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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章

衣香鬓影-第1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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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了?” 
见她脸色陡变,抬手捂住了嘴,一双眸子几乎要盯透那报纸,林燕绮的丈夫大感惊诧,劈手将报纸夺过去看。 
就在昨晚八时,在为佟孝锡颁布新任命而举行的晚宴上发生惨烈爆炸。 
出席晚宴的日本代表被炸死,伪汪政府特使身受重伤,送医当夜不治,身为晚宴主人的佟孝锡因病提早离席,在离开市政厅回返官邸的路上遭遇枪击,头部中枪而亡。 
刺客是当晚陪伴佟孝锡出席晚宴的一名女子,称系佟氏义女,有说乃佟氏情妇,身份来历不详,当场被卫兵乱枪击毙。因爆炸案与刺杀案连环相接,外界揣测乃重庆方面特工所为。 
日占区的报纸,对此只得寥寥数语,十分谨慎克制。 
然则只要识得中国字的人,都不难读出字里行间振奋痛快之意。 
“我要下车!”林燕绮忽的站起,不顾列车已向前滑动,也不管先生震惊神色,只拖出行李箱往外挤去。她先生在后头急得连声大叫,“燕绮,燕绮,你这是干什么,快回来!” 
到一下站仓促下了车,照行程应从武汉往广州再回香港,原本两人说好,这次回到香港便去美国,却想不到林燕绮临时变卦,竟不顾一切要去重庆。 
夫妇俩在车站大吵一场,各自拂袖而去。 
涌入大后方避难的人潮汹涌,从日占区进入陪都尤其困难重重。 
林燕绮一路颠沛辗转,抵达重庆已是多日之后。 
风尘仆仆赶至沈家花园,恰在大门口,远远就看见纤削熟悉的背影,正从车里下来。 
“夫人!” 
念卿一惊回头,骤见林燕绮只身憔悴地出现在眼前,一时竟怔住。 
燕绮近前看她,才不过半年未见,她容貌未改,浓鬓雪肤还是旧日清艳,眉似远山含黛,眼如静水含渊,然而这山却似被风雪刚刚肆虐而过,水也似霜冻消解未久,眉眼间俱是苍凉萧瑟痕迹。 
两人怔怔相视,皆在一刹那恍惚。 
司机替林燕绮接下行李,仆佣迎出来殷勤问候,走进前院里,石径上圆石光洁,数目枯枝泛黄,处处透着初春清寒,宁静的沈园一切都没有改变。只是空落落,仿佛少了什么,清净得连脚步声也突兀……燕绮走在念卿身边,默然挽了她的手,随她穿过庭院走进屋子,听她低声浅语地问候着一路是否辛劳。 
直至走上楼梯,燕绮才想起来是什么不对劲,只因家中除了仆佣,竟一个人也不见。 
慧行,霖霖,蕙殊,高彦飞,还有他,全都不见踪影。 
燕绮一时不知该如何问起,默默随念卿上楼,走向客房时经过一扇紧闭的房门,那是敏敏的房间……燕绮驻足,看着门,再无法移步。 
夫人的手搭上黄铜雕花门柄,顿了一顿,将门缓缓推开。 
房里冷清的空气包裹着纤尘不染的家具,薄纱窗帘用紫缎带在雕花床柱上系了个蝴蝶结,犹自透着女儿家精巧心思,床头电影画报上的明星,还在对着再不会出现的屋子主人露出永恒不变的俊朗微笑。 
看着眼前一切,林燕绮背靠了门框,膝盖虚软,几乎难以站稳。 
“我一直想着报纸是不是弄错了,那不是她,怎么会是她呢,她才十七岁,怎么能是她……”燕绮对着空荡荡的屋子茫然摇头,想起从前总是令她气恼难堪的那个小女孩,想起她对自己莫名的冷漠敌意,想起自己对她的严厉和疏离,胸口一下下的抽痛,痛得再也说不出话,终究说什么也是枉然了。 
那早慧精怪的女孩子,再也不会听见她的话语,再也不会同她顶嘴了。 
夫人在身后一直缄默,缄默得不寻常,燕绮怆然回首看去,见她神情清寂,唇上血色一分也没有,眼里也不见泪光,甚至对着空荡荡的屋子笑了一笑。 
“怎么不是她呢,这正是我们的敏敏,除了她睡还会这样勇敢。”念卿走到那梳妆台前,俯身将早晨女仆打扫时没放端正的相框仔细摆好,照片上的敏言还停留在十五岁时的模样,浅笑嫣然。 
燕绮含泪看那照片,听见夫人幽沉的叹息,良久颤声道,“她总算和她母亲在天上团聚,有这样的女儿,她母亲必会十分安慰。” 
念卿恍惚而笑,“是,洛丽有个好女儿,同她一般烈性。敏敏没有叫她失望,也没辜负她父亲的姓氏。” 
“他……”燕绮闻言,目光微乱,“晋铭,他可还好?” 
