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日月记-第6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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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脚汉”乃秦相公读书时的诨号——宋人呼高官为“相公”,惟前加上排行则为戏语;而谓贱丈夫曰“汉”,这长脚汉可是蔑称。
范同的脸一红一白的,恨不能将手中的绿芽茶泼向这哪壶不开提哪壶的瞌睡虫。原来自有缘故:那秦桧读书时乐于为侯门同窗义务跑腿,致落下长脚汉的名声;后有一头陀为他们相面道:“异事!异事!八座贵人都着一屋关了,两府直如许多!”当时颇为心高气傲的范同根本看不起秦桧,乃指谓曰:“这长脚汉也会做两府?”而今,这长脚汉真做了两府了。
两府便是指大宋最高权利机构——东府、西府。宰相和参知政事等办公的政事堂称“东府”,总理全国政务;正副枢密等办公的枢密院称“西府”,总理全国军务。大宋前期政制实行二府分立,以政、军分权制衡为特征,利于帝权集中,然建炎南渡后政制大变,宰相往往兼枢密,集军政大权于一身,却是为抗金不得不采取之策。
只因大宋太祖以大将之身兵变建国,因己及人,而忌武人掌权,乃有“杯酒释兵权”之故事,并以此展开扬文抑武的长期国策,连国家最高军事长官正副枢密大都由不懂军事的文官担当,更甚的是枢密虽掌兵籍、握虎符,可以调度军队,却手中无兵,另由现已名存实亡的三衙统兵,管理全国的禁军、厢军、乡兵,虽再无兵变夺权之忧,却造成“兵不习将,将不知兵”的恶果。
以财力空前积富、开举国募兵制——雇佣兵之历史先河的大宋,一反秦、汉、唐之尚武之风,虽养百万之军,然强干弱枝,尽为“冗兵”,以至军力积弱,谱下两个皇帝被俘的耻辱史录!不知那一棍扫天下的宋太祖赵匡胤泉下有知,会不会为当初定立的国策后悔,后世的中华民族,亦因赵氏老儿的一念之差,蒙受了多少屈辱与苦难?他往嘴里送进一枚美其名曰“富贵果”的干荔枝,又酸又甜又苦的,心里也是这般滋味:由后世的混沌少年坠入这时代以来,他一点一点消除了历史的错位感,就像一把切入萝卜的小刀,由表及里,由金而宋,自外族、自底层、自民间崛起,直到突变为秦桧的身份,一步踏上大宋社会阶层的金字塔尖!似有一种莫名而神奇的力量,引导着他,一寸寸深入这时代的核心,一个相隔千年的世界,在他眼前由模糊而清晰,认识虽依旧肤浅,但这般身心感受,绝对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
以秦桧的身份,他有机会得以翻阅大宋开国以来最高级的各项资料,虽然很多文字似懂非懂,但他隐隐感觉,这朝代并不像后世一贯以为的那般黑暗、那般压抑、那般不堪,好像还有一些耀眼夺目、激动人心的、甚至是伟大的地方!分明是上天将一份历史的考卷放在了他的面前,等着他去解答。
“相公喜饮何茶?今日寒食节赏花评榜,诸兄何不换饮花茶!”一个长着娃娃脸的年青士子识机圆场,打破难堪局面,众人齐齐叫好,各点了一份,乃茉莉、玫瑰、桔花、栀子花茶四样。
他看着这士子,暗自点头称许,其名杨愿,字原仲,楚州人,任越州观察推官。因着赵立的缘故,他对楚州人也大有好感,复记起杨愿所作的《反迁都书》:“谋以活国者,国常存而身随之安;谋以活身者,国常亡而身随之危。今一举而迁金陵,求活身也,非活国也。虏既灭吾国矣,陛下将活其国以自存乎?将活其身而国终於亡乎?”端的赤血丹心,如此爱国之士,他这个“秦桧”不但不会排挤,还要举荐重用呢。早有小婢提着“暖水釜”沏花茶,这宋时的暖水釜以琉璃为胆,水银为裹,宽口、长颈、长腹、有盖,带把手,已很接近后世的保温瓶。
