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水碧于天-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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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义不为忠’?可如今,朝廷腐败无能、懦弱苟安,一而再、再而三地和谈、撤兵,此番若非离王出使,辽金铁蹄怕是早已踏进关内、争肥中原了!报国二字谈何容易,届时我等若自请上阵杀敌,朝廷答应么?做了官家人,朝廷要的,是我们的忠,而不是义!我们所做之事,究竟有几分是造福天下百姓,又有几分是为了当权者自身的利益?追命啊,你们四大名捕身在官场多年,还没有看透么?”
追命总是挂在面上的玩世不恭的笑容逐渐隐去了。
他抑郁而茫然地望着满地枯黄落叶,低声道:“看透了,又能怎样……先生也好,四大名捕也好,无论世局如何,也须得是朝廷的诸葛神侯、官府的四大名捕……”
戚少商黯然叹息。
追命猛然想起什么似的,抬头道:“对了!先生差我来找你,让你尽速回京城。”
戚少商道:“我意已决,官府朝廷之事,我已不会再插手。”
“这回却不同,京城、不,是整个大宋要出大事了!”
追命面上是极罕见的凝重,上前几步,对戚少商附耳低语了一番。
戚少商脸色一变。
“先生着你尽快回京,事不宜迟,迟则生变!”
戚少商正要一步跨出,手中晃荡着的药罐将他的脚步生生勒住了。
“不行……我得先回客栈见惜朝!”
追命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忍住了。
戚少商道:“抱歉了追命,等我处理完最紧要之事,定回去向诸葛先生请罪!”
转身刚走出三两步,猝然肋间一麻,竟是在丝毫不曾防备的情况下,被人点了软麻|穴。
“抱歉了戚兄,先生吩咐我,无论如何也要将你即刻带回。这也是为你自身安危着想……你别怨我……”
戚少商万万没想到,会着了最信赖的兄弟的道,目中几乎要喷出火来,嘶声道:“追命!你快解开我|穴道!”
追命非但没有解|穴,反而自上而下点了他七、八处要|穴。
“我知你现在心中怨我恨我,但这|穴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解开的。只要能将你带回京去,事后便是要我负荆请罪也无妨。”
戚少商被他拖着,眼见便要塞入路边马车,也顾不得保密了,急道:“惜朝如今身中剧毒,我不将这药送去,他性命危在旦夕!”
追命惊道:“你说什么?顾惜朝身中剧毒?”
戚少商咬牙道:“你至少要让我将药送回客栈给他。”
追命思索片刻,道:“论武功,戚兄你比我还高上一筹,我不能冒险解开你身上|穴道。不过,我答应帮你把药送到,再让你留书一封说明情况。我能做的,只限于此了!”
他点开戚少商右手|穴道,寻了纸笔递到他面前。
戚少商左右一想,也只能先如此了,执起笔匆匆写起来。
片刻后,他将写好的信封交于追命,正欲再开口,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追命收回手,叹道:“你若是再说下去,我怕又忍不住心软了。”
他提了药罐走入客栈,解下腰间葫芦丢给堂中掌柜:“打一壶好酒来。”
客栈不大,追命很轻易地寻到二楼的一间上房,推门而入。
房中极安静。
他微微撩开内室布帘,见顾惜朝正盘腿打坐在炕上,面色沉如水、凝如月,似是已到了物我两忘的境地。
转念一想,他轻轻将药罐放置在外室桌案上,又将那封信端正地压在药罐下面,走出去,掩上了房门。
顾惜朝尤自运功,浑然不觉。
赵琮望着跪在他面前的黑衣人,道:“惜朝已至沈州城了?”
黑衣人恭声道:“属下亲眼见到顾公子与戚少商住进了城西的安平客栈。”
赵琮唇边浮起一丝春风化雨般温暖又温柔的笑意,“丁酉,带路。”
城西安平客栈。
跨进房门,赵琮正要掀帘走入内室,目光不经意间却被案上的药罐与信封吸引住了。
他抽出信封,见其上“戚少商字”几个淋漓墨字,心下转了几转,缓缓眯起了眼。
透过布帘缝隙,只见顾惜朝正纹丝不动地打坐运功,物我两忘,不知世事。
赵琮取出信,略为浏览一番,心中暗惊不已。
顾惜朝身中剧毒‘六失’!
但最令他吃惊的,是顾惜朝竟然决定弃他一年来苦心积虑谋划与部署于不顾,与戚少商携手而去。难道他连触手可及的荣华富贵、滔天权势都一并抛弃了么?不止如此,自己与他多年的交情、默契的配合与志同道合的抱负,毫不留恋地说放就放,这叫他情何以堪?
