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墟之痛-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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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七她一出酒店,白色宝马车就无声地滑到面前。
之后他们去了另外一家月亮西餐厅。
这是家老餐厅,晚间客人不多,相对安静。
刚坐下来,李仁能就不住地向琼道歉:“请原谅,请原谅!”
他闷闷地说着,然后低着眼睛喝酒。
他给她要了杯“红粉佳人”,自己则要了加冰的威士忌。
“为什么要请原谅啊?没什么的,我也受不了那里的嘈杂,还不知道要闹到什么时候呢。”
但她想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
他一直不说话,显得郁闷而又沉重。几日不见,他好像就苍老了许多。
“我说,”他的声音艰难费劲,“今天晚上,来参加婚礼之前,我又被老婆——那个腰板儿硬嗓门儿大的婆娘,骂了个狗血淋头,她还将我的那些医学书,摔得遍地都是。”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已经忘了是件什么事引起的了,我拼命的要给她讲道理,她不听。海大教师村的这一栋,楼上楼下的邻居虽然已经习惯了我们家的天翻地覆,但还是不断的开门,发出不满的声音。我听见邻居开了门,就转身出去,试图在大家那里寻求支持。如果大家都说说她,她就会收敛些。”
“哦。他们劝她了吗?”
“没。很多人都不想管闲事,再说我老婆心胸狭窄,谁说了她,她就嫉恨谁。他们大概都知道她的脾气了,只是敲门敲墙壁表示不满而已。”
“后来呢?”
“后来,对门住的哲学系的武教授一把将我拉过去,凑在我耳边说:‘千万不要和女人讲道理。你知道柏拉图吧?他该是比任何人都会讲道理的吧?但你看看,他是个什么样的下场!’随即,武教授就回到自己室内,并将门紧紧关上,留下满脸愕然的我。”
“唉——”琼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在她看来,夫妻之间的矛盾和争吵,别人无论如何都是无法掺合的。
李仁能看琼一眼,随即低下头,用两只拇指掐自己的太阳穴。
此刻,面对这个美丽娇小的女人,他更加难过,因为他既不能向她表达暗藏在他心中的爱,还在她的面前变得软弱起来——他想倾诉,想对她倾诉他的不幸和痛苦。
“琼,我不是个自由的人。生活本身,是一圈圈的绳索套在我的脖子上。如今,我已经是快六十的人了,却仍然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按自己的愿望来生活……”
“我不明白您的话……”她小心地说。由于小心,称呼中把“你”也换成了“您”。
李仁能看着他杯里的酒。这个悲伤的男人,是别人的婚礼触动了他?
琼做好倾听的姿势。
男人的眼光,开始像杯中的酒一样的朦胧又晶莹:“我和我妻子是大学同学,当时她是学生会副主席,我是主席。她喜欢我,利用工作的机会接近我。大学一毕业我们就结了婚。但是在一起生活后,我才发现我们是多么的不同!我是个很简单的人,我渴望的是自由的、默契的、富有激情的婚姻生活,而我的妻子,似乎是个有强烈的占有欲的人,她一直想控制我。我们没有孩子,是她的问题。我感到欣慰:我们不会因为婚姻出问题而伤及孩子。结婚不到半年,离开她就成了我最强烈的愿望。而她,似乎也看透了我的心思。
“我在山东大学工作的时候,我的一个学生爱上了我,我也非常喜欢她,她正是我想要的那种女人:敏感,含蓄,多情,有教养。我妻子知道后,带着同事去围攻这个文弱的女孩子,又去找她的父母,找校长和书记,一时间,闹得纷纷扬扬,这个女孩子连毕业都成了问题。我真是服了她,她天生就有那么一种能力——我妻子,她狠毒,但却能够让所有的人都支持她、同情她。她每一天都在折磨我,但在大家眼里她却是弱者,是我该受到惩罚。她实际上是个暴君,但她可以把自己扮成一个弱小的、受伤的、可怜的女人。她总是能够把舆论的支持牢牢的抓在手中。
“八、九十年代,我感到自己终于可以喘口气了。至少,在婚姻和感情这种问题上,人们的态度不再那么偏激,我妻子长期的表演也让人感到乏味了。但她是个极有韧性的人,她说:‘就算你再不会爱我,我也不放过你,拖也要拖垮你!’“我的一个同学在海城市政府工作,我与他联系,调到海大。办调动的时候,我妻子也是上串下跳,如果海大不连她一起调,她坚决不同意我的调动。我想,来了再说吧,如果她不适应南方的生活,要回山东,那我就解脱了!
