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与模范生 by 李葳-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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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克愁发火的对象不是他，但男孩似乎被克愁瞬间流露的凶神恶煞眼色给吓到，整个人一剉。「对、对不起！」丢下道歉，急急忙忙绕出座位，逃出了教室。
　　「喂——」
　　莫名其妙，他又没叫他滚出去。算了，像这种来路不明又不说清楚来意的人，肯自动离开也好。谁知当克愁以为自己成功驱除了「一只害虫」，此事早被抛到脑后之际，在早自习的时候，「害虫」竟跟在导师的屁股后面，再度踏入这间教室。
　　原来他是转学生啊！干嘛不直说？克愁错愕地听着导师介绍「新同学」，瞪着那名缩在导师身后的男孩。
　　「他是刚从C高中转学到我们班上的新同学。来，严同学，你过来向全班做个自我介绍，向大家打个招呼。」
　　「大、家好……我……是……严……若鹏……请……指教……」
　　「已经开学一个多月，严同学才转过来，可能会有些课程方面及适应方面的问题，需要大家的帮助才能步上轨道。大家要发挥爱心，尽量对他伸出援手，帮他适应班上的生活。让我们鼓掌欢迎新同学。」班导跟着点名：「班长！」
　　「是。」克愁从座位上起立。
　　不偏不倚地，视线和新同学那双躲在深度大近视的超厚镜片后方的，小黑豆眼睛对上。
　　新同学迅速桥了桥眼镜，转开脸，完全把克愁当成坏人了。
　　……坏人就坏人吧，克愁不痛不痒。
　　虽然在班上，不对，在全校内，自己的形象可是好得不得了。不仅在师长眼中值得信赖、在同学心中更是个可以依靠，并连续两年获得模范生表扬的万年班长——不过这种读点书、帮老师跑跑腿，或帮同学一点小忙，就能塑造的形象，其实是一文不值。
　　「老师要麻烦你一件事，今天协助严同学认识一下本校，带他到校园内逛逛。」
　　「好的，我很乐意。请多指教，严同学。」冷淡而客气地招呼着。
　　新到的转学生总算正面瞧了他一眼，畏畏缩缩地鞠了个躬。
　　在转学生低头的那一刻，克愁直觉到有点怪怪的，又说不上是哪里怪……啊，他知道了。是那个笨重地挂在右脸上的刘海……不管转学生是低头还是抬头，刘海的角度与弧度都没有改变，很不自然。
　　那该不是——「假发」吧？为什么年纪轻轻就戴起了假发？
　　似乎察觉到克愁讶异的视线，转学生一手压住脸颊上的刘海，急急忙忙像在躲藏般地，逃到了老师指定给他的座位上。转学生的这个动作，间接肯定了克愁先前的臆测。
　　——是生病而掉光了头发？或早秃？短短几秒内，克愁心中不由得冒出好奇的疑问，但是另一个声音叫他不要管别人的闲事。
　　你问出了理由、原因，又要做什么？一旦问出了理由，对方有麻烦的话，你能帮对方解决吗？
　　——不能。
　　譬如对方是因为生病，你能医好他的病吗？
　　如果对方是心情爽剃了个大光头，却又后悔了，你能帮他把头发弄回来吗？
　　既然什么都做不到，为什么要问？
　　只是想表示自己的关心？但是这真的是「关心」吗？对一个认识不到五分钟的人，能有多少关心？连肉亲、至爱之间，这种「关心」都可能是虚情假意的时候，何苦去关心一个陌生人。
　　——结论：人类，是最麻烦的动物。最好保持距离，不要彼此干涉、相互牵连，独善其身才能过平静的一生。
　　不过克愁也了解，自己虽然不打算「多管闲事」，但这不代表班上其他人也能做到这一点。
　　毕竟，高中二年级十六、七岁的小鬼头，对什么东西都好奇，最好奇的则是有关他人的「倒楣」事迹——这种事拿来说嘴最是偷快了。
　　事件发生在那名成功把自己隐形的转学生，到校上课的第二周。
　　那天，最后一堂课是体育。原订的长跑测验由于下雨而取消，老师偷懒地播放一部有关运动伤害的纪录片，填补上课内容，自己还可以顺便闭目养神。
