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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他有眼儿媚-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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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幺儿学舌的将一篇话说给我听,说着说着就哭起来。我拍拍他肩,问公子呢?少夫人呢?

“公子一大早就起身了,少夫人也一起,他们去半日园了。”

“公子知道这事么?”

小幺儿摇头,他忽然往地下一蹲,袖子蒙住脸就大哭起来。

我拔腿向半日园去,又是柳絮落雨的时候,走几步就要扑打一下衣服,哪里扑得干净,一阵阵的花叶香气扑鼻而来。远远的看到他们,我就停步了。

公子与晴初都背对着我坐在小坡上。晴初在公子身后,坐得略高,正一下一下给公子梳理长发。阳光在他们身上斜铺一层,水洗一样透彻。公子仍是天青色长袍,晴初的白衫子衬着,像竹叶上的一颗露珠。

我调匀急促的呼吸,拿不准是过去还是离开,晴初已经回头,看见了我。

“麝奴,来晒晒太阳。”她笑着招呼。

我也笑着走过去,坐在他们身边。晴初脚下有一只小小竹篮,里面装了几只果子,公子微笑看着我拿匕首出来削皮。我将果皮一圈圈细致的削下来不掉落,两人都拍掌喝彩,我切着果肉,与他们分食。公子今天精神不错,苍白脸上被阳光照出晒红,晴初更是额上一层细汗。我们说着闲话,看远处桃树已经一层细纱般的粉晕,那些豆蔻,丁香,牡丹……也都打苞欲开,我说马上又是花朝,这一回可得好好热闹热闹。他二人都含笑点头。这么晴好的天,这么慵容的态度,这么融洽的气氛,我们像是一直在这里,一天天这么闲散的过下去,已经过了半生,还会如此的过完后半生。

一直到晴空布满落霞,鸟雀倦归巢,远处炊烟起,又过片刻,天幕镀了层釉,硬朗光溜的苍青,一片薄月贴出来。我们起身往回走,公子说今天回自己的院子,我和晴初便一左一右的在公子身侧送他,他知道我们的意思,有点不耐烦,我们就都松了手,不扶他,让他自己走回去。

堪堪快到,院落里已暮霭沉沉,房中已点起灯火,几个小厮在门前等着,见我们来了,立刻打帘子。

公子不看我们,忽然说,“你要嫁了?”

我和晴初都愣了,互看一眼。这一直瞒着他的事,他原来早已知道。

晴初咬着唇,想着怎样回答,公子又说,“半日园。给你。”

他说完就自己进了屋,夜色与灯火将整个小院溶成暗黄,屋子的过厅里有一小截黑暗,公子自己走进去,愈加单薄的背影,还是苍劲的孤单,一步步,溶解在那黑暗里。

晴初,那时候你在想什么?那已是你出嫁前一夜。你坐在我身边,你定定看我,唇边浮起的是什么?

“我小时候一直想,长大了去大漠。每日里在风沙里看日落,吹着笛子赶羊,在帐篷里喝奶茶,如果有敌人就拔刀子跟他干一架,如果做了朋友,就一起围着火堆喝酒……”她头往后靠一靠,眼中带着梦的神采,看着自己的小时候。

“后来大了,知道这终究不可能。可是我还是想,总有一天会再去,不嫁人可以去,嫁了人也可以去。”泪水无声滑下她的脸颊。她闭上眼。

我脑中一片迷茫,心中也是一片空。这是最后的一夜?万不可能!我发现自己在收拾东西,我什么都不要了,什么都不管了,也要将她带回现代。她第一次嫁人,是为了稳定情势,第二次嫁人,还是如此。她有哪一天是为自己而活?她怎么能嫁?有谁能抵消掉元泽?!

我匆忙的将自己的东西打包,我的东西不多,除了那个宝贝微波仪,还有早已赎回来的,公子送我的玉碗,我给敏儿的银项圈,我又展开一卷纸,那是我在路边给苏细细姑娘画的小像。画面上苏细细似颦似笑,眉蹙春山,眼神虽纯洁,却显出宿命般的哀愁。

我心中一惊,停了手。我见到的苏细细,没有经历过那场惨烈的爱情,她只是个万千宠爱的小女孩。为什么这幅画上,却有这样的悲伤?是我自己加进去的么?是难料的宿命展露的端倪么?