“事实证明,我又错了!因为,对于她来说,把我牢牢抓在手,就是她人生的唯一目的!”
在男人歇息的当儿,琼轻轻地说:“主任,她是不是因为太爱您了……”
“到而今,已经没有什么爱不爱的了。实际上,这是一种较量。她早就不爱我,在20年前她发现我和那个女孩子的感情的时候,她就已经不爱我了,她只是恨我,要牢牢地把我掐住。”
“太可怕了,婚姻变成了战场!”
“我为我自己感到悲哀,因为我们这一代人,受的是传统教育,生活也是在传统的钳制之中而往往身不由己,不能自主。我妻子就抓住了我爱面子的弱点。在今天看来,也是我没有勇气,没有与她拼死到底的精神。我毕竟是把工作、荣誉看得太重要,羞愧于为自己而不顾一切。但如果不这样,在那样的年代那样的环境,世俗的评判一边倒,我可能会一无所有,还要被大家误解、唾弃。”
琼因为这个男人的悲哀而悲哀,也明白他的悲哀是无法安慰的。
他们沉默着。年长的男人竟发出了轻微的抽泣。
她从纸巾袋里取出一片纸巾,递给他。
男人立刻控制住了自己。
“琼,你不知道,我多么的爱……”他犹豫一下,把那个“你”吞了回去。他说:“我多么羡慕你,你那么年青、美丽。尽管我知道你的生活也很不幸,但你拥有爱情,这是多么的重要啊!““我渴求爱情,是因为我的心灵先天缺氧。“琼说着,感到鼻子发酸。
“为什么不爱呢?生命如此短暂,”他用酒杯碰一下她的杯子,“我们喝酒吧,为稀世的爱情。”
她三根手指捏住高脚杯,很浅的抿了一口粉红的酒,整个动作轻如风。
男人看着她,为她的优雅而陶醉。而他杯里的酒,似乎十分苦涩,他每喝一口,都紧紧地皱着眉头。他轻轻晃动杯底的那一点点酒:“爱情对于我,越来越远,似乎永远回不来了。我就像我家乡北方旷野上的一只羔羊,再找不到牧羊人……过去在工作当中可以忘我,工作使我忘记烦恼,现在要退休了,就完全掉进这种感觉之中。想着要在家里每天面对那么个凶悍的女人,实在是可怕的事情。”
“您的心情太坏了!”琼说。
“你大概不知道,我是常常要去看心理医生的啊!漫长的生活,我没有快乐,只有感受。”
琼颇有同感:“我也度过许多心理上的艰难时期。现实从来不让我们的心灵健康成长,它不时给予我们伤害和打击。所以,特别是在南方生活以后,我一直在学着医治自己。比你幸运的是,我得到过……”
她不想说“爱情”,怕刺伤了这个不幸的男人。
她说:“面对幸福,我十分地小心、自谦,我尽力维护它,谁知它会否善待我?”
“你,和罗滋。”他说,善解人意地,女人有些猝不及防地瞪大了眼睛。男人伸出手去,想握一下桌布上她的纤细的手,她望着他。但他只是像风一样在她的皮肤上轻轻抚摸了一下,她几乎没感觉。
“你们都是稀有的人。为什么要折磨自己呢?为什么不享受这样的好时光?别把幸福留到以后,否则将来是要后悔的。时间每一天都在消逝,再不回来。与其忧郁、期待,还不如勇敢的投入爱人的怀抱之中!像我这样的人,才会懂得青春的宝贵、时光的无情。终有一日,生活变得疲惫,桌上落满尘埃。一切都在褪色,灰旧和衰败:皮肤,心灵,情感……我为什么沉默?为什么悲哀?因为我时时窥见这种种的迹像,内心充满了忧虑和恐慌……”
第二十七章 我曾经到过此地
(没有认清痛苦也没有学会爱情死亡对我们的陌生还不曾揭开面纱惟有大地上的歌声如风在颂扬,在欢呼——里尔克:《致奥尔夫斯的十四行诗》)九十八“有一个有两个有三个孩子,有四个有五个有六个孩子。有七个有八个有九个孩子,全都是印地安孩子……”
琼打开音响,是儿子留在里面的一张碟,放出些遥远可爱的游戏的儿歌,她关掉它。
沐浴之后,她穿着宽松的睡袍,在没有人气的家里走来走去。家里的一切,都有些陌生,好像这生活不是她的,她从来就没有过这生活。
