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雪by雪翎-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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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间的细雨沾衣不湿,只在皮肤上留下丝丝缕缕的凉意。
绵延百里的栖凤山,苍松浑厚、翠柏摇曳,往往山坡一转便是飞瀑流泉,倒映着那些深深浅浅的绿,美不胜收。很久远地一段记忆浮了上来,
阴沉黯淡的天空下,一群无忧无虑地少年朗诵着《忆江南》。那一天,岑夫子用很平静地声音叙说着他梦里的那个江南,我想着我梦里的江南
,然后是大雪铺天盖地……岑夫子……岑朝颜……我其实不清楚自己的离开究竟是为了救子安,还是为了见到小洛,两难的想法让我对自己愤
恨不已,抬眼,前途雾气朦胧、一片渺茫……
七天漫无目的地寻找,我最后迷失在群山之中,我猜是小洛并不想见我,我也就找不到他——或者,是那个人因为惧怕欺骗了我。所以当我转
过一个狭窄的山缝、面对着一片无边无际的花海时,一时有些发怔。
这座山谷曲折蜿蜒,看不清究竟有多长,左右都是高不可攀、滑不着手的石壁,看来是除了这狭窄的缝隙再没有其他进入的方法。遍植在谷地
中的是一种高可没人的花树,肥厚的蝴蝶状花朵在同样肥厚碧绿的叶子中间开放得肆无忌惮,猩红的颜色浓艳得仿佛可以流溢一地。开始晴朗
起来的天空中,阳光从云彩的缝隙里透出些许金黄,那些被阳光照射到的花朵开放得更加张扬。
那些硕大肥嫩的花朵连成一片,灿烂壮观得无法形容,空气里弥散着一种让人沉醉和疯狂的味道。我含上一枚解瘴清毒的药,飞身踏上花朵提
气飞奔,我对花树纠结的枝条望而却步,若是从这树林中穿过,不可避免地要碰到那些花,但我对这些美丽到让人觉得邪恶的花朵有本能的恐
惧和厌恶。可是我不想转身,直觉告诉我,我和小洛之间,只有这些花树是阻隔。
不清楚飞奔了多久,脚下总是那些在风里摇曳若舞的花朵。内息没有丝毫受到阻碍的迹象,只是身体越来越无力,眼前的猩红渐渐浓厚起来,
一天一地除了那些血一样的红再没有别的颜色——毒性在不知不觉中侵入了身体。双腿已经不听使唤,我从花树的枝头坠落到了地上,被那些
盛放的花朵湮没。然后,我连站着的力气都没有,靠着并不粗壮的枝干滑倒在地上。
坐在潮湿的土地上,我勉强睁大眼睛,把身下压住的东西拿到眼前来看——雪白、滑腻、纤细——半截人的腿骨——我坐在一具人的白骨上,
花树树干上伸出来的细长的根与那骨头纠缠在一起然后深入地下——这是吞噬人的血肉的树,它们,靠的是人的血肉的滋养……
我连松开手中骨头的力气都已经没有,能看得到的花树枝条都似乎在蠢蠢欲动,眼前渐渐模糊,遥远处的天空,蓝得那么苍凉,苍凉到让人绝
望……
13
无数的人影来来往往,无数的声音嘈杂在一起,有哭有笑有喜悦也有绝望,然后一个温柔的声音唤着“小天”,那声音的主人是个美丽的女子
。
是小姑姑么?母亲死后,小姑姑的怀抱是这世上最温暖的地方,一直到她神秘地离开。可是女子的面容渐渐变化,终于变成小洛雪白美丽的脸
,我终于见到他了么?他会不会听我的话把一切都变回原样?
艰难地睁开眼睛,入眼是空荡荡一间静室,只简单的原木家具,枕褥还算精致,窗子敞开着,空气中还是那些猩红花朵令人沉迷的味道——初
闻只觉得诱惑,多了却让人丧命。
也许睡了很长时间,手足都有些虚软,我下了床,慢慢走出房门。这是个寻常的院落,一明两暗的屋子我住了左边,右边房间与我的布置相同
,同样的整洁,不知道是什么人住的。院子里也种满了那种猩红的花,无数残落的花瓣在地上交叠着,掩去了地面上明显的扫过的痕迹。
推开院门,紧紧相连的是另外一进小院,仍是种满了同样的花树——所有的地方都只有这一种植物,其余的连棵草都没有,触目都是血样的红
、刺目的绿。正是蚊虫肆虐的季节,而这里,静得连风都不敢发出声音,明明是整洁平常的院落,却无端使人觉得荒凉,坟墓般永恒的寂静。
抬眼望去,花树下放着一张软榻,榻上躺着的是一个白衣的细瘦的人,一个同样白衣的少年伏在他身边,睡得正熟。
我的呼吸惊醒了熟睡的少年,他抬起头,叫我:“哥哥!”