你的挚友与知音,始终只有戚少商么……赵琮痛惜地闭上双目,将唇抿得更紧,如一道薄薄的、闪着幽光的刀刃,那封信早被他在不知觉中捏成了纸捻。
须臾之后,他猛地睁眼,手中信封缓缓送入案旁的碳炉中。一簇簇鲜红的火苗快活地跳跃着,将那张轻薄的宣纸舔噬得一干二净,只留碎作粉末的余烬散落于火炭间,看不分明了。
“丁酉,本王有事要你做……”
惜朝,对不住了……赵琮久久凝视着火焰摇曳着的流彩光晕,面上神色看不清是凄恻,是愧怍,亦或是欣幸。
内室有了动静,似乎是打坐运功的顾惜朝清醒过来了。
赵琮将渐已冷却的药罐往炉火上一架,听见身后布帘掀起的轻微声音。
“子墨?何时来的,怎不唤醒我?”
赵琮转身道:“刚来,见案上药都冷了……怎么,你受伤了?”
顾惜朝淡淡一笑,道:“一点小伤,不碍事……戚少商呢?他不是说替我抓药去,怎么药都回来了,人还没回来?”
赵琮微一皱眉,道:“戚少商?他不是一直与你在一起的么?”
顾惜朝心底忽然浮起一丝不详的预感。
赵琮向门外唤道:“丁酉。”
一个黑衣人出现在门口,拱手道:“属下在。”
“你差人去城里寻找戚少商,瞧瞧是不是什么事耽搁了。”
“是。”
半个时辰后,丁酉回来了,身后还跟着另一个黑衣人。
“禀王爷与顾公子,属下今日在南城门巡视,半个多时辰前,见戚大侠与追命一同出城去了。”
顾惜朝心中一凛,失声道:“追命?庚辰,你可瞧清楚了?”
庚辰恂然道:“属下不敢欺瞒谎报,确是四大名捕的追命。”
顾惜朝不觉向后退了一步,只觉一口浊气生生哽在喉中,如刺如麻,咽之不下,吐之不出。胸口一阵气血翻涌。
“当时情形……你再说详细些……”
“是。属下见戚大侠与追命一同出了城门,两人行色匆匆、催马加鞭,似有极其要紧之事。属下未得上令,不敢阻拦,只远远听得他们一些零碎的对话……似乎是‘公务紧要,事不宜迟’之类话语……”
顾惜朝仿佛站立不稳,向后趔趄了几步,欲寻求扶持般扯落了布帘,一把抓住门框,右手五指深深陷入了坚硬的梨木中。碎裂的细微声响中,一根根尖锐的木刺犬牙交错,咬进手掌的血肉中。
他面色惨白到近乎发青,棱角分明的唇狠狠向下撇着,一双眸子泛出了殷红的血光。
毫无表情的脸,纹丝不动的身躯,却从气息肌理骨血内、从令人窒息的冷漠中,散发出一种无法言喻的凄怆与苦痛、怨艾与迷茫。
赵琮见他神情大异,心中蓦地慌乱起来,挥手退了旁人,惴然唤道:“惜朝?”
连唤数声,也不见有反应。
赵琮担忧之下,伸手去扶他肩膀,在触及他身体时,惊异地发觉一股杂乱无章的真气在他体内四处流窜,如暴涨的湍急江水,欲以破堤之势冲决而出。
他一惊之下,知晓是这真气走岔、逆冲经脉,正欲以自身内力导正,临出手又缩了回来:若是毒性随气而走,沿血脉曼延,岂非扩散得更快?
顾惜朝浑身剧烈一震,但见绯红的毒血从他紧闭的唇角接连不断地涌出,一时间青衫之上遍染落英,斑斑驳驳,零零落落,宛如一枝枝开得将败未败的杜鹃。
他痴痴望向洇红的衣襟,平静而模糊的声音,一如清秋夜半、寒窗梦回时的呓语:“你……终究还是放不下……也罢,我既说过,你曾为我吐了多少血,来日我便还你多少血……如今也该是兑现的时候了……”
赵琮眉一剔,怒声道:“惜朝,你这说的什么痴话!男儿之血,当为满腔抱负、万丈雄心而流,怎能为儿女私情作断肠之态!”
他端起案上冷了又热、热了又冷的药,递到顾惜朝面前,道:“喝了它!”
顾惜朝漠然别过脸去,冷声道:“喝与不喝,又有何区别?”
赵琮气极,一掌摔在他脸上,一字一句沉痛地道:“你可记得,十三年前,你我初遇之时,你对我说过什么?你说‘一个人最宝贵的东西,是自己的命,连命都没了,还在乎别的做什么?!’囹圄十年,我若不是将这句话紧记心头,又怎能熬过炼狱般惨烈的折磨,活到今日?而你,顾惜朝,你是什么性子,我比戚少商、比任何人都清楚!如今你一时怄气轻贱性命,很快便会后悔,我是怕你到那时,连挽回的余地也没有了!”
