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水烟云by天涯海角-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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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除夕,我们是和河工们一起在大堤上过的。李冬这小子真够意思,千力迢迢从京城送了上好的杜康和熏肉过来,看着大哥还直跺脚说“忘了带些补药来”。
我故意嘲笑他是事后诸葛,他一脸遗憾得看着我,叹道:“莫伦哥,是我对不起你。京城各个花楼我都问遍了,唉,可惜没有一位姑娘愿意跟我来看你啊。”
大家哄堂大笑。
过完年不久,大哥淋了雨,病倒了,烧得很厉害,二哥、雪儿和我都在一边轮流着侍侯。那两个老头终究没有辜负二哥不远千里把他们请来的盛情,大哥病愈那天大堤上欢呼一片。
过后不久,皇上又准了大哥开凿运河的折子,那八万流民也到了,工事的进度大大提升。私底下,我也跟大哥开玩笑,说干脆跟皇上递个折子,咱一辈子留在这里算了,二哥和雪儿也笑着说好。大哥笑得爽朗:“不错,不错,不过你真舍得?一早是谁跟我抱怨说这里的姑娘腰粗得像水桶?”唉,想不到大哥斯斯文文,损起人来也是颇见功力的。
不过这事到底不由人,没几个月皇上的圣旨就到了,召大哥回京主持武举。大哥向皇上推荐曾鸣接管运河事宜,皇上准了。等曾鸣到达青州,交接妥当后,我们一路快马加鞭赶到阔别一年多的京城已经是八月初了。
我无端有些感慨,这京城实在压抑,二哥听了转头黯然而去。如今一入城门,大哥马上一脸千年不变的微笑,雪儿则是低了头默默不语。何苦回来!
雪儿回了房不到一个时辰,终究没有忍住,站起来往外走,我暗暗跟在后面,看他往秋府的方向而去,中途却咬咬牙转了道,逛起铺子来。我心下好笑,还是一路跟着。
在王府街口,却看见御史中承萧廷云的儿子萧玉正带着一帮子人在那里调戏良家妇女,心道要遭,来不及阻止,雪儿就已经走上去了。
我在一边看着,见雪儿应付起来绰绰有余,也就没有出面。雪儿正在气头上,出手不轻,尤其是萧玉,恐怕至少断了两根肋骨。打完了,似乎气也消了,就扶着刚刚那个姑娘走了。
我正准备跟上去,却听见躺着的一个侍卫咬牙切齿的跟萧玉说:“少爷,这恶婆娘我见过一次,是左相苏逸的义妹。”
我马上停住脚,蒙了脸走上去,拖了萧玉到附近一家客栈的柜台立了一份字据。回去跟大哥一说,大哥很是赞成我的做法,第二天就带了雪儿一起去上朝。
莫伦
皇上的旨意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竟然封雪儿做禁军十二营的督练使!
大陈史上从来没有女子为官,更别说是由女子担任武官,去教练出身皆是不低的禁军。
回府后,大哥很是忧心,晚饭也没有吃多少,雪儿倒是看得开,只说就当多了个走动的地方就成了,皇上还能指望她教出什么大内高手?末了还跟我开玩笑,说:“阿伦,你以后见了我可得依规矩来啊,怎么隆重就怎么拜就成了。”
我也宽慰大哥,既然是皇上亲封的,旁人自是不敢招惹的,依目前的情形,让她找点事做也好过整天胡思乱想。
大哥也点头称是,又琢磨着问我:“阿伦,你有没有想过去参加武举科考?”