我双手发抖,看着苏细细的笑容。父亲自小的告诫响起,万不可将那时的人带回现代,万不可头脑发昏铸成大错。那些人和事早就过去。早已盖棺,你不过是做一个旁观者,休想改变丝毫。这些话比一切时候都具有轰炸性,我脑中轰响如山崩,我拼命的集中思维,眼前还是越来越昏乱。

窗纸已渐渐发白,这虚弱的帘幕怎抵挡涌进的大片白日辰光,属于我们的时间一点一滴流尽了,我绝望的浑身冰凉。

晴初过来按住我的手,温暖的脸颊贴了过来,合在我的脸上,我靠在她胸口,听着她熟悉的心跳,她是这样平静。

“不用收拾了,大家总可以见面。元泽把一片半日园都给了我做嫁妆。我还能远得了么?”她又笑,“可是你呢,你给我什么?”

“海棠……快开花了……”我木然说,根本听不清自己在讲什么。

她将我的额发捋上去,抿好,

“海棠开的时候,记得为我看,这是我的消息。”

第四十八掌、情深不寿

初七日。喜神西南,贵神正南,财神正东。宜祈福,会友,祭祀,嫁娶。

那日果然艳阳容与,水光潋滟,半日园每棵花树都结红绸,这一片花田是少夫人再嫁的陪嫁,少夫人的几十名随从之外,又多增了几十,俱是红头尺帽,大金挂披,都是夫人与五夫人亲自挑的。相国大人道理敞亮言语磊落,事情更是做的漂亮。他亲自主持的这一场“送女出嫁”,的确又风光,又体面。

我给公子配着药,耳边是迎亲队伍振聋发聩,我知道满城都来看这一场风光大嫁,相国府的少夫人在公子尚在之时再嫁,嫁的还是年轻英武的昌王,成了全国的新闻。

我也知道盛装的晴初从窗下过了,我背绷得僵痛,始终也不转身。公子平静卧在榻上,偶尔睁眼,他视野内是窗前那一棵榕树,枝条筛着金光。他看了一会,又闭上眼睛,似乎睡了。我忽然跳起,扑到窗前。看到那支花队的背影。层层叠叠的绣球,花枝招展的人堆里,静生与墨烟都在车旁,伍妈妈指挥着队伍,当中一辆大车,那披红挂绿的是一匹枣红马。那是大麦。我给她的最后一样礼物。大车四面粉红纱幔,看依稀见到车众人全身罩在红里,虽是坐着,看得出袅袅娜娜,在红艳艳的衣裙之下,是曾经与我一同嬉戏,一切换衣,一起沐浴,跳舞的身体。

公子睡梦中的脸上有奇异的红晕,他身边一张小几,铺了几层宣纸,上面墨笔横纵交错的画满线条,谁也不知道那是什么。

他醒后只问过晴初一次,我说一切都好,昌王对晴初礼敬有加,又爱护备至。墨烟还托人告诉我,连她们几个丫鬟都有各自的院子,一切都好得不能再好。

公子嘴角牵动,看不出是欣慰还是伤心。“天下人我最想对她好,偏偏我最要对她恶……我一意帮助父亲,但刺客害我,百姓憎我,皇上不信我,最亲近之人叛我,连父亲也疑我。反新政党人视我为仇,新党内那些人也欲将我除之后快,朋友指我不义,家人责我不孝……最后,我的儿子夭亡,连晴初也与我分裂。我最后……只剩你在我身边。”

他喉音柔软的低笑起来,我早已涕泪如雨。这样的时刻,我宁可你发火,摔东西,打骂,甚至烧了园子,也不要见你如此。

下人们在议论,有的说少夫人这次可是挣足了面子,按理这事就算公子休妻,那是一点脸面也没有的。有的说少夫人心硬,亲事定下后一点回绝的意思也没有,

高妈妈的声音最大,“她为什么回绝?咱们公子已经是成了这个样儿,那新姑爷可是昌王呢!她眼睛长在头顶,当然是看大帽子!”

我出去,她不敢讲了。手巾按着眼睛,嘴巴里嘟嘟囔囔只说,“这人不成个人样子,可怎么过!说不得,大家一起再这陪着等公子好一点,好不了,我便跟他一起去!”她真正的梗咽起来。

我无心跟她计较。怎么能好呢,谁都看出,公子不过是拖日子。

他还是长日静坐,大夫说他的神智清楚,心智未失,他只是对一切失去了兴趣,世界对他不再有吸引,他对生活无爱,无恨,曾经一切的爱憎,都变得平静无波。

公子自晴初嫁后便基本没有离开过病榻,花朝那天匠人们种花,丫鬟们给花树添彩挂符,他精神似乎转好些,我们便扶他去了半日园。

他的卧榻正在那一棵海棠树下,我不知道他为何来这里。花海随风势逶迤起伏,他默默地出着神。

看到我时,他笑一下,让我坐下,示意手边,那是他前几日做的一手小词,他已久不做诗词文章,我展开,轻声念给他听,

杨柳丝丝弄轻柔,烟缕织成愁!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

而今往事难重省,归梦绕秦楼!相思只在,丁香枝上,豆蔻稍头。

“你喜欢么?”他忽然问我。

我点头。我想告诉他这首词我早已读过。这就是那首让后世得以记住他的,《眼儿媚》。我胸中梗着一篇话,这已是最后的时分,我该让他得知我的身份吧,这穿越千年的魔障,符咒一样困着我。公子应该知道吧?