顾惜朝被他狠狠扇了一掌,又是一口血呕出,神态却似乎清醒了许多。
本已失却了光彩的眸中,逐渐凝聚起煌煌如明火般的亮光,那瞬间的流光异彩,炽烈无比,却隐含着满盈则损的脆弱。
他发出了一阵凄厉而尖锐的冷笑,道:“我确是后悔了。子墨,你说得对极了,我怎能自寻死路?我还有未完之事……”
他用衣袖胡乱揩去面上血迹,仰头将那碗浓稠的药汁一饮而尽。
赵琮舒了口气,道:“你毒性尚未除尽,好生歇息调理身体,出兵之事,缓几日再说。”
顾惜朝截口道:“兵贵神速,不能缓!我们谋划多时,成败在此一举;时机既已成熟,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赵琮颔首道:“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时不我待,只争朝夕!”
顾惜朝将微茫的目光投向窗外,但见寒雁南渡、秋叶舞空,霜冷露重的萧瑟之气已早早降临至关外,只苍穹上的那一泓碧色,愈发显得澄澈如洗了。
边塞清秋,风渐起,马长嘶。
35 会京师
不日,赵琮与顾惜朝率领整装待命的十万精兵,回师南下。
尚未入得关内,便受那燕云之地的百姓一路上箪食壶浆、牵袂相送,父老们无不涕零于尘土,苦苦哀求离王留兵保十六州不再受边疆战乱、沦陷他国之苦。赵琮少不了一番安抚人心,并允诺回京后尽快禀奏圣上,派兵驻守,自是赢得了百姓们感恩戴德的一片溢美之声。
这一路南下,离王平乱的消息犹如长了翅膀般飞越百川千壑,不久便流入京城去了。
宋帝赵佶见边关围解龙颜大悦,竟下谕出外城通天门御驾亲迎;朝中各派大臣见圣意昭昭,自然是见风使舵,纷纷上表大赞离王功绩;平民百姓们更是口耳相传、崇敬有加,连市井之上小儿玩耍时,都唱道“凤北飞,驱众旆;凤南还,栖金銮”。离王还未入京,便已深得人心,声势如百川归海,日渐浩壮起来。
诺大京城之中,只有一人始终是以冷眼旁观的,不誉不诋,于朝堂上不论众臣如何喧腾,始终不发一字之评。
那便是统领六扇门的诸葛神侯,诸葛先生。
他神态平静如水,只自如常行事。往来于六扇门的人却不难察觉,衙中的京城捕快比往常忙碌了许多,连四大名捕中的无情,与早先陆续回京的铁手、冷血也久不见踪影。
每有人无意中提及,诸葛神侯只微微一笑,说道:“公务繁忙。”再无下文。
深秋将至,一连几天阴雨连绵,将朱墙明瓦的宫城浸泡得几乎失却了根基,更为汴京渲染了几分苍茫寥落的秋色。
戊子。大吉。
辰时起,寒雨渐歇。
由内城安远门通往外城通天门的大道上,百余宫人焚香净衢,铺于地面的迎驾红毯足有数里长。
离王的军队已在城们外不远处安营扎寨,等候御驾。
离王赵琮也在等候着,虽然面上不动声色,手中一盘棋未及收尾已隐隐有颓败之气。
对弈的顾惜朝哂道:“心有旁骛。再不专心点,可要输给我了。”
赵琮干脆抓了把黑子往棋盘上一洒,弃子认输了。
“不知为何,一切都计划好,只差这临门一脚时,我却心神不宁起来了……”
“人都道‘近乡情怯’,而今金銮宝座当前,敢情堂堂离王殿下也‘情怯’起来了?”
赵琮斜了一眼某人脸上过于明显的取笑之色,摇头叹道:“心狠、手辣、气傲、嘴毒,真不知你这人究竟好在哪里?唉唉,交友不慎……”
顾惜朝大笑,忽又满面阴冷,语带讥诮道:“交友不慎,总好过遇人不淑。”
赵琮知道他又触动了心事,正要出言相劝,不远的树丛中遽然潜出个人,几个兔走鹞落,翻到赵琮身侧。
一身宫廷禁卫军的装束,却在乌沉沉的头盔下,露出一双灿若寒星,比秋水还有神的眼睛来。
不是秦苦寒是谁。
赵琮拈着盘上散落的棋子,一粒一粒送回盒去,淡淡道:“事情办得如何了?”
秦苦寒拱手道:“都办妥了。”
赵琮目中寒光一闪,面上流转出混合着激动、愤懑、快意与兴奋的诡异神色来,清雅的声音也因心潮骤起而显得有些扭曲了。
指间拈着的黑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