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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人间世-第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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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定定地注视着他,目光里竟没有袒露出丝毫的惊惶或胆怯。
他突然又咳嗽了起来,好像要将心肺都随血咳出,桃花纷纷然落在他足畔,像是将他的魂魄都埋葬了一般。她的姿态是那么强硬,如三年前的长剑毫不示弱地插入他心脏,他竟至于无言以对,而只能痛苦地咳嗽。
主仆……情分……得罪……迁怒……
萧遗。
无数零碎的词汇在他脑海中明明灭灭,宛如陌上渐渐黯淡的花钿。他不知道光阴已过去了多少年,而他就如世外的一位孤客,便这样怔怔然看着怀中小孩的薄唇秀鼻,低声道:“果然是他的孩子。”
苏寂不言,只咬紧了唇盯着他的动作,全身都绷紧到了极点。
“他叫什么名字?”柳拂衣忽低声发问。
苏寂一字字道:“姓萧,名弃。”
柳拂衣嗤地一笑。
“小苏,你真是没文化。”他笑道。
苏寂的眸光怪异地一沉。
“你平常怎么叫他?”柳拂衣一笑,便如春风都回暖了,桃花一时都不再翩飞,而只静静地衬着他清雅容色,“弃儿?”
苏寂道:“他本来就是弃儿。”
“至少还有个关心他的娘亲。”柳拂衣轻轻地道。
苏寂实在有些不耐烦了,“你又不是他爹,他叫什么名字你也来管?”
沉默。
柳拂衣面上浮出几分骇人的青白。
苏寂瞬时又紧张起来,生怕他一时怒起便将孩子掼在地上,这样的事情,他做起来绝不会有分毫的犹豫。
然而他最终却只是闭了闭眼,声音低了下去,“小苏,我此番请你来,是想与你做一笔合作。”
苏寂冷笑,“洗耳恭听。”
柳拂衣微微蹙眉,似是思量了一番,方缓慢开口:“你可知道是谁杀了血燕子伉俪?”
苏寂抬了抬眉毛,却不回答。
柳拂衣低声笑了笑,“小苏冰雪聪明,这三年想必也查清了不少事实吧?我也听梦觉说了一些,便想我的小苏真是长大了,分析得头头是道,连孤竹君都能查出来——
“孤竹君确实是条老狐狸了,小苏你看,你要报仇,有几分胜算?”
苏寂仍是不言。
“啊,是了。当然,你的仇人里还有我。”柳拂衣低笑,“你当然不会与我说这些打算。”
苏寂终于冷冷发话:“你与孤竹君,不过一丘之貉罢了。”
柳拂衣却淡笑着摇了摇头,“非也非也,他是武林名门,而我么,不过一介生意人罢了。”
“做生意的目的是什么?获利而已。我当初搀和血燕子之事,无非为此;我今日找你同歼神仙谷,亦无非为此。”他悠悠然笑着,“事成之后,你要杀我剐我,都悉听尊便——如此条件,可还入得你眼?”
苏寂的目光狠狠一震,握剑的手心里渐次渗出了汗,“我却没什么能给你的。”
柳拂衣轻轻伸出了一根食指,晃了晃,“与我做一年夫妻。”
“你无耻!”苏寂的脸刹那全成了惨白之色,全身都在颤抖,“你便是杀了我,我也不会——”
“我不杀你。”柳拂衣低笑,手却悄然覆住了萧弃的脸,“我可以杀他。”
“放开他!”苏寂再也忍受不住,飞身提剑,寒芒万点,直刺柳拂衣!桃花受剑气之惊,瞬息间纷落如雨,柳拂衣竟不后退也不闪避,只将怀中孩子迎上了她的剑尖——
那一刻,苏寂瞳孔大张,满面俱是极端的恐惧,柳拂衣从没见过她这样失魂的样子,心念竟滞了一下。
短剑硬生生在空中停住,真气倒流,蓦地逼出她一口鲜血。她连连后退,一手扶着廊柱回头看着他,唇角染了血而分外艳丽起来。
柳拂衣只觉心尖在狠狠地抽搐,却仍是摆出了一脸温凉的笑,“我差点忘了,你的《既明谱》还没修成吧?我们不妨一起练练……”轻佻的目光触及她的眸,便静静停了口。
她的眸中,一片死寂。
他不由横生怒意,冷笑着道:“你省省力气吧,我不会碰你一根头发。这只是我摆布孤竹君的一步棋,你也休要太过自作多情了。”
苏寂闭眼,容色已是倦倦,“你杀了萧遗。”
她的声音很平静,带着对这整个人世的厌弃,仿佛寒夜里最凉的一道风,不露痕迹地扫过来。
柳拂衣一怔,旋而又是冷笑,“不错,他死了,可我却活着,你若觉得上苍无眼,便去找他的菩萨哭吧!”