　　可想而知，大多数的人根本没有专心在影片上，反而因为播放影片而整间教室灯光熄灭的关系，唤醒了一部分人的恶作剧细胞。即使到了高中，只要凑满了三个无脑顽童，就可以影响所有人的行为模式，把人脑逆转到小学的幼稚年代，无视后果、不管下场地胡搞瞎闹。
　　班上某人神通广大地从生物教室偷渡了实验解剖用的蛞蝓，一群人于是摸黑把可怜的、又黏又光滑的，俗称鼻涕虫的无脚软体动物，丢进了他们选中的倒楣鬼的衬衫后衣领里。
　　试想背上突然窜过一阵冷冷湿湿，还有东西在蠕动的感觉……实在不能怪那些倒楣鬼立刻起乩，又是上下跳、又是左右扭，死命想甩脱鼻涕虫的本能反应。
　　混乱，可以预期。
　　受害者与加害者以外的第三者，也被卷入这团混乱之中，并不意外。
　　但谁也没想到，其中一个吓到六神无主的倒楣鬼，揪住了新来的转学生的时候，会连转学生顶上的「头发」也一口气揪了下来。
　　刹那间，整间教室的人瞩目的焦点，从这场混战，移到转学生及他那顶假发底下掩藏着的「丑陋真相」。
　　「喂，那是什么啊？」
　　「好夸张，是特殊化妆吗？还是真的头皮光光啊？」
　　「更，那个头皮看起来好像假的人造皮，光溜溜的。」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宛如在动物园里看着稀奇物种般，大剌剌地当着转学生的面讨论。
　　确实，转学生假发底下所遮掩的东西，超乎了一般会令人同情或嘲讽的境地，到了让人忍不住瞠目以对的程度。但是，看见所有人因为太过讶异与好奇，而没有人去注意到自己的言行，已经对转学生造成了「伤害」——让一向强调个人自扫门前雪的唐克愁，难得地做出了一件不合乎他本性的事。
　　他把转学生的假发从那名起乩的冒失鬼手中抢回来，走到转学生面前，重新替他把发顶以人造发丝遮住。
　　「觉得不舒服的话，我们可以到保健室去休息一下。」
　　可怜的家伙，当唐克愁把手搁在他的肩膀上时，掌心底下感受到转学生颤抖个不停，那张惨白发青的脸上，挂着下一秒就会崩溃痛哭的表情。
　　「走吧。」
　　看到转学生愣在原地没反应，唐克愁算是半强迫地把他拉到了教室门口。然后，防患于未然，他转头「奉劝」其他同学不许再闹，趁体育老师（居然还在闭目养神）还没发现他们闯了什么祸之前，快把「祸首」收拾掉，否则后果自行负责。因为，这次他这位师长眼前的红人班长不会出手帮他们缓颊。
　　少了唐克愁这张「王牌」可以依靠，让全班忘记了转学生的「头皮曝光事件」，急急忙忙展开善后工作。
　　这一次的事件，算是克愁与转学生的关系转捩点。
　　现在。
　　十七岁、对知识囫囵吞枣的高中生涯、及相处短短三个月的同班同学。十年后如果在路上偶然相遇，不知有多少人会认得出彼此？毕竟记忆中的对方，是停留在人生中改变最剧烈的阶段。
　　在历经了三千多日——催人老的岁月，也脱离了青涩的少年时期——丢弃「男孩」的外壳；转变为成年人的现在——重逢。
　　该喜悦？该困惑？该尴尬？
　　被救护车送入了医院，进入急诊再转到病房，过程中克愁闭着双眼仍可以听到病房内的一切动静。躺在床上仍可以感觉到意识分离的身躯，靠着流入体内的药物逐渐恢复自我控制。可是深沉的疲惫感让他不愿张开眼、不想起床，渴望能不被干扰地坠落到暗无声响的尽头。
　　「慢慢休息，我会待在这边陪着你，唐唐。」
　　——省了吧。什么陪不陪的，我一个人也好得很。
　　满心想开口顶回去，奈何力气不听使唤。在那股无力把自己往黑暗中拖去前，他不爽地在心底抱怨着——明明是只「没有我在旁边，就只会闯祸、什么正事都做不了」的笨乌鸦，才过个十年，口气竟变得如此嚣张了。
　　——讲得好像我需要你这只笨乌鸦陪我。大错特错……别往自己脸上贴什么金……你算老几？笨……
　　克愁记得自己抱怨着、抱怨着，然后意识逐渐模糊，而再睁开眼睛看到的是陌生的白色天花板、身上盖着的蓝色床单，及床畔那张空落无人的折叠式铁椅。
　　自己是不是在神智不清的状态中，将那些抱怨说出口了？
