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谋小计五十年:诸葛亮传-第1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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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突地想起自己还有一篇诗文没有收尾,昨天刚刚构思好,是那么绝佳的一句词,对于好尚诗骚的文人来说,作文得佳句比赚了一万钱更有满足感,奈何因为杂事便耽搁了。本来想在今夜赏玩月色,酌酒写诗,却被突然而至的死亡宣告一刀阻断。
刽子手杀过太多的人,见过无数种临界死亡的表现,大义凛然者有之,尿了裤子者有之,嚎哭着喊冤者有之,还是头一回见到如此优雅的死囚,面对死亡仿佛面对一首最终都要吟诵的诗,他在心底叹息一声“可惜了”。
钢刀划了一划,像拨开一池静止的水,从云影的中心穿了出去,两瓣暗紫的光一闪,而后,很多的血刷过刃面,如爆开了花的水井。
头颅掉了,不带任何犹豫,仿佛不是刽子手挥刀斩断,而是他主动拗断了自己的脖子。
血流了很久,像剁烂了泉眼,无声地洇红了绿茵茵的青草地。一只虫豸躲避不迭,翅膀裹了厚重的血,腾了一下,没飞起来,躺在血泊里再也没了挣扎的力气。
刽子手对死囚知之不多,他是杀人工具,不需要具有作为人的情感好恶,他只知道死囚唤作杨修,但现在只是一颗血肉模糊的头颅。刽子手刀法很好,每次行刑都犹如雷电惊闪,往往一刀劈下,头颅滚落,死囚可以不带痛苦地死去。这一颗头颅应该也很享受这种快捷的死亡,血淋淋的嘴角似乎还挂着笑。
主簿杨修的脑袋刚一掉地,魏王曹操就知道了,他正犯着头风病,躺在榻上呻吟不住,听军正报告完行刑情况,连头也懒得点,朝里翻了个身。
死了,死了,又一个自负才高的儒生死在他的刀下。
曹操从不计算自己杀了多少人,人一旦计较得失,便会产生负疚感,按世俗的说法,他背负的血债太多,若是挨个细数,从天亮数到天黑也数不清。他不是道德君子,不需要做一恶而记一事,做一善也记一事。当你握住了刀,便不要去考量善恶标准,要做君子,就不要去往血海搏杀里争天下;要争天下,君子的行为做派装裱门面可以,拿来作为行事准则便是愚蠢。
可这一次杀人到底有不同的意味,不是杀的人是什么惊世骇俗的身份,他连孔圣人的后代都捆去刑场一刀砍了,只是他杀的时机别扭。他被迫困在汉中这座死气沉沉的牢笼里,眼睁睁地感觉敌人近在咫尺,偏偏杀不死一个敌人,却只好杀自己人,杀戮从邺城杀到许都,又从许都杀到汉中。
他竟想起自相残杀这个可笑的词,倘若自相残杀当真成为他现在绕不开的厄运,他还能战胜敌人么?
他捶着床板,嚎叫道:“鸡肋,鸡肋!”
剧烈的头痛吞噬了他的呼唤,他死死地抱着头,思维却不消停,很多记忆无耻地挤了进来。他随意地抓了一把,抓住的竟是自己曾经对刘备许过的一个荒唐的诺言,若有朝一日两人刀兵相见,刘备坚壁清野,他当退避不争。
那就把汉中让给……让给刘备吧!