我忙作势给他作揖,说:“大哥,你饶了我吧。你知道我的德行,脸皮一甭着就难受得要命,给他们陪笑脸还不如送我去怡红楼拉客呢。”
大哥扑哧一声,也被我逗出了声。
武举的事很是顺利,结果就是大哥多了几个五大三粗的门生,府里每月要多买十几坛酒,外加在家里也能见到雪儿被叫“大人”时不停地眨眼睛。我在背后逗趣,说“张飞拜入了孔家庙,杜甫弃笔背大刀”。
但最令我担心的还是皇上对大哥的态度。外人看来,自从大哥回京后,皇上很少单独召见大哥,在群臣面前也没有什么不妥的举动。但惟其如此,我更见担心,因为我已经不只一次见到大哥的折子朱批里出现一些奇怪的字句,如“字迹飘逸,显是心情甚佳”“谢宇飞比你当日如何”,“今春恐怕要多雨水”等等,有时甚至会出现一两句莫名其妙的诗句。
这完全不像是君王的朱批,倒像是知交好友的书信。也不知道大哥心里是怎么看的,别是又不安好心就好。
十月初,我忽然收到消息,苏梅和林岷要成亲了,日子就在十月十五。但我们并没有收到林府的任何请柬,看来苏梅还是不肯原谅大哥。这个任性的孩子,完全不知道她在大哥心里的地位,生生地要在大哥胸口插一刀。
我左思右想,终究不愿意大哥以后后悔,和大哥说了。大哥什么也没说,连夜写了告假的折子陈上去,骑了马就上路了,我不放心也只好跟着。
祁县到京城少说也有二十天的路程,我们硬是用十二天就赶到了林府。林岷看到大哥很是难过愧疚,大哥反倒安慰他,说:“没成亲就这么疼妻子,我这个大舅子就放心了。”
去了别院,苏梅硬是关在房子里不出来,李婶在门外抹着眼睛哀求也无济于事。我劝大哥先去吃点东西,大哥不肯,愣是傻站了三个多时辰。
最后苏梅终于出来了,面无表情,只冷冷地望着大哥。大哥脸色苍白,举了几次手又放下,呐呐着说:“梅梅,哥哥很高兴,你就要成亲了。哥哥不好,没能好好照顾你。从小你就很听话的,饿了只知道咬手指头,也不哭,摔倒了,自己站起来,还朝我笑。三四岁时,你还这么点小,就知道给哥哥洗衣服,结果一件衣服,两只手也没能拎起来。但你不知道,哥哥那时有多高兴。这是我的妹妹啊。”
“娘走时,你才五岁,还不晓事,但看到我难过,跑过来塞给我一个小山芋,说‘哥哥,给你吃’。”
“后来,爹也走了。梅梅,这个世上,你已经是我唯一的亲人。”
“好多次,我都以为自己撑不住了,但是哥哥一想到你,想到如果哥哥不在了,你孤零零地一个人要怎么办?”
“梅梅,你就要成亲了,哥哥很高兴。你要幸福,可惜哥哥……”大哥黯然转身,眼泪终究没能忍住,滑了下来。
莫伦
我看着心里很是难过,劝大哥回京,大哥却说:“没事,我今天走了,以后要后悔的。”
于是找了间客栈歇下,林岷消息倒快,跟着就找来了,脸色不是很好,语气也几近哀求,说:“小逸,你明天过来的吧?梅梅口上不说,心里一定也是希望你能来的。”
大哥点了点头,不说话。
他脸色稍缓,又说:“那,还是回府住方便些,你以前住的地方还留着,琛儿也在,见到你定然高兴的……”
我皱眉,不由分说地打断他:“林少爷,大哥和我赶了十几天的路,想早点休息。你先回去吧。”他也似乎觉得说了不该说的话,停下来看向大哥。
大哥想了想,道:“还是不麻烦了,这里看着也不错。琛儿,他身体好点了吗?”
“好些了。”林岷欲言又止,我怕他再说什么不好的话,忙上前开了门,道:“林少爷,你明天还要成亲,就早先回去吧。”
他看了大哥几眼,终于没有说什么,转身出去了。大哥似乎松了口气,望着我说:“阿伦,你也累了,不必守着我,去睡吧。”
第二日,我们终究还是没有进林府,大哥远远的看着苏梅上了花轿,一路跟着到了林府门前,看着新郎新娘被众人簇拥着进去,里面传来热闹的笑声、说话声、爆竹声,大哥静静站了一会,转身对我说:“阿伦,我们回去吧。”
一回京,大哥就病倒了,呕吐发烧说胡话,连着几天都不见好转。上门看望的人不少,但都被我拦住了。皇上遣了御医过来,还赐了不少的珍贵药材,但我没有想到他会亲自过府来探望大哥。
当时,大哥喝了药正歇着,皇上屏退左右,进了屋子,我不放心,便隐在了窗下。
皇上走近,仔细端详了大哥一番,随即在床沿坐下,低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伸手探了探大哥的前额,又把被子轻轻往上拉了几许,那模样倒与给小儿掖被角的慈父颇为相似。
紧接着,他的动作把我吓了跳,他竟然去掀大哥的被子!我正考虑着要不要冲进去惊驾一次,却见他只是挪了大哥的手腕出来,搭了搭脉,随即又塞回了被子里。我在窗外松了口气,再凝神去看,却见皇上只静静地看着大哥发呆,长久之后,大哥似乎喃喃着说了句胡话,皇上先是一惊,见大哥未醒,忙凑近了去听,听着听着,眼里满是心疼之色。
皇上进去一个时辰多才出来,也不急着回宫,却向我道:“你就是莫伦吧?来,领朕四处走走。”
我忙连声应是。
皇上也不说话,只在前面慢慢地走,我只好在后面跟着。走了小半时辰,他忽然顿住,抬头四处看了看,说:“这府里槐树倒是不少。”
我忙接着:“皇上看得仔细,大哥于花草中最是喜爱槐树,原这府上就有不少,后来又陆续种了一些,才得如今规模。”
皇上却好整以暇地整了整衣袖,转了头盯着我:“莫伦,你好像对朕很是不满啊?”
