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悬疑经典小说-第1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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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探访时间已结束,只有我一个人等电梯。有个垃圾篓在门的左边,再过去就是书报摊。那里已关了,一片黑糊糊的。我把衬衣上的徽章扯下来扔进垃圾篓里,然后拼命在裤子上擦手,直到电梯门开时我还在擦。我走进去按“4”,电梯开始上升。在楼层按钮上方贴着的一张告示写着下周的采血计划。我看到这,又一个念头冒了出来……我母亲死了,就在此刻,在我乘这慢腾腾的运货电梯到四楼去的时候,尽管感到它不可能是真的。既然我已经作出了选择,她去了,我留下,我就应该来看她。这非常合情合理。
电梯开了,迎面而来的是另一张招贴画,是一幅漫画,一只手指按在嘴唇上,下面写着“请安静,病人感谢您”。电梯间出去是左右两边的走廊,奇数号病房在左边。我顺着走廊过去。随着一步步走近,我的胶靴变得越来越重,我走到四七几房号以后就慢了下来,停在481和483房之间。我不能进去,汗像半冷冻的糖浆又冰又黏从毛孔中一注一注地渗出来,我的胃像湿滑的拳击套中的手那样揪在一起。不,我不能进去,我最好像个胆小鬼一样转身仓皇逃窜。我可以搭便车到哈罗镇,等明天早上再打电话给麦考蒂夫人,那时事情就比较好应付了。
我正转身,一个护士从前面一个门中探出头来,那是我母亲的病房。“帕克先生吗?”她低声问。
待了好一会儿,我几乎想否认,最后我还是点了点头。
“进来,快,她正……”
我预料到她会这样讲,但仍使我惊颤不已,双膝一屈,差点跪倒。
那护士见我这样连忙跑过来,裙子簌簌作响,一脸惊慌,别在她胸前的小牌子写着“安妮·科里根”。她扶住我,解释说:“不,不是,我是讲镇静剂……她正要睡了。噢,上帝,我真蠢,帕克先生,她没事。我给她服了‘安比尔’,她正要睡着了,这才是我想说的。你不会昏倒吧?”
“不会。”可是我自己也不知道是否会昏倒,只觉得天旋地转,耳中嗡嗡作响,脑海中的影像如黑白电影般一幕幕在闪动,飞驰的车前面,在银色的月光下跳动的路,“你坐过过山车吗,兄弟,我坐了那鸟东西四次。”在我耳边回荡。
安妮·科里根把我带到病房里,我看到了母亲。她一向很胖,医院的病房显得又小又窄,可她现在病得这么厉害,只能无助地躺在这病床上。她的头发现已花白,散开在枕头上。她放在床头的手像婴孩的手那么白。她的嘴角并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扭曲,但脸色却腊白,双眼紧闭。当我身边的护士轻声呼唤她时,她的双眼睁开了,湛蓝美丽,这是她身上最年轻、最有活力之处。她茫然地睁了一会儿眼,然后才看到我。她笑着,想举起双臂。一只抬了起来,另一只颤抖着,抬起来一点,又落了下去,“阿兰。”她轻轻地叫我。
我走上去,眼泪不禁流了下来。有张椅子在墙边,可我不想坐。我跪在地板上,张开双臂抱着她。她身上温暖洁净,我吻她的额边、脸颊、嘴角。她抬起能动的那只手,用手指轻抚我一边眼睛的下方。
“别哭。”她轻轻地说,“没必要这样。”
“我一接到贝斯蒂·麦考蒂的电话就赶来了。”我说。
“告诉她……周末。”她用微弱的声音说,“这个周末我会好的。”
“好的,别再说这个了。”我说着,抱紧了她。
“车修了?”
“没有。”我说,“我搭便车来的。”
“哦,天哪。”她说。显然每个字都很吃力,但并不含糊,没有让我感到迷惑尴尬。她清楚自己是谁,我是谁,我们在什么地方,我们为何会在此。唯一说明她病了的是她的左臂。这让我感到莫大的慰藉。因为其他的担心都是斯托伯的恶作剧,也许根本没有斯托伯,那完全是场梦,只是伤感了些。既然我在她身边,跪在她床前,抱着她,闻着她身上残留的兰薇香水味,所以遭遇斯托伯用做梦来解释是十分有道理的。
“阿兰,你的衣领上有血。”她的眼睛闭了下来,又慢慢睁开来。我想她一定觉得眼皮很重,就像刚才在走廊上我感到胶鞋很沉重一样。
“我磕破头了,妈,没事的。”她的眼皮耷拉了下来,再慢慢睁开。
“帕克先生,我想我们最好让她睡。”那站在我身后的护士说,“她今天已够戗了。”
“我知道。”我再吻吻她的嘴角。“妈,我走了,明天还会再来。”
“别搭便车……危险。”
“我不搭了,我坐麦考蒂夫人的车,你睡吧?”