茶后点食,只有青团(糯米豆沙馅,芦叶圈蒸)、醴酪(甜麦粥)、红藕醋片、香椿芽拌面筋、嫩柳叶拌豆腐、麦糕和环饼(后世的的馓子)等,素冷食居多,添几盘冻狗肉、酱牛肉等荤冷食,没有一样热菜,这便是后世已绝迹的寒食节风俗,源于春秋时“士甘焚死不公侯”的介子推,后人纪念之,于寒食节禁火寒食。寒食节后接清明,扫墓、踏青、蹴鞠、扑蝶、荡秋千等活动正逢其时。
介子推的故事他是晓得的:春秋晋公子重耳在流亡的最困难阶段久不知肉味,亲随介子推便“割股啖君”,谁知重耳成晋文公后广封博赏时竟漏了介子推,受了天大委屈的介子推便奉母归隐山林,晋文公反应过来后忙传召这位大功臣,其拒不应召,晋文公知其孝顺,命人放火烧林,逼其出山,谁知介子推宁死不出,抱母烧死于树前。
大宋朝例每月旬假及春秋二社、端午、重阳等节,并休务一日,惟元旦、冬至、寒食三大节皆休务三日。他难得有了数日的放松,暂时摆脱“念念有如临敌日,心心常似过桥时”的官场常朝。
今日这班同谊们相邀,他正求之不得,数月来,他前有金殿之虎,后有闺房之狼,过得当真辛苦。他越来越怕面对王氏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这朝夕相对,便是木人也生出情来,何况是个活生生的美少妇。最吃不消的是王氏那双勾魂眼,每次看他的眼神就像看一个陷阱中的猎物。他情知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就会再为牛郎,偏偏无法阻止这一趋势,除非他能摆脱秦桧的身份,离开秦府。
做梦!他气馁地叹口气,耳畔塞满士人行令斗酒的喧哗,对他而言却是异样的祥净,吃一块狗肉冻,抿一口这时代的葡萄酒,远比后世的好喝,熏熏然也,同谊们斗的酒却是较烈的越州名酿“蓬莱春”。
“请会之兄点唱小曲!”以不善酒为由避过斗酒的他被众人鼓噪起来,他醉眼乜斜,不知何时舱中央立了一个抱琵琶的俏姐儿——宋人称青楼女子为姐儿,想来是后世的“小姐”称呼溯源所在,真是历史悠久。说来惭愧,他到越州后才见识了这时代的青楼文化。
“万福,小师请相公点唱!”那艺名小师的姐儿低头曲身拱手,用越腔的官话脆声一福,四周明亮的大蜡一照,那露出的脖处肌肤与脸上一样雪白,竟非打粉,不愧唐代诗人李白的“镜湖水如月,耶溪女如雪”之赞。他精神为之一振,方看清小师年不过二八,姿容清丽,浑不似寻常姐儿那般俗媚,色心在酒精的作用下窜出来。
“小师——好名字,唱个十八摸吧!”他遐想着小师玉体的肤色,嘴角翘出狎昵的微笑,当官后自有人邀他逛了几次青楼,他只记住了这首后世闻名的淫词小调。满场静愕,谁也想不到堂堂参政之尊的秦相公会冒出这等浮浪之语。
小师俏脸陡变,美目含霜:“妙艺坊之人不唱下作词儿!”
他的老脸顿时红了,自成秦桧后,还没有人敢如此对他:老子看昏君的脸色、看贱内的脸色还不够,今日来寻开心还要看一个妓女的脸色,什么世道?他的酒意刷地上头,冷笑道:“那我来唱,小师伴奏如何?”
今日在场之人哪个不仰“秦相公”鼻息,一看他真的生气了,纷纷出声或劝或斥小师。须知大宋妓优地位较前朝提升许多,不仅以身侍人全凭己心,高级的连献艺曲目都可自主。而以怜香惜玉出名的大宋文人如此阵势欺负一个小女子,也甚是罕见。
越州第一等勾栏“色艺双绝妙艺坊”出来的姐儿,什么场面没见过?偏生眼前之人来头不小,只看那一个个“风骚自诩”的士人们的巴结样,便知是个惹不起的人物,称相公者,非三品以上不能也。“民不与官斗”的道理小师还是懂的,犹豫再三,终强忍委屈,默然垂首,弹起前奏……
“献丑!献丑!”一吐累积之怨气,他“献丑”完毕,不理四起的赞美声,也不看小师连珠儿落腮的清泪,施施然起座,往里舱恭房小解去了。
转回来,路过厨舱,里面竟传出熟悉的海州话,是家乡人哩,他一阵激动,抑住认老乡之痴念,在外驻足旁听,原来是酒舫上厨子夫妇俩。这独具越州水乡特色的酒舫周身雕绘彩画,平时泊于水边风景佳处,内设食舱、厨舱、卧舱等,大舫可纳客十数桌,小舫亦可纳五、六桌,食客还可召妓优上船取乐,好一处所在。
夫道:“……过年时皇帝颁令一切从简,不得奢费,俺懑以为,应着越州古有越王‘卧薪尝胆’的缘分,遇到有作为的主子,打回老家有望,谁知三月不到就露了馅儿,如此大过寒食节,哪有一点图复雪耻的影子?日妹么的!”
