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朝玉-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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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傻子安静的时候喜欢背着人坐在墙角,低着头不知干什么。颜渊走过去一看,便见她刻板漠然地拿着柳叶刀划破自己的手臂,沾着流下来的鲜血在地上写字,写的依旧是泊玉两个字,小小大大,歪歪扭扭的布满了一片地,远远看去,鲜红触目,像是拿刀在心底刻出了这两个字,慢慢泅出血色来。
“今朝,我想起我的前世来了。”颜渊在她身后说。
那仙子闻言慢慢地转过头来,空洞洞的眸子呆呆地将他看着,本能地将鲜血淋漓的指头塞进嘴里吸吮。
颜渊温柔地将她受伤的手包扎好,抱她入怀,对着结界外的一片虚空讲起往事来。讲彼时第一眼见到她时的情景,讲她小时被那些师兄师姐欺负时的模样,讲还是一只貔貅的迟桑,讲蓬莱岛的那一片千里杏林。也只有在这时,小傻子才会乖顺下来,如同他怀里懒洋洋的一只猫,不推拒,不挣扎,主动地偎入他胸膛认真地听他说话。
颜渊心里一阵惊喜,以为这法子对今朝有用,便越来越多地陪伴在她身边。可不过打一个盹,再睁眼时那仙子依然是入魔的样子,迟钝地伸出舌头舔着刀上的血,丝毫没有变化。
于是方才的欣喜仿佛就被泼了一盆冰水,心凉彻底。
铺天盖地的绝望。
后来陆续又有人来看今朝。先是玲珑。苍白了一张脸的麻雀精扑到结界上又被弹开去,索性跌坐在地上抹眼泪:“今朝,你真傻!迟桑又不是不能化成人形了,只不过没有个明确的年月罢了!那又如何?千年万年的我都等下去,总有一天能等到他的。你何苦为了他入魔?迟桑还活着时,就护你护得紧,如今你叫我怎么和他说你入魔了!”
小傻子听到迟桑时,愣愣地侧过脸去看玲珑,却又很快回过头,兀自摆弄着手中的刀。
妖王在结界里冷眼看着玲珑,半晌叹道:“玲珑,与你无关,与迟桑亦无关。是我的错。你且放心罢,我定会还你一个清醒的今朝来。”
地上的麻雀精哭红了眼,结界里的小傻子却莫名其妙的笑起来,眼里全是魔障。
玲珑走了以后,是蛇王白泽来访。
一身白衣的蛇王一副仙人之姿,衣摆翩翩仿佛要羽化升天,静静地站在结界外,便是遗世独立的姿态,哪里有半点妖孽的媚气和杀意。
结界里的妖王懒洋洋地一抬眼:“我知道你不待见我。如今弄成这副样子,你想笑便笑罢。”
蛇王沉默了片刻,开口依然是指责的语气:“你对不起她。”
“是。”颜渊爽快地一颔首,“所以我守着她。”
“她太老实。做什么这么认死理呢。”白泽叹道,“和当时的我一样。满心只恨着把我救回来的西王母,恨她将我弄成这半妖半仙的鬼样子,才叛了天庭重回妖界,可回了妖界当了蛇王又如何呢?如今想来,一切都是空,又有什么是非得到不可的?”
妖王只在一边沉默地听。白泽忽然又转眼看他:“值得吗?她对你就这么重要?”
妖王眼神一闪:“重要。”
“舍了你一命也值得?”
“舍了天下苍生也值得。”
于是白泽就不说话了,抱了抱拳就要告辞,转身走时忽然微微侧过头,冷冷抛下一句话来:“若哪天天界知道了,派天兵天将来诛杀她,那么用得着我的地方就叫上我。既已叛了一次,也无所谓叛第二次。”顿一顿,又补充了一句,“不是为你,不是为妖界,是为她。”
外界的人来来往往,里面的仙子一概不闻不问,疯狂时失了魂一般的四处游走,见了谁就伸出长长的爪子要剖开他的胸膛;安静时便躲在角落里玩着柳叶刀,刀尖对准皮肤,如同在宣纸上泼墨一般的乱划,血迹斑斑。
颜渊恨极的时候会扯过她,抓着她的肩恨声怒斥:“今朝!你看清楚,泊玉就在你眼前!你醒过来啊!”
小傻子不语,只看着他幽幽地笑。
绝望的妖王一低头便吻住了小傻子的唇,辗转间已疯狂失控,把握不住力道,只想借着这吻将不安悲怆统统宣泄出来,忽然间唇瓣一痛,仙子尖利的牙咬破了他的唇,依赖地吸吮着汩汩而出的鲜血。颜渊也疯了似的吻回去,如同两只互相撕咬的兽,纠缠挣扎怎么也找不到出路。
累了的时候今朝也会睡,阖上赤红的双目后,就是从前那张平凡的容颜,在月光下安详宁静,颜渊有时候便生出错觉来,仿佛入魔的今朝不过是一场梦。只要一睁眼,便又是从前那个傻乎乎的今朝,在桌前认真地替他一颗一颗地剥着瓜子。
现实却是再残忍不过,日头升起,天光大亮,醒来的仙子还是睁着一双赤眸,再也不复从前的纯净通透。
颜渊颤着手去触碰她的眼睛:“今朝……”手掌旁她的眼睫与他的手指一起微微颤抖,仄仄地看过来,是冲天的魔气。
日复一日的绝望,从前她追自己时体会过的情感如今一一报应在自己身上,真真是天道轮回,公平得很。
纸包不住火,再竭力的隐瞒也逃不过有心人的法眼。当日便有人一身袈裟,一手持锡杖,一手持莲花,口诵佛经缓步行来。
佛音清明佛号嘹亮,地藏菩萨宝相庄严,方才现身便惊得众妖鸡飞狗跳四散奔逃。地藏菩萨持着锡杖一路走过街道,便是接连不断的关门声,家家关紧了窗闭紧了门户,小心翼翼的在门里透过缝隙窥伺着这只身