那是小洛,不同于以前假作的柔弱,他慢慢地站起来,清冷,还带着些困惑:“你为什么来这里找我?是……为了让我救子安?”他的语气里
没有任何感情,雪白的丝绸衣服毫无褶皱地裹着他的身子,只有双颊显出些有生命的红,“他让你来的?”
“是我自己要来的。”我走过去,站在他面前,现在的他让我无法伸出手拥抱,我已经做不到再把他当作一个孩子、或者亲爱的弟弟,可是话
还是要说清楚的,“子安现在没有危险,你给了他药,不是么?小洛,你不会害人的,是不是?你肯送药给他,为什么不干脆告诉他解除血竭
的方法呢?放过他吧,放过所有的人,也放过你自己……”
小洛的目光柔软起来,他笑着伸手来掩住我的口,阻止我继续说下去:“我送药给他了?是你亲眼看到的?好,很好,我对他还算不错,是么
?”他重新跪下去,默默看着榻上的人,低声道:“义父,你看到了么?还有人跟你一样的傻!还好,那个人是真的对他好,义父,您说,我
应该怎么做?真的听他的话不要报仇了么?”
我才发现,躺在榻上的是一个看不出年龄的人,也许很老,露在衣外的手脸皮肤都紧紧贴着骨头,乍看上去象个骷髅,肤色惨白、唇色青紫;
但他又似乎很年轻,一头乌油油的发散在枕上,有几丝不甚柔顺地爬到他没有血色的脸上,衬得他的睡颜安详静谧。
“岑夫子?”我试探着叫出来,他的容颜已经枯萎,但神情还是一样的淡泊清丽。
小洛伸出双臂搂住他的身子,把自己的脸贴在他脸上,轻声道:“对啊,他是岑夫子,你还记得他啊。我的义父,他是天下最懒惰的人,他都
已经睡了这么久了,还不肯醒。你知道么?义父,你知道么?我要杀很多很多的人,他们害了你,我就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让他们一个个就
变成这血竭花的肥料!我才不听他的,害死你的人,一个都别想活!”他的声音很轻,也有着三月里的阳光一样和暖轻柔的温度,神态语气象
极了十年前的岑夫子,只是那双幽黑的眼睛深处藏着疯狂。
小小的院落又是死一样的寂静,猩红的花瓣一片一片静静地落着,红得妖异。
我想我明白了这些花和子安的作用,作为武林盟主的子安,在小洛大闹了论剑大会、搅得江湖一片血雨腥风之后,是一定要带人来除魔卫道的
,也许他会死在这里,也许小洛会放他一条生路,但,他都无法再面对所有的人。这个山谷,这些妖异的吞噬人的血肉的花,就是那些“大侠
”们的葬身之所。
那么我呢?我要阻止他,可是怎样才能阻止他?
“小洛,”我抓住他的手,让他面对着我,问他:“可以放弃吗?你明明知道那根本就是很疯狂地想法,害死那么多的人有什么好处?你自己
也说过,血竭的教规是以恩报恩,以血还血,那么,所有的人都与你有仇么?你在坐忘峰时,那么多对你好的女孩子你都忘记了么?她们喜欢
你,疼你,有什么好吃的东西,好玩的东西都给你,虽然算不上恩情,但你忍心让她们死吗?还有肖宸,他那么……爱你,你是不是杀了他?
”
“是!是我杀了他,怎样?”小洛摔开我的手,索性坐在地上,懒懒地向后一靠,眉眼里多了几分讥诮:“什么叫做忍心?什么叫做不忍心?