“告诉我,你到底从哪儿来?”他又微笑问我问。

我心中一抖,来了,他已经问出来,我指尖揪紧了那张诗笺,他却又不说话了,合上眼,耗尽了精神似的。

风起了,海棠如红雨,梨花如雪,纷纷落下,遮住他的身体。他像大理石像一样静卧,似乎已与世无涉。除了风撩动花枝的声音,鸟雀的啾鸣,其余一无噪攘。渐渐的落了几点雨,花瓣随水流去,这水中的花雨,花中的消息,流逝的春天。

当晚公子神智昏沉,但始终双目微睁,似等待。我将耳凑近他唇边,听他在说,“属于我的接引,怎还不来?”

我放下了毛巾,最后深深看他一眼,转身走去外间。

片刻,相府中人们听到奇妙的乐声再至,久违的,哀婉的曲调,自天际缓缓飘来,这一次无人去追究,那是妖音,还是仙纶,没人计较,在这一个默默等待死亡的夜晚,神秘的乐曲降临,似乎是人们意料之中的。

乐声离公子病榻越来越近,如无形的手掌,缓缓抚慰着他全身,公子眼中闪出了光亮,周围人听到他清清楚楚的说,“我一生,竟是归去时最轻松。”

这也许是他最后的话。他太多的话都随风散了,最后留下的,仍是他的眼儿媚。

七日后是公子头七,丧事仍未结束。公子早已交代丧事不大办,但按律仍是折腾了一回。照样是大显神通的五夫人,照样是彻夜光照如白昼。照样是僧人诵经道士作法,只是宾客不再踏破门槛。相国在公子逝世后,终于最后一次辞官。这次,皇帝不再挽留。

我去半日园陪伴公子的新坟,离此不远,就是喜姐儿的坟,再过一处山头,是琳铛和桂杨。我和梓博一起给坟前锄草,身后一阵铜铃响,居然是相国牵着小麦。

相国满头须发皆白了,没有戴帽子,仍是平时那一件袍子,空出来一大块。他没有骑在驴身上,他只是绕着一块花田,独自徘徊。时而抬头望天,时而触摸花朵,看到我们,也不理会,却手握小把苗木,不知是对我们说话,还是喃喃自语。

“元泽五岁时,人家送我一头鹿和一头獐,要他分。他根本不认得,但他说,鹿旁边是獐,獐旁边是鹿。这孩子,从小就聪明。

“元泽九岁时,做了首诗,第一次论到朝政,此前根本无人跟他讲,他自己听听看看,居然就讲出了一篇道理。此后十七岁写万言书,二十四岁,中了进士。

“元泽从安徽做旌德尉回来后,入天章阁,做太子中允、崇政殿说书。见了皇上,受诏撰书义诗义,擢天章阁待制兼侍讲,一直到龙图阁直学士……元泽是我最优秀的继承,最大的骄傲……他替我修编三经,他说,新政需要理论做基。有谁比他更懂我心?谁比他更倾心新政?他一去……我半生心血俱入了土。”

他絮絮叨叨的讲,公子的一生被他断续陈述,其中错开了事件,混淆了年月,但他仍不停止。我与梓博便默默的听,既不打断纠正,也不劝慰阻止。终于相国喉头堵塞,声音浓重像被巨石压住,“白头送黑头,我竟一经再经!我自问不做亏心事,为何百姓都恨不得啖我之肉?”

丧子之痛,成空的政治梦,虚幻的人生一起向他当头压来,相国成了个抖抖索索的老人,头埋在胳膊间,手指紧攥着小麦身上的鞍袱。

过了一会,相国又高兴起来,他抬起头,涕泪粘在须发间。

“我总算还有个儿子。今天就来,今天就来。”

他一步一陷的走了,将小麦丢在原地。小麦蹭着我叫着。我知道相国的五弟已经将自己的儿子过继给相国为子,为了更接近相国,这位新公子将自己的名字改为“旁。”一位崭新的,健康的相国之子,公子王旁。

这一切真是凄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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