“他在重庆。”念卿一笑,转而低了语声,“从上海回来病了一场,风寒发热,还没全好,整日还是忙。今晚他在官邸宴客,晚些才能回来,见了你不知有多惊喜。” 
“没事就好。”燕绮涩然笑笑,心里怅惘酸楚,来时路上恨不得立刻见到他,现在近在咫尺,却又惴惴害怕相见尴尬。夫人好似会看穿人的心思,柔声转开了话头,“可惜蕙殊带着英洛去了昆明,一时半会不回重庆,这次你们怕是不能碰面了。” 
“不要紧,以后来日方长。”燕绮抬起目光,“对了,慧行和霖霖呢?” 
夫人的脸色微变,勉强一笑,“慧行早上跟我去山上孤儿院,他嫌一个人在家闷,不爱同大人玩,去了就不肯走,我想山上小孩子多,他在那里也自在,晚些再让老于去接他。” 
燕绮怔忪想问霖霖的去向,话到嘴边却又强忍住。 
夫人显然明白她想问什么,一双秋水寒潭似的眼睛笼上黯淡的雾,“霖霖,我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 
燕绮闻言大震,失声惊问“这是怎么……霖霖出了什么事?她难道也去了上海?” 
夫人不语,转过脸去静了良久,才哑着语声道,“她没去,彦飞去了。” 
那日的刺杀原本计划周密,打算宴会上将那三人一起炸死,不料佟孝锡提早离席,敏敏跟着他一起上车,半路上亲手向佟孝锡开了枪。 
她是存了必死之心,没打算活着回来。 
“彦飞拼着三处枪伤抢回敏敏的遗体,一路上失血,延误了救治时机,这痴心的孩子,是生生将血流尽而去的……”念卿语声发颤,仿佛带着巨大空洞,纵是最悲伤的时候已捱过,纵是生离死别早已历尽,然而再一次亲口说出当日的残酷,仍有剜心之痛。 
林燕绮身子一晃,再也站不住,软软顺着门边跌跪在地。
报纸上没有写,一个字也没有写,除了语焉不详的女刺客当场死去,再没有人知道惩奸除恶的刺杀背后,发生过怎样的血肉横飞,没有人知道那一夜的鲜血是如何染红暗夜。 
高彦飞,那个英气勃勃的少年,就这么无声无息离去。 
敏敏和他,两个鲜活的生命,转瞬就化作了飞灰。 
剩下一个霖霖,面对姐妹与恋人的离去,生命中骤然撕裂出两个永不可修复的黑洞。 
突如其来的噩耗,因内疚愧悔而越发尖锐得难以承受——除了父亲意外辞世,从未真正面对过死亡的霖霖,被所有人小心翼翼呵护在手心的霖霖,猝然面临崩溃边缘。 
“我不该纵容她与那英国人往来。”夫人颓然苦笑,眼里茫茫然,连愤怒与忧虑也被磨灭得失去锋棱,太多世事风霜摧折,已将她的喜悲碾磨成尘,说起霖霖的去向,只余一声心灰意冷的叹息,“说什么自我放逐,可笑这孩子,懂得什么是放逐……她若要出去见识,也由得她,却一声不吭跟那英国人去了西安,再之后就不知道从西安跑去什么地方。晋铭派去的人几乎把西安都翻了个遍,她若再往北走,我们就真的没办法了。”


第二十二章 增

燕绮亲自与老于去山上接回了慧行,骤见母亲,慧行欢喜得一路上唧唧咯咯说笑不休。老于从后视镜里看着这对母子,心道小少爷好久不曾这样开心,到底是母子连心。 
回到家中,燕绮被慧行拖着手跑进客厅,却见夫人正拿着电话,柔声讲着什么。 
见他进来,夫人笑着招手,将电话听筒递到慧行手里,“来,你自己跟爸爸说话。” 
慧行对着话筒便嚷,“爸爸你怎么还不回来呀,妈妈都回来啦!” 
燕绮笑盈盈看着儿子,也不知道他听电话那边说了什么,只喜得眉飞色舞,连连点头。念卿接过话筒去,淡淡笑说,“那便这样定了,迟些让老于送他们过来……嗯,我知道,你不用管……” 
搁下电话,没等念卿开口,慧行已兴奋不已,“爸爸说晚上接我出去玩!” 