“睡……我只能睡了,”她说,“今天在干活时,正从洗碟机里拿出碟子,一阵头痛,昏倒了,醒来……就在这了,”她抬眼望着我,“是中风,医生说不算太糟。”
“你会好的。”我说着站起来握住她的手。她的皮肤还是那样光滑如浸水的丝绸,尽管是一个老人的手。
“我梦见我们在新汉普斯尔娱乐园玩。”她说。
我俯视着她,感到全身冷了下来,“真的?”
“是啊,排队等着坐那能爬很高的东西,你记得那东西吗?”
“过山车,”我说,“我记得,妈。”
“你害怕了,我冲着你大骂。”
“不,妈,你没……”
她的手,握紧了我的手,嘴唇紧抿,这是她一向用来表示不耐烦的神情。
“有,”她说,“骂你,还狠狠揍你,打你的后脖子,是吗?”
“可能是吧,”我不想与她争辩,“这是你最常打我的地方。”
“我不该打你,”她说,“天气很热,我很累,但你仍……我不应该,我只想说对不起。”
我的眼角又湿了,“没关系,妈,那都是很久前的事了。”
“你从未坐过。”她轻语。
“我还是坐了,”我说,“最后我坐了。”
她对我笑了起来。那天我们终于排到队伍的前头而我却胆怯了,她大声呵斥我,又狠狠地扇我的后脖子。此时她弱不禁风,和当时那个怒气冲冲、湿汗淋淋、孔武有力的妇人相差甚远。我想她当时一定看到某个等着坐过山车的人脸上侮辱嘲笑的神情,我记得她对那人说你看什么,很好看吗?在烈日下当她牵着我离开那里时,我哭哭啼啼,边走边揉着自己的后脖子,其实不很痛,她并没有那么重打我。而我记得最庆幸的是离开了那高耸着、飞旋着、尖叫着的过山车。
“帕克先生,你确实该走了。”那护士催促我。
我抬起母亲的手,吻了吻她的指关节。“明天来看你,我爱你,妈妈。”
“我也爱你,阿兰,对不起,过去我常常打你。我再也不会打你了。”
但已经又打又骂过了,一切都过去了。我不知道如何告诉她我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我能体谅她。这是我们家的秘密,彼此只可意会。
“妈,我明天来看你,好吗?”
她没应,眼皮又耷下去,这次不再张开了,胸脯缓慢均匀地起伏着。我从床边后退,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在走廊上,我问那护士:“她会好起来吗?真的会吗?”
“没人能肯定,帕克先生。她是努奈里大夫的病人,他是个好大夫。明天下午会在这,你可以问他。”
“那你的看法呢?”
“我想她会好的。”那护士顺着走廊领我到电梯间。“她的心电信号仍很强,所有迹象表明只是轻微中风。”她皱了下眉头,“只是她要改掉一些习惯,当然是指在饮食、生活方面……”
“你是指抽烟?”