李仁能的话如巫言在她耳畔回旋:“时光无情,终有一日,生活变得疲惫……”
家里唯一的她的秘密,就是镜子。这个家的各处都有镜子,大大小小的镜子在墙壁上、橱柜上,在所有她抬头俯首目光所及的地方。在为自己的美丽和魅力着迷方面,每一个女人都像埃及妖后一样的疯狂。
这个美丽的女人,在她无数独处的时光里,她靠看每一面镜子中的自己而幻想,而自足。不同的角度和光照,她的样子和表情都是不同的。那样的时候她幻想自己在任何地方——但都一样的是孤独,怀揣秘密、爱的思念和忧伤。
(雨中的脸孔,昨日的梦,抬起头时落叶纷纷而下,低下头时水滴将我淹没。
黑色的孤寂的秋天,从这条大街到那条大街,那些溅满泥点的鞋往来不绝。然而这个世界无情地戏谑,转过身,就将他们全部遗忘。
在紫色的伞下沉思,在湿润的内心驻足,有些忧伤,但必须忍住,像一只鸽子一样……)她再不能这样下去了。时光短暂,时光如流水一去不回,她不能让自己在时光之流当中变为小小的忧伤的泡沫……
(说到泡沫,琼想起自己一直最爱的童话,就是安徒生的《海的女儿》。”在遥远的大海的深处,海水那么蓝,如同矢车菊的花瓣,又如同蓝色的玻璃……”她一直愿意自己是她——那个小小的美人鱼。她愿意像她那样,为了自己所爱的人的幸福,宁愿失去300年的生命,化为泡沫,在阳光里上升,消失在透明的空气之中……
可见,对童话的热爱也是女人们的秘密,就如同艾艾会热爱《睡美人》,至今独身的她其实一直渴望有爱她的“王子”出现,可惜罗滋始终不愿“将她唤醒”。)在家里徘徊了半个小时之后,终于,一个决断使琼再次振作起来。
在装杂物的抽屉里,放着各种家用电器的购买发票、药品,她和张汉的结婚证、户口簿等,也都混杂其中。
她拿着这个红色的小本子,像被迫捧了一个怪物般心怀憎恶。打开来,她和张汉在民政局登记处照的合影,变形得厉害,肩靠肩的男女就像两个白痴。一定是命运作祟,命运的手拉了她走。
它是遥远的物证,如今,几乎被人忘却。
眼帘缓缓上升,窗帘已经褪色,一张绯红的脸孔渐渐远离,单纯的笑意四处飘散。错误,虚无……曾记得,在春天,一张床占据了整个房间……童贞,水,花朵,陶罐的碎片……女人步态羞怯,腆着肚子,在无人的黄昏穿过大街。
……孩子在黑夜里降生。
张汉整日在街头兜客,常常还会跑长途去到东莞、珠海。
没有任何人帮助,离开医院以后,她就夜复一夜独自听婴儿的啼哭。黎明很暗,很凉,婴儿的眼睛很亮。窗帘闭合着,满屋幽光,将白日布置成夜晚,梦幻连绵……光的过程,水的过程……女人的心房永远无人居住,她捧着她的婴儿,托着他粉色的双足,在她柔软的手心里,是唯一的安慰。
空旷房间的某个角落,夜来香们悄悄开放,它们花瓣爆裂时,有轻微的声音,淡黄色的香烟飘然而出,融入女人的孤独和温暖的婴儿的ru香之中……
女人整夜捧着她的婴儿,在窗前,给他唱歌,唱所有她唱给自己听过的歌。婴儿的眼睛大大地睁着,专注地听着,许久许久不曾睡眠……
(“在峡谷里有个山洞,有位矿工走过来,带上他心爱的女儿,她的名字叫克列门泰茵……克列门泰茵赶着鸭群,走向远远的海,从清晨到黄昏,心上人她才回家。克列门泰茵多么娇小,她像羽毛一样轻,再见不到她的踪影,心中充满悲伤……”)九十九房间里太静了,琼无法在这样的寂静中入眠。
她找出一个记有电话号码的黑皮小本,拨电话找那个从法律上仍然占据自己生活的男人。
“喂,找谁?”一个男人气呼呼的声音,一定是那种胡子拉碴的货车司机。
“这……不是张汉的手机吗?”
“不是,你打错了!”对方立刻掐断了电话。
琼只好把电话打到旅游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