我又没有请他们来送死!我从来都不逼迫任何人的。肖宸看着旁人为争夺那本血竭互相残杀而死,他完全可以不练的,是他自己禁不住诱惑;
他爱我?如果不是这张脸他又怎么会对我好?肖家有好人的话,我娘亲怎么会……”他猛地咬住嘴唇,顿了一下才道,“我就是要杀了肖宸,
不杀了他,他就会把我……你愿意看到我在别人身下么?不知道是谁和齐子安喝了那么多酒,醉得要死!”
我无话可说,原来他都知道,他什么都清楚。
小洛冷冷道:“为你那个齐子安抱不平是不是?血竭藏在肖宸身上,是他自己拿了练了,变成现在这样关我什么事?这谷地摆在这里,他们如
果没有人入谷来杀我,是谁都不会死的,凭我的武功,主动去找他们的话,只是去送死!告诉你,我血竭五年前被灭之后,义父变成了这样,
我手下教众也所剩无几。我知道血竭不容于世,所以,我并没有想让血竭重整旗鼓,这还不够吗?哥哥,我说过我只是蜘蛛,我要杀的人都是
自投罗网的,所以,无论死多少人,都怪不得我!”
“小洛!”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说得没有错,他利用的是别人身上存在的欲望,或求名的或求利的,甚或象肖宸一样被美色所惑的
,就算是我自己,也是因为心底的思念而对他话深信不疑。无意识地,我也把手放在岑夫子的身上,却是触手冰冷而坚硬。我心一沉,把手指
放在岑夫子鼻下,也无任何气息。我匆忙间又握住岑夫子的腕脉——毫无起伏——躺在榻上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已经停止了呼吸。
“他……已经死了……”我无端感到胆寒,不是没有看见过死人,但这样无声无息地死法让我觉得诡秘,显然前一刻小洛还与他亲近无间……
或者,岑夫子不是现在才死去的,而是……很久以前,这是一具僵尸……小洛当作亲人来亲近的是已经死去很久的尸体……这个念头让我心惊
,我一把抓过小洛,远远地离开那张软榻,再一次重复:“岑夫子已经死了,你不知道么?你真的不知道么?”
“是吗?义父死了?他不在了?”小洛的神情迷惘起来,他挣脱我的手,跪到榻前也伸出手去在岑夫子的鼻下试探,喃喃道:“不会,他说过
不离开我,他说过的……”他突然收回了手,然后,脸色有一刹那的苍白。
“他真的已经不在了,小洛。”我真正开始恐惧,我怕的是小洛的表情,那张清丽的脸无悲无喜,连双眼都是静水无波,可是给人的感觉却是
烛火在熄灭之前的最后一亮,宁静中是令人绝望的疯狂,难道他真的不知道岑夫子究竟在什么时候没了呼吸吗?或者,他不在意?
“啪”一声,很清脆,我在恍惚了一刻之后才感觉到左颊上的灼热和疼痛,才意识到他做了什么。他阴森地看着我:“你别想骗我,义父没死
,他说过无论如何都会陪我,他才不会丢下我!”
死去的岑夫子在榻上静静地睡着,永恒地沉睡。小洛瞪着我,满脸的怨毒和恶意。而我,只是僵硬地站着,不知道对着他,对着这具尸体该说
些什么。
过了不知多久,小洛的神情渐渐温柔,他转过身子,轻柔地抱住岑夫子的尸体,把自己的脸贴上去,喃喃道:“义父,我找到哥哥了,他还是
那么漂亮,看着我的时候还是那么温柔,可是我不要他了,我还是陪着义父最好。义父最爱我,我害怕的时候陪我一起睡,我不喜欢吃东西陪
我一起吃,你肯对我笑,我想哥哥的时候会来抱着我,给我讲哥哥小时候的故事。义父,再给我讲个哥哥的故事好不好?义父,他们为什么这
么对我?我什么都没有做错,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哥哥就在那里,我看到他了,可是他为什么不肯来救我?他跟齐子安在一起,他们在笑呢,
哥哥的笑容真好,义父带我走,求你带我走吧,我要听故事,讲一个好不好?……”
他的话渐渐毫无逻辑,神情也梦游一样朦胧起来,他在对着死去的岑夫子说话,却完全忘记了我这个活生生的人。他是个那么会演戏的孩子,
我不知道他又在想什么,又有什么恶毒的主意来捉弄我,我再一次拎起他,怒道:“小洛,不要再玩了好不好?发生了什么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