“啊,是的,只能戒了。”她说得轻松,似乎要我妈戒烟就像把一个花瓶从房间移到大厅那么容易。我按了一下电梯的按钮,刚才那个电梯的门立刻开了。探访时间结束后,医院里冷清了许多。
“谢谢。”我说。
“没关系。对不起,刚才吓着你了,我那么说话真的是很傻。”
“没关系,算了。”我说,尽管我认为确实如此。
我进了电梯,按了电钮。那护士抬起手对我微微挥了挥。我也挥了挥手。电梯门在我们之间合拢了。电梯开始下降,我看着指背上的掐痕,心想我真是没用的东西,没用之极,即使那只是个梦,我也真他妈的没用。带走她,我对斯托伯说。她是我母亲,可我还是说了,带走她,别带走我。她含辛茹苦地把我养大,在烈日下,在小小的新汉普斯尔娱乐园飞扬的尘土中陪我排队等坐过山车,而在最关键的时刻我却毫不犹豫地说带她走,别带我走。胆小鬼、懦夫、真他妈的胆小鬼。
电梯门开了,我走出来,走到垃圾篓边掀开盖子,那徽章仍在里面,丢在人家残留着咖啡的纸杯中。“我在惊悚园坐了过山车,雷科尼亚”的字依然可见。我弯下腰飞快地拾起落在咖啡残液中的徽章,在牛仔裤上擦干净,放到口袋里。看来把它扔掉是错误的。它现在属于我,不管是幸运物还是不祥之物,反正是我的了。我走出医院,经过伊婉时向她轻轻挥手致谢。屋外皓月当空,一切都沉浸在冷漠凄迷的月光中,我一生从没有像此时这样心力交瘁。我希望能再选一次,我愿作出不同的选择。说起来好笑,如果正如我所预料的她死了,我也许会接受。至少事情不会有这样的结局。
在城里没人会载搭便车的人,那绑疝气带的老头这么说。有几分真实呢?我走在贯穿路易斯顿的大街——有36个街区的里斯本大街和9个街区的肯内尔大街上,经过所有的自助酒吧,里面的自动点唱机放着弗里吉尔、ad/dc乐队和雷德·杰皮林的法语老歌,从头到尾我始终没伸出手竖起拇指。没有人开车经过,情况似乎不妙。我到德姆斯大桥时已经11点多了。可一到哈罗镇的地界,我遇到了第一辆车,手一伸它就停了。40分钟后我已在屋后棚屋门边的红色手推车下面摸索家门的钥匙。再过十分钟我就躺到床上了。这是我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独自在这个房子里睡。
第二天12点15分时电话铃声吵醒了我。我想可能是医院打来的,医院的人会告诉我说我母亲病情急剧逆转,几分钟前刚过世,深表难过。但一接电话才知道只是麦考蒂夫人想知道我是否在家里,以及我昨晚看望我母亲的事(她问了我三遍,第三遍快结束时我开始感觉像谋杀案中的罪犯被审问一般)。她还问我下午是否坐她的车去医院看望我母亲。我告诉她这太好了。我挂上电话走出卧室,卧室门边有面落地镜。镜子里是一个胡子拉碴的高高的年轻人,腆着小肚子,只穿着一条宽大的内裤。我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你不能再神经兮兮的了,老兄,今后不要再每次电话响就以为是有人报丧。”
就算我会不由自主地这样想也没有关系,时光会使记忆模糊,时光总会使一切……但奇怪的是昨晚的事仍然历历在目。我仍记得斯托伯反戴的帽子下面的俊脸,耳朵上夹着的卷烟,吸烟时,烟从他脖子上的断缝里渗出来,他讲的卡迪拉克贱卖的故事仍萦绕在我耳边。时光将会使记忆模糊,但并不是一时半刻。而且我还有那个徽章,它仍在我堆在浴室门边的衣服上。这徽章是我昨晚的纪念品,并非每个经历鬼故事的勇者都能从中得到证明其真假的纪念品吧?
房间的角落有一套旧立体声音响。我翻着旧磁带想找些带子在我刮胡子的时候听。我找到了一个标有民歌集萃的磁带,把它放入机子中。这个磁带是我在读高中时录的,几乎记不起里面有什么歌了。一听才知道是鲍伯·戴兰哀唱纪念海蒂·卡罗寂寞离世、汤姆·帕克顿吟唱思念散落各方的老友,接下来是大卫·范·罗克开始唱他的可卡因布鲁斯。当他唱到第三节中段时,我还在刮胡子,“我大口猛灌威士忌和杜松子酒,喝得肚子胀胀的。”大卫粗声粗气地唱着他的歌,“医生说它将毒死我,但没说什么时候。”啊,这就是答案。一种犯罪感让我臆想我母亲将马上死去,而斯托伯也从未纠正我的这个臆想。当时我从未问过此事,他怎么纠正我?但很清楚,这个臆想显然是错的,我母亲并不是马上就会死去。
“医生说它将毒死我,但没说什么时候。”大卫还在重复着。
老天,我为什么要责备自己。我的选择违反了自然规律了吗?儿女不是通常都比父母活得长吗?那狗娘养的想吓我,陷我于不义,但我不是就不买他的账吗?我们最后不都坐了过山车吗?
你不就想不受良心的谴责吗?找个方式为自己开脱吧。也许你的想法是对的……但当他要你选择时,你选了她,老兄,你选了她,这就无法开脱了。
我睁开眼看着镜子中自己的脸。“我已选过了。”我说,我不很相信我会作出这样的选择,但最终我想我会相信的。
麦考蒂夫人和我去看我的母亲,她已好了些。我问她是否记得昨晚梦见在雷科尼亚的惊悚园。她摇摇头,说:“我几乎记不起你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