第二十二章 打通中原门户,隆中对蓝图现曙光
夏日炎炎,灼热的阳光仿佛天火坠落人间,在莽莽山野燃起了连绵的光亮,辚辚的车马从崎岖的山道蜿蜒而出,骄阳烤晒的影子缩成了一个黑点,仿佛贴在人马脚下的小坑。
一支浩荡的军队行进在四面环山的汉中平原,手持戈戟的士兵都恹恹的,似被这炽热阳光晒干了精气神。一面黑滚边“曹”字大纛像毛虫似的粘着旗杆,旗下是一辆富丽豪华的金根车,车身镶了灿灿的镀金,光芒亮得逼人的眼。车轮撵过路上一个深坑,车身狠狠一抖,正倚在车内半梦半醒的曹操忽地被颠醒了。
轻薄的白纱车帘外,阳光正烈,紊乱的人马声在空气里迟滞地响动,仿佛粘住了,四面没有一丝风,热浪贴着皮肤久久不去。
肩上有点沉,他转头看见一颗靠在肩膀上的头颅,微松的发髻垂下来,摩擦着他的脖子,凉凉的,痒痒的,一支玉钗斜入鬓发,钗上泛着柔柔的光。
这是他新宠的侍妾,才交十五岁,嫩得像水葱一样,皮肤光滑如牛奶,那一双柔荑握在手里像捧着一汪水,真个是凝脂美人。
侍妾在他肩上轻轻哼了一声,修长如蒲苇的睫毛轻轻颤栗,却没有睁开眼睛,似乎还沉浸在酣梦中,曹操不禁感慨,毕竟是年轻呀,这么颠踬的车内也能睡着。自己年轻时岂不如此,横卧疆场,据刀而眠,听得鼙鼓立刻披挂上阵,何尝会有一丝一毫的倦怠劳累,待得战事初平,可大睡三天三夜,山崩地裂也不会惊醒。
如今,却是老了。
他望着对面的车厢,那上面嵌了一小方锃亮的镜子,镜子映照出他的满头霜发,一缕银丝分出紫金发冠。他举手将这一缕头发捋到脑后,手摁着粗糙的鬓发,只觉得抚着了一蓬稻草,头发白了,也少了,早起梳头总要掉几绺,看着满地碎发让他心生凄惨。
曹操,你也有今天?他嘲讽地问自己,年少轻狂时,见到白发老翁不经意地心存鄙陋,以为他们是百无一用的废物,应该早早入土。那时的自己飞马扬鞭,驰骋沙场,雄姿英发,自以为天下尽在掌握,哪里想得到自己也有老去的一天。
当发落齿摇,拉不得弓,提不起剑,上不了战场,当此时英雄气消,豪情顿没,还有什么远大抱负可奢望。
戎马半生,从二十岁举孝廉开始,历经数十年辛苦遭逢,讨黄巾、刺董卓、合诸侯,伐徐州、挟天子、平袁绍、征刘表……征战劳碌,兵燹不断,他成就了举世瞩目的英雄霸业,也成为天下人口诛笔伐的枭雄贼臣。
是非功败,都是后人的笔头功夫,身前行事顾不得那后世议论,他一生强硬,早就习惯了指责谩骂,在阴谋阳谋中游刃有余,连皇帝都是他手中的人偶,何况区区几个死谏愚臣呢?
可是,年岁渐增,衰老降临,竟似也开始担心人家的议论,神经质地听不得半点反对意见,疑心病越来越重,睡梦里还被一种巨大的不安笼罩。一闭上眼睛,那些被他杀死的人都出现了,一张张血淋淋的脸,吐出三尺长的舌头,厉声怒骂道:“曹操,你这个乱臣贼子!”
乱臣贼子?他也困惑了,自己明明是汉家功臣,为分崩的汉室平定天下,为什么屡屡被斥责为居心叵测的奸臣呢?可自己的内心难道没有过篡夺皇权的野心么?加九锡之礼、进位魏王、同天子驻跸,这些都是篡位的前兆,皇帝该有的一切,权力、荣誉、江山他都有了,除了欠缺一个皇帝的名称。
后世会怎么评价曹孟德呢?
汉臣?汉贼?英雄?枭雄?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车窗外刺眼的阳光射进来,让他的眼前一阵阵发黑,人马的行走声仿佛隔着纱透进耳朵,显得那么不真实。
汉中的天空没有邺城明净,这里的山太高,气候太炎热,饮食不合口味,女人的嗓门太大,任何一样都令人厌烦,而他居然为了这块鸡肋苦苦守了四年。
鸡肋,食之无肉,弃之有味……杨修真是聪明,他下达的口令无人领会,唯有杨修通透了解。可他却恨透了杨修的自以为是,更可恨的是,杨修居然卷入自家的子嗣夺嫡中,他以为他是谁,敢掺和曹家的内部权力纠葛。
他想起自己的儿子们,无边的烦恼又涌了上来,他的这些儿子啊,个顶个的聪明,个顶个的有心机,儿子太蠢让人忧愁,儿子太聪明也不得安心。为嫡位之争,什么手段没使出来?儿子们以为能瞒过老父,而他冷眼旁观,早就看在眼里。他最后立了曹丕为嗣君,瞧着曹丕乔装辞让的虚伪模样,他真想当场戳穿。曹丕是太像他了,又太不像他了,他们一样的心狠手辣不择手段,但曹丕永远没有他的雄阔气魄。
家里的事还乱糟糟的没有了结,朝中迭起变故,不是这个郡县起事,便是那个臣僚谋反,乱局像清早掉下的碎发,撒了一地,理也理不顺,让他在汉中前线也不得安心战事。
他来汉中之前,黄门侍郎刘廙曾上疏劝阻,他还记得其中的两句:“夫夷狄之臣,不当冀州之卒,权、备之籍,不比袁绍之业。然本初已亡,而二寇未捷,非暗弱于今而智武于昔也。斯自为计者,与欲自溃者异势耳。”
自溃……这个刘廙真是一针见血,身困于汉中,与刘备整日拉锯,前不得前,后不得后,大后方频繁兴事,这正是自溃之象。
车又颠了一下,肩上的侍妾仍是没有醒,曹操觉得脏腑要被抖了出来,一种恶心的呕吐感搅得他头晕目眩,他把着车窗,将脸探出一半,呼吸着外面干燥而滚烫的空气。
远去的汉中平原犹如一张氍毹被重重山麓遮挡了,仿佛是拉紧的大幕,闭合了戏台上的悲欢离合。他怏怏地想到,真便宜了那个织席小儿,就把汉中让给他吧。
回去了,回去邺城做魏王,然后……
然后怎样呢?曹操不太敢想了,头在一阵阵地刺痛,他知道是旧疾犯了,捂着脑袋压抑地呻吟着,最后忍耐不住,发出了低低的吼叫。
侍妾被曹操的吼声吓醒了,她睁眼看见抱着头闷声喊叫的曹操,害怕地喊道:“大王!”