　　好心被狗咬。那家伙八成会当我是乱咬人的疯狗。救了我，不但没半句「谢谢」，还送他一顿热脸贴冷屁股的无礼嘲讽。
　　克愁红了红脸，旋即又皱起眉头。
　　麻的，我干么介意那家伙的看法？一个搞失踪了十年，连道声再见也不懂的混蛋家伙，论礼貌他也好不到哪里去。
　　也不过是念个两句，便夹着尾巴逃回去了吗？看样子那家伙没什么成长，昨天的「英雄事迹」只是错觉。
　　「……明天再报告也无所谓吧……什么？……好啦好啦……我、知、道！」
　　门边蓦地传来耳熟的男声，他倏地闭上双眼，佯装自己还在睡觉。
　　「麻的，老爹这种超啰唆的习性，能不能改一改？」
　　克愁有点吃惊。和以前相较，「乌鸦」讲话的口吻改变不少，以前他很少使用俚俗的字眼，而是毕恭毕敬到了给人自卑、畏缩的印象。
　　现在……这个讲话大剌剌又毫不客套的男子，简直像是盗窃了乌鸦的声音在说话的「陌生人」。
　　「抱歉，严，这回我不觉得老爹对你说教有什么不对。在做之前，我不是已经警告过你了，你这么做是抗命。」
　　乌鸦的旁边还有个不认识的家伙在？唐克愁不知道这个外人是谁，可是听起来他和乌鸦是一挂的。
　　「这哪叫抗命？明明证据已经搜集齐全了，我就是不懂，为什么罪证确凿、可以进行逮捕的罪犯放着不捉，却坚持要我再等一等。唐唐是我非常重要的朋友，你要我袖手旁观他吃苦受罪的样子，不可能！」
　　克愁一瞬间忘了呼吸，接着满肚子的火升了起来。
　　——胡说八道！「重要」的朋友？在你眼中我真的是重要的朋友？想不到你现在也学会睁眼说瞎话了，笨乌鸦。
　　如果他们是朋友，十年前他为什么一声不吭地，连个写信联络用的伊妹儿都没有，便自顾自地移民美国？
　　乌鸦的同伙仍在抱怨道：「你太快冲出去，无法验证他们两个就是『最终魔王』。说不定他们只是负责来取货的，整个组织的黑幕还没现身，我们担心的是打草惊蛇，错失揪出主嫌的机会。」
　　组织？魔王？黑幕？拜托，这是哪一国的电……
　　「你电玩打太多了，凯布。」
　　乌鸦竟说出了克愁的心中话——真不可思议，他们两人的性格南辕北辙，可是从以前便经常会冒出同样的点子或念头，默契百分百。
　　「我们追这件案子这么久，在那两家伙的身边布下天罗地网、在全天候二十四小时的监视下，主嫌若另有其人，多少也会留下点痕迹。可是什么都没有，这代表了什么？」乌鸦回道。
　　「那个主嫌非常狡猾。」
　　「你干脆说主嫌是透明人好了。」
　　克愁差点露馅儿地笑了。
　　「不要瞧不起电玩，有时候现实生活中发生的状况，比电玩中发生的事件更离奇，有过之而无不及。你别不信邪！」
　　陌生的男子口气一顿。「不过，事情都过去了，对你说教只是在浪费我的口水。你去照顾你的睡美人公主，我要去啃我的空气麦书，不要忘了要是睡美人醒了，必须跟检座联络喔。」
　　脚步声和关门声接连响起，过了一会儿铁椅被拉开，男人一屁股坐在病床畔，立刻开口说：「唐唐，甭假了，我知道你已经醒了。」
　　缓慢地睁开双眼，克愁皱着眉。「谁在假，我是醒了，有人规定醒了就非得张开双眼吗？还有，你不须要故意用『唐唐』这种恶心昵称，装作我们有多好的交情，害我鸡母皮都剉起来了。」
　　「好吧，我们之间的年纪，叫『唐唐』的确会让你害羞。那，『克愁』，好久不见。」灿笑。
　　更，比起叫昵称，直接喊名字更令人浑身不自在。
　　「请称呼我『唐先生』或『Mr。唐』，谢谢。」
　　「唔？暂停一下。我以为你不让我喊『唐唐』是因为你害羞，可是连『克愁』都不行，是不是我做了什么惹你生气的事了？」
　　克愁以冷到不行的疏远口吻回答。「从我醒来到现在，我们讲不到五句话，你能做什么让我生气的事？少笨了，我干么和一个『陌生人』生气，一来没意义，二来我没那么多力气。」
　　十年前他所认识的乌鸦，如果听到克愁这么讲，必定会低头说「对不起」或「抱歉」。他就是那种「纵使对方在强词夺理，也会先低头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