我忙跪了,脑子里迅速闪过几个念头,终究低了头没有出声。
头上传来皇上的轻笑声:“看来朕没有猜错。怕什么?说错了,朕也不跟你计较,起来吧。”
我咬咬牙,磕下头去:“皇上,草民确有话说。草民斗胆问一句,在皇上看来,大哥为人如何?为官又如何?”
皇上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问,凝神想了想,道:“苏相温文洒脱,清傲淡泊,世所共知。为官数载,廉洁勤勉,才具巧思,冠绝一时,满朝文武无有不服。”
“不知这是否也是皇上的看法?”
皇上不语,我接下去道:“试问皇上,世上几人能做到无欲则刚?大哥淡泊,但并非无所求,他求父严母慈,不可得;求生活顺遂,不可得;求常相厮守,不可得;求亲情圆满,终究也不可得。大哥他才二十二岁,却已笑着对自己放手。不再为自己,只求身边的人喜乐安康,求心上的人平安幸福,求天下的人少经苦难。”
“皇上雄才大略,看的是江山社稷,想的是黎民苍生,富有四海,无所不能。所以草民斗胆请求皇上,成全大哥一次,他日论史,使大哥也能得一声‘忠臣良相’、‘志洁行廉’。”我再次重重地磕下头去。
皇上长久不语,最后抬抬手,说:“起来吧。你不错,回去好好照看着你大哥,跟他说,好好养病,朕的新政可不能少了他。”转身走了不远,又停下来道:“莫伦,朕看着这满院的槐树也甚是喜欢,改日你让人移几株入宫吧。”
莫伦
我不知道我的话是否起到了作用。
大哥病好以后,未及月余,皇上就正式昭告天下,开始推行新政,史称“乾清革新”。
乾清四年三月,朝廷颁布了“考成法”,严格考察各级官吏贯彻朝廷诏旨情况,要求定期向六部报告地方政事,提高左右相实权,罢免因循守旧、反对变革的顽固派官吏,选用并提拔支持新政的新生力量,并且整顿了邮传和铨政。
乾清四年五月,大哥和秋宁远一起制定了《大陈田赋制》。把各州县的田赋、徭役以及其他杂征总为一条,合并征收银两,按亩折算缴纳。废除以往以人头计税的方法,改以田亩和劳力计税。农田荒种,税增一倍,五年无人耕种,则归入无主之田,收归当地官府所有。开荒扩种,五年免交赋税。
新赋制推行之后,阻力重重。世家、皇族、官绅、外戚,无一不对大哥恨之入骨。朝廷上,参大哥和和秋宁远的折子堆积如山,更有人在百官面前,公然弹劾大哥“私德不谨”“迷惑圣听”。皇上盛怒之下,当廷斩了四位朝官,反对之声终于平息。
但,说来容易做来难,新赋制的推行前后历经了十年,不知有多少地方官员为此获罪,后来秋宁远的遭遇多少也是由于此事而起。
乾清五年二月,皇后生一子,皇上当即封为太子,大赦天下,并下旨在各地广设慈庵,收养无父无母的孤儿。
天下人只道皇上疼爱太子,为太子积德祈福,但我知道不是的。
那天皇上微服至府里,和大哥对坐下棋。也许真是当年的一番话打动了皇上,也可能是皇上自己改变了策略,反正他再没在人前给大哥难堪,我们对他偶尔的微服私访也已经见怪不怪。大哥陪着他品茶下棋,纵论国事,也会说些街头巷闻,民俗风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