他听到了久违的家乡土骂,大为亲切,旋即听到妇道:“小婢说那座中的秦大人,是个朝廷大官,老头子说话小心些!”
“要高官,受招安;欲得富,须胡做!”夫反而高唱了一句,“这样的皇帝下面,还有什么好卵,俺看这甚么鸟大人只会拿官架子逼姐儿唱淫调儿,不是庸臣也是奸臣!还有那些读书的,都是一路货,朝廷靠这些人治天下,还有甚么鬼盼头?日妹么的!俺懑回不到老家了……”
说到这,厨舱里变成长时的沉默,隐隐有压抑的哽咽声。
有如一桶冰水自头淋下,他酒意顿消,呆呆立着:这就是家乡的父老,这就是大宋的百姓!他们背井离乡、默默追随着朝廷,支撑着大宋的残破江山,他们图什么?只不愿做亡国奴、盼有一天回归故土而已,这是何等当然的要求!而朝廷里又在做什么呢,歌舞升平,争权夺利!
在家乡人的眼中,他竟是个庸臣、奸臣!他心如石压,他是谁呀,朝廷新近的大红人秦桧呀,虽然还未登上相位,却也只差一步之遥了,参知政事可是手握实权的副相哩,宋人将参知政事连同正副枢密,并称执政,加上左右宰相,统称宰执,国家所有大政方针的订立,就出自这几人的手中。他应该可以做点什么了,可他又做了什么?他晋入执政的第一件事,就是翻开绝密级的淮南军报,他先看到岳飞的“待罪”奏,大英雄竟败给了好兄弟移刺古,他不知该忧该喜。然后他看到了最想看的东西——明日的记录。
七、八份密札记载十分矛盾,显示密札来源的渠道各有不同。关于他出身的猜测自是没有说中的,但“金贼明日”的叫法却不约而同,另附一本奏折——他自我告白的《桧在挞懒军中记》,同在一军的秦桧不可能不认识明日,却又不可能认识太深,会影响“节臣”的形象,所以在美化汉奸的同时,他颇费一番笔墨将明日由荒岛出现至反出楚州那一段做了浮光掠影的客观描述,再后便是不详,文字不多,却算权威的定论——仍未摆脱“金贼”二字,他无法为自己翻案。
而他与岳飞在楚州城外一战后的下落,更是众说纷云:一说他本欲投金,却中途生变,不知所踪,依据是那金人倾巢出动,将楚州四周地界翻遍(最接近事实);二说他已在金营,金人那番举动,不过是障眼法,掩饰另一个不为人知的大阴谋(大阴谋倒有);三说他被岳飞所创,伤重不治,一命呜呼了(放屁)……
接下来的记载便是他也看糊涂了:年后有如大地初醒,淮南地区一下子冒出几十处的明日踪迹,犹为奇怪的是,在同一日里明日竟会现身不同的地方,而且,每个明日的立身行事也不相同,或聚众、或独行、或杀金人,或杀宋人、或劫富济贫、或骚扰百姓……
他内心好笑,想不到老子的名声这么臭了,还有人敢冒充哩,其中竟有行侠仗义的“明日”?他当即想到了三相公,没错,只有她知道自己是被陷害的,这个痴心丫头冒名为他正名,是极有可能的,他心头泛起一丝暖意,再想到了可人儿,没找到关于楚月的一丝记录,应该回挞懒大营了。
那些干坏事的“明日”么,不问可知,大多数是混水摸鱼的乱世毛贼,看来都以为当奸贼比当英雄容易些,打着老子的招牌混口饭吃,也真难为了。不过,当奸贼真比当英雄容易么,你来当这个秦桧试试!如果上天可以给他选择的机会,他宁愿选择做猪!
他现在一想起班朝时的那些繁文缛节就头疼:待漏行序,罚!语笑喧哗,罚!执笏不端。罚!行立迟慢,罚!立班不正,罚!廊食失仪,罚……天,连放屁都要罚!
其实这不算什么,他真正要学的是如何做官!自踏入朝廷的那一日起,他就想按自己的想法做这个秦桧,可是很快发现自己的天真了,有道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而人在官场,竟是心不由己。他才明白,要做回自己,必要登上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之位才行。
为着理想大业,最讨厌政治的他不得不从头学起,一入朝廷他就卷入复杂的派系斗争中了。那赵构小儿倒非他眼里的昏君一个,至少很懂驭臣之术,当日升他礼部尚书的同时,亦将御史中丞富直柔签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