剧烈的疼痛让曹操的视线混沌了,面前晃动的脸是谁?那一头披散的头发像是一张裹尸布,他觉得那是董承,是董贵妃,是伏皇后,是吕伯奢一家人……他们狞笑着,没有眼球的眼眶里流出浓浓的血,腐烂的手伸向自己,伸向自己……
深入骨髓的恐惧让他疯狂了,他不顾一切地按住腰间的长剑,果断地一抽一送!
凄厉的惨叫声响遏耳际,士兵们都停了步子,惊诧的目光一起抛过去,有将领慌张地奔到金根车前,看见一股血缓缓地流出车内,滴滴答答地掉落,被车轮一撵,印出了长长的红色痕迹。
“魏王!”吓白了脸的将军们顾不得了,凑过去一撩车帘。
车内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曹操手里持着一柄拔出鞘的长剑,剑身上还在滴着血。他的脚边倒着那年少的侍妾,血从她的胸口汩汩涌出,她像是一条被闷死在茧里的蚕虫,蜷曲成一团挣扎着,双足一蹬再一蹬,就没有声息了。
曹操茫然的眼神中空无一物,他木然地看着那一张张惊惶失措的脸,“当啷”,长剑掉脱于手,他发出了一声低而模糊的叹息,软软地瘫在坐榻上。
※※※
清凉的风吹过定军山头,波浪般跌宕在连绵的十二座山峰,仿佛十二位赳赳武士,牢牢地守卫着广阔的汉中平原。
漫卷红旗插遍了定军山的苍翠青色,风吹旗响,满山都呼应着哗啦啦的清脆声音,仿佛成千上万的欢呼。
从定军山主峰上鸟瞰,静婉的汉水流淌在山脚,向南一路奔涌,一直汇入长江,江水如玉带绕山,而山犹如珍珠嵌水,山水相间,相得益彰。
真是个虎踞龙盘的胜地,刘备站在定军山的最高处,山风吹得衣衫鼓荡,虽在炎热夏季,而浓郁的山林里却甚是荫凉。
马谡眺望着山水相间处,袅袅淡烟如泣如诉,感慨道:“真是好地方!”
刘备看了他一眼,戏言道:“比成都如何?”
马谡想了想:“差一点儿。”
刘备朗然大笑:“老实话!”他抬起手,抚抚马谡的肩,“想不想回成都?”
马谡为难地扭捏了一番,还是诚实地说:“想……”
刘备又是大笑:“我便喜欢你说老实话,别跟那些说假话的文墨吏学坏了,刚披一身官服,便学会满嘴撒谎。”
马谡不好意思地笑笑,他因听刘备说起成都,关于成都的繁华锦绣便飞入了心里,搅得他片刻不宁,他巴巴地问道:“主公,我们要回成都了么?”
刘备眯着眼睛:“快了。”他微微回过头,看见法正从山道上款款走来。
“主公!”法正将一册表章递给他,“这是群臣所上请封主公为汉中王表,请主公过目!”
刘备悠闲地展开表章,手指轻轻地划过那长长的臣僚名字,他在“军师将军臣诸葛亮”上久久地停住,唇角弯起亲切的笑:“孔明……我还真想他……汉中战事胶着,益州郡又起叛乱,他不得已屯守江阳,又要为前线运送兵力辎重,又要兼顾后方安危,难为他了……”他把表章合上,“好,就这样吧。”
他认真地看住法正:“孝直,汉中已得,可以着手攻取东三郡了。”
法正道:“正是,可兵分两路,北下汉中,南出荆州,两路夹击,确保万无一失。”
刘备思忖着:“让孟达从宜都北上,先攻房陵,至于北路,”他停顿了一下,“就让封儿南下沔水,攻西城上庸。”
法正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