苏寂缓缓摇了摇头,一行清泪仓皇地滑下了如玉的脸颊。
他呆住。
她轻声道:“那便如此办吧。”
她这是答应了?
他一时竟不能相信。
只觉这人海茫茫,好似千家鬼影;离乱匆匆,好似前宵梦寐。生生世世的挣扎里,唯有那侧颜上一行清亮的泪水,是真实的,真实得灼痛了他的眼。
作者有话要说:

☆、旧梦隔飞烟

白日的喧闹,终要渐渐归于黑夜的沉默。
华胥楼中。
顾怀幽上楼来时,恰见柳拂衣自苏寂房中出来,推着轮椅回去自己的房间。她等了片刻,方走上前去,抬手敲门。门中人的声音还是那样优雅好听:“何事?天太晚了,明日再报吧。”
她轻轻开口:“公子。”
门开了。
一室皆是虚妄的黑暗,她提着灯走入,又背身关上门,那光线便随着她飘摇的裙摆而晃动出一层层的涟漪。他坐在桌边,竟是发呆一般,望着她走来,也一动不动。她将灯放下,又点好桌上烛火,轻声道:“公子,夜间凉,幽儿服侍您躺下吧。”
柳拂衣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深冥,竟令她的心猛跳了一下。
他抬袖,任她给自己宽衣,他低头看着她未束的长发如墨玉般披散,缓缓地开口:“我留下小苏,你已知道了?”
她低眉答道:“是。”
他轻轻地道:“我打算让她去神仙谷刺探。”
顾怀幽道:“是近来五大名门密谋之事么?”
柳拂衣凝望着她,点了点头,“不错,灵山派被灭,并没有吓退他们。”他将语气刻意放慢了下来,“宋知非还将婚期提前了。”
顾怀幽不说话了。
柳拂衣忽然咳嗽起来,以手抵唇,烛火随他咳嗽的声音在风中飘摇,顾怀幽竟没有去服侍,而只是呆呆地立着。
不知过了多久,咳嗽声终于渐渐地停了。柳拂衣闭上眼,俊秀的脸庞上一片青白死色。
“那柄青川,你可用得顺手?”他的声音渐染了几分沙哑的魅惑,却令她的指尖都恐慌地颤抖起来。
“幽儿……幽儿不明白公子钧意。”她回答。
他从胸腔里哼出了一口气。忽然他一手扣住她下颌,拉她迫近来,逼得她抬眸直视自己,秀雅容颜上一副冷肃的神态,宛如冰雪。
“顾怀幽,”他一字字道,“待我死了,你要如何造反,都随你去。但我现在还活着,你就翻不了天。明白吗?”
她索性不再挣扎,径自闭眼,“幽儿明白。”
他将她猛地一甩,她踉跄几步险些跌倒,却执意扶着墙站稳了身子。她抬起头望着他,烛火映得她双眸浸润,却实实在在没有一滴泪水。
他径自推着轮椅往床边去,不再看她。口吻散漫,却一字字锥入她心。
“我固然是丛怨之身,但也不喜欢被人冤枉的滋味。被天下人冤枉也就罢了,偏还要被朋友冤枉;被朋友冤枉也就罢了,偏还是身边人陷害于我。”他径自翻身上床,却又牵动得肺气一阵咳嗽,末了方重新开口,声音便疲乏了许多,“幽儿,我真是宠你太过了。”
顾怀幽咬着牙,几乎要将那贝齿咬碎了。手指紧握成拳,指甲嵌进了肉里,硬生生地疼,却能助她清醒。
她必须清醒。
面对如此城府的男人,她必须时时刻刻保持着这一份清醒。她必须时时刻刻清醒地提醒自己,他不爱她,他之所以留着她,只是因为她还有用,而已。
他对她的感情,与他对小苏的感情,是不一样的。
忽然有一种极端可怕的恨意,来不及阻止就径自窜进了她的血脉,如一条毒蛇蓦然咬住了她的心,令她的整颗心都疼痛得蜷缩了起来,乃至于不能呼吸。
苏寂她几次三番地害你杀你,你毫不记恨,还留下她。
而我只是用一把青川剑去灭了灵山派,你便如此辞色,是因为……因为我伤及的是她,对不对?
那蛇毒渐催得她麻木了,而后便是缓慢的苦,仿佛胆汁都被逼了出来,涌至喉间,涩得难受。
她觉得好苦。
可是,她只能沉默地咽下。
所以她只能低下头,“幽儿即刻将青川剑送回。”
他笑了,“杀人藏兵,你倒是打得一副好算盘。到头来小苏恨的人还是我。”
顾怀幽默了默,生涩地道了句:“幽儿不敢。”
柳拂衣已躺在床上,轻轻抬眼,声音恍如隔夜梦幻:“你们啊,口中一个比一个恭谨,谁知道心里是怎么想的?谁知道你们还有没有心?”
顾怀幽眼底渐渐潜上了泪意,却又被她自己按抑了下去,“幽儿是有心的,只望公子明察。”
他看了她一眼,又疲惫地转过头去,“你的委屈我明察不了,你也委屈不了多久了。”
顾怀幽身子一颤,“公子……公子此言是何意?”
柳拂衣低低地道:“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
顾怀幽惊惶抬头,“公子……公子春秋鼎盛,怎可如此作想!”
“你走吧。”他却不争辩,只挥了挥手,“灵山派的事……就此按下,不要多言。”
这或是他对她的保护,可是她却丝毫不觉得欢喜。只木着一张绝色的脸敛衽告退,将一切恨与苦都掩饰了起来,就如她过往十几年里所做的一样。
斗室再度陷入无人的寂静与空虚,柳拂衣清淡地呼吸着,陡一挥袖,扑灭了那恼人的烛火。
苏寂一整夜没有睡好。
也许是因为三年来,枕畔总会有个小小人儿清浅的呼吸声陪伴她入眠,而今一朝失去,她竟只能睁眼到天明。
萧弃……有一副与萧遗几乎一模一样的眉眼和鼻梁。头发浓密,倒是像她。一岁不到就会走路,两岁不到就学跑,跌了无数跤,摔出无数疤,初时还会装模作样地哀泣一番,后来见母亲根本不理睬他,就再也不哭了。这套假模假式的性子,也是像她。
不知道弃儿在柳拂衣那边,可会受到什么为难?柳拂衣倒不至于如此下作,但是顾怀幽……她吃不准。
同为女人,她能够敏锐地感觉到顾怀幽对自己的敌意,几乎如跗骨之蛆,黏着在顾怀幽的目光里。
今夜不妨高卧,明朝且自多愁。苏寂想着儿子,心里好似被挖空了一块般难受,辗转反侧大半夜,才终于慢慢地沉入了梦乡。
梦里,她又回到了那一面罕无人迹的大湖边。
春日正艳,新痕悬柳,淡彩穿花,湖上粼粼摇曳出一圈一圈的涟漪。云止站在湖岸边,宽袍大袖随春风鼓荡,他稍稍侧身回首,对她轻轻一笑。
“采萧。”他低声唤她。
她看见他的嘴唇轻微开合,轮廓利落的面容上带着悲悯的淡笑,他向她伸出手,长风将他的襟袖泼向后方,便撩露出他那修长如玉的手来——
“采萧。”他又重复了一次。
她仿佛被魔怔了,下意识便想抬足朝他走去,可是两腿都似灌铅般沉重,她急得要哭了,一迭声地喊他:“和尚——和尚,你见到我们的儿子没有?和尚!你过来拉我呀!”
可是话一出口,却全部散碎成了风中的气流,根本没有发出真正的声音。她看见彼端云止略带疑惑地望着她,可是她满口胡言都成了空妄,她简直不知如何是好时,他却又说话了——
“采萧,你不必害怕。”他微微一笑,“我们很快就会相见了。”
她睁大了眼睛。那神态中有几分是欢喜、又有几分是痛苦,在这迷蒙的湖光山色之间,根本不能辨识得清楚。可是云止的身影却渐渐离她远去了,天地静默,而山川都与他雪白衣裾一同化作了虚无的颜色……
——和尚!
她撕心裂肺地叫出了声。
梦醒了。
稀疏的晨光洒进简洁的窗牖,苏寂扶额坐起,呆呆地出神了半晌,方慢慢开始更衣洗漱。
原来又是一场梦。
和尚,又来她梦中,对她做那些空口无凭的许诺了。
他说什么?他说,“采萧,你不必害怕,我们很快就会相见了。”可是她却只有苦笑,这世道轮回的煎熬她显然还没有受够,她显然还不会立刻死掉的。
这世界有意要待她残酷,他却总以为能凭靠一己之力便救她出樊笼。其实茫茫天地,何处不是樊笼?
走回桌边,见桌上放了几件新衣,衣下却压了一柄剑。
剑柄上的红璎珞静静躺在柔软的衣料之间,仿佛便不再是杀器的藻饰,而成了淑媛的琼佩了。
青川剑,时隔三年,又送回了她的手中。好像在讽刺地提醒她,挣扎无益,求索无益,她的命运,终究是永远悬在刀剑丛中的。
收拾好行装后,苏寂便径自出发了,并未向柳拂衣报备一声。
她往日在沧海宫中也是如此,接了任务便走,从不屑跟案头上的刀笔人员打交道。
夏日里阳光明媚,明晃晃地直刺人眼。她一意往神仙谷赶去,午后便到了谷口。
谷口却立了一男一女,正在道别的样子。她连忙闪身树后,再悄悄探出头去。
这一看,立时怔住——
那女子眉目清灵,长发半挽,肩后长剑上挂着一只青布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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