燕绮闻言诧异,却听念卿微笑道,“他今晚宴客耽搁不了多久,那帮人好赌如命,晚些把他们打发去范公馆打牌,正好接慧行过去玩。难得今日你在,我就偷懒不送他去了。” 
她说得委婉,燕绮却明白,这是她一番体谅,为自己设想周全,免得自己当着她的面与薛晋铭相见尴尬。一家三口到官邸相见,有慧行在中间,又没旁人,自然融洽些。 
夜里用过晚饭,念卿送燕绮母子上车,目送车子驶离大门,独自在门口花树下站了会儿,慢慢沿着小径走回去。院子里桃花真的就要开了,枝条上已结起细幼的花苞,借着月色看去,分外娇嫩喜人。 
念卿一时看得失神,竟不知在桃花树下站了多久,直至两臂凉透,才觉春寒袭人。 
黑沉沉的屋子融在夜色里,零星亮起几点灯光。 
平素还觉庭院小巧紧簇,此时置身小径,环顾左右,莫名觉得空荡荡的冷清。 
回到楼上,从一扇扇门前走过去,只听见走廊里响起自己脚步的回声。 
蓦地身后有扇房门一动,念卿猝然回头,清冷目光好似两叶刀子,惊得开门的周妈一个寒噤——从未见过夫人这般眼光,周妈往后退了半步才嗫嚅道,“我,我在给客人铺床。” 
夫人缓了神色,点点头,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只当生死都不以为意,却原来,独自一人的时候还是这般警惕。 
也许心中从未放低过自幼而存的恐惧,只是往日总有那么一个人在身边,如神祗般稳稳镇住她的不安。从前是仲亨,而后是晋铭,何其有幸,她竟是不曾孤单的。 
念卿驻足卧房门口,心中浮起那夜在这门前的一幕,不觉恍惚。 
周妈已下了楼,正要关上客厅的窗户,却听楼梯上脚步声响,夫人穿着薄呢大衣,挽了珍珠手袋,大半夜里竟是要出门的样子。 
“夫人要出去吗?”周妈赶上去问。 
“我到外面走走。”夫人头也不回往外走。 
“老于刚刚出去了,您等等,我这就去叫小武……”周妈忙要去叫另一个司机来,却听夫人说,“不用,我自己开车。”周妈张口愣住,没等回过神,外面汽车已发动,夫人竟一个随从也不带,独自驾车离去。 
 
夜风从车窗外扑进来,拂面有冷冷寒意,念卿在盘旋的半山路上将车开得极快,眺望城中灯火热闹处,心中才有了几分暖意。一路夜风吹得发丝纷飞,身如添翼,顿生自在,只是茫然不知这路要何处还是尽头,只一味沿着道路开下去。 
入夜的陪都街头冷清萧条,车子直驶到市区才见霓虹闪烁,到了灯红酒绿的繁华佳处,到处都是歌舞厅,路旁泊满车子,不远处的“皇后舞厅”招牌张扬醒目,正是城中权贵趋之若鹜的销金窟。 
念卿将车泊在道旁,抬眼瞧见那熟悉入骨却又恍若隔世的霓虹,恍惚良久,下车缓步走向门口。侍者欠身推开彩绘雕花的玻璃长门,暗夜流光里,扑面而来的靡靡之音,颠倒回旋的缤纷舞影,仿如将时光一下子拽回往昔。 
忘情其中的男女,借着醉生梦死,淡忘了乱世流离,个个飘飘欲仙,无人留意到角落幽暗座位上的女子。侍者将她要的伏特加送上来,只因鲜有女客一来就要这样烈的酒,不免留意多看了一眼。她敏锐觉察到旁人目光,冷冷侧了脸,只在变幻光影里的惊鸿一瞥,已叫侍应生看直了眼,浑然不觉她身上年华流逝的痕迹,但见她无动于衷地端坐在那里,却将周遭风月艳色都压得淡了下去。 
此时酒正酣,歌正好,舞正欢。 
舞池中的男女耳鬓厮磨,台上宛声歌唱的妖娆女子懒洋洋摆动腰肢。 
冰洌的伏特加,入喉似火,四肢百骸都有腾腾的无形火眼燃起来,灼烧着心底那一处伤。从来不敢纵饮,更不敢喝这酒,这是他与她的酒,怕一沾唇遍坠入往日思忆里,浓醉里一切宛然,醒来斯人已不在。 
念卿闭了闭眼,仰头将满满一杯烈酒饮尽。 
有男子身影靠过来,趁着幽暗光影,将烟盒递上,点亮打火机。 
火光一晃,映上她幽艳寂寥眉眼,她目光转过来,令那男子手上一抖,火光便熄了。 
年轻男子讪讪朝着她笑,不过是个贪恋风月的公子哥,鬓角修裁得十分干净,脸也清秀,令她想起昔年报馆里的程以哲。 
自认风流的年轻男子痴痴对上她这一双眼,陡然有了一种进退不得的局促,似乎心里每一分念头都被她看了个透亮。他想今日竟遇上这样不一般的女子,惴惴又亢奋,年轻的胆气被激发出来,试着问,“你一个人么,怎没有男伴?” 
她缓缓笑,“我是个寡妇。” 
他没想到是这样的回答,一时怔住。 
“我的女儿,与你岁数相差不多。”她扬起眉梢,优雅笑容里有一抹隐隐的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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