息过白鹤,于是,水叫白鹤江,村叫白鹤村。白鹤村的村落十分规整,村道贯东西向,巷道则南北通,形成一个连一个井字。院落一般大小,屋脊一齐高低,门和窗是普通白木,匠作却精到,木面光洁,推拉轻巧。迎门的案上,供的多是鲁祖师,这就是大木匠的家。不知谁是头一个,师傅带徒弟,徒子带徒孙,一辈连一辈往这里迁,其实是杂姓,但人们都称白木匠。如今,人烟渐渐稠密,白鹤的踪迹就稀了,难得飞来一只两只,在水上起落,许是寻旧巢穴,没寻着,又飞走了。
为请白木匠造园子,申家兄弟专程去一趟白鹤村。换了别家,断不作此举,怕失身份,可这就是申家作派与人不同,一是待人心诚,无论尊卑长幼;二也是爱玩乐。白鹤村听来有几分仙名,白鹤江中又特有一种四腮鱼,而他们,雅兴俗兴皆备,因此,选一个日子,兴冲冲地去了。行一段水路,乘一程轿车,再涉水。此地水网交织,这些年疏浚有成,畅通许多,舟楫折几回头,帆篷转几向,便人了白鹤江。两边芦苇高而且密,偶尔破开一线,就有水绿的秧田掠过,随即弥合,隔断视线,却有无数线的光透进。芦丛稀薄一些,绰约可见后边的房舍,皮影样走过,又像走马灯上的景物。然后就听小孩子们嚷:新进士来了,新进士来了!
其年,申明世三十五岁,儒世长十二岁,正好一轮,都肖羊。自古就有男羊名贵的说法,走遍天下有吃喝,在兄弟二人,很是应验。祖产极丰,经营盐业,就很可观,又有大片田地,苏州地方上顷的棉田,松江则是稻麦,浙一带又有桑林与竹山,朱元璋修明长城,到江南募银子,他家也饶上一份,称得上是名绅。他们兄弟一辈,世道平定,天无大灾,国无大乱,田产增了一倍多,可说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兄弟俩都是高身量,猿臂,蜂腰,长脸型,肤色白皙。儒世去到西南地方做太守,很吃了苦,勉强做了三年,父亲去世,丁忧卸任,一旦回家就再不去了。离家的三年,已染了些风霜,面上就有苍色。明世要年轻一轮,天性也轻快一些,不知人世的罪过,新中了进士,意气风发,神情飞扬,脸庞一层玉白,光彩照人。两人都着湖绸便服,头顶圆帽,披儒巾。儒世的一身是皂色隐回字纹,明世是一种暗青,藏紫色团花。两人都系靛蓝丝绵腰带,青色布靴。芦苇尽头,露一具小码头,弃舟登岸。前前后后跑着小孩子,穿着布衣布裤,染浆都还平整干净,一路嚷着:新进士来了。进了村,前面已有人来接,来人正是大木匠,个头不高,极精悍,扎青布头巾,着青布袍,蹬一双朱红布靴,看起来爽目得很。
大木匠本姓章,在白鹤村算得有辈分的,祖师爷给明太祖洪武帝造过皇宫和花园。走进院中,与普通农家无异,案凳简要,但色泽极沉,近荸荠色,又泛红,看不出纹理,又不同着漆,因没有浮光,知道不是平凡材质。章师傅喊上茶,就有一个村妇端托盘来,茶盅有吃饭的碗大,一色的白,磁不细,却润厚结实。又不知什么名目的土茶,叶阔梗粗,塞了满满半盅,无香无嗅,喝进口极为青涩,好比食草,不时就觉腹空,饥肠辘辘,似有清脂去膻的功用。一看天,也到了正午,该是用膳的钟点。送茶的村妇又带了几名村姑,往往返返,八仙桌中央便架起浮屠样的漆盒,最底下八个,各色菜蔬,叠六个冷荤,再叠四个热菜,至高一个大盒,正是传闻中的四腮鲈鱼。那进出的女人,身上都着布衣布裙,但织法与染法都与本乡不同,显见并不是自家机上的土布,而是布肆中买来。女人大约是章师傅的妻女,那最小的十二三岁左右,发黑黑的,颊红红的,笑眼弯弯,露出阔而平的牙,一定是小女儿了。酒菜布好,人就都不见了。
菜系总是外一路的,冷荤用的卤很特别,味很重,又有一股凛冽的药味;热菜里多用十三香,与本地作派不同,也是味重,尤其一道豆腐,小半块砖样大,一日咬进去,芯子里滚烫,舌头去一层皮;那四腮鲈鱼有半臂长,七八条埋在寸二长的野韭菜里,用豆酱炖,香气扑鼻。申家兄弟这就知道,章师傅家的菜讲的不是“鲜”,而是“香”。主食不是米饭,而是高桩馒头,章师傅那样做活的手合抱起来,才有馒头大,也不是精白,是蜜色,麦香腾地上了房梁。喝的简直就是酒母,斟在大碗里,酒意荡漾,就是不醉呢!醺然中,主客双方话都稠起来。
明世间,章师傅的师爷造过太祖的御花园,能不能讲几件轶事听听?章师傅一笑——他的长相是小窄脸,眉眼很疏,唇薄,齿细,说起来有些鼠相,但气定神闲,毫不畏瑟,手艺人一技在身,哪朝哪代都有饭吃,所以牌位上供着鲁师祖,是真正的衣食父母。章师傅一笑,竟有几分妩媚,他用手拢着口,说:今天除二位进士,没有杂人,告诉一句话,师爷传下来的话,连枕边人都不曾说过的。两位进士将头凑过去,小声问:什么话?章师傅的声音更轻了,近乎耳语:应天府不能定都!新进士说:不是北迁了吗?这话说得直愣愣的,章师傅又笑。儒世说:自古南朝多是流寓,所以不吉祥。章师傅摇头道:归根结底,气候不宜。然后就说了一桩故事。
进士知道,造宫殿的石料如何运送?从冰上走!顺天府紫禁城内院里的石料有多大?你撒开腿跑吧!一口气跑下去,跑不到接缝处。应天府造皇宫,山上采了一方石料,等冬季来临,路上结成厚冰,开始往回运,运到中途,天就转暖开冻,石材陷进泥泞,再动不了分寸,等二年入冬,那石材已夯实在地底下。二位什么时候去南京,不妨看一看,杨山脚下,麦地里,立着一堵峭壁,就是它。一个地方,造不起来大殿,就是王气不足,必衰!永乐年间迁都北上,着实英明之举,否则,哪里来的这国泰民安,风调雨顺?
乘了酒兴,儒世也说了一桩奇闻。在他做太守的西南地方,有巫术,专从各种蛇蝎中采汁,调制成蛊,剧毒。调法各有不同,调蛊者自配解药,无人可替代。服蛊之后,当时无恙,但过三月或半年,甚至数载,自会发作,或疯或癫,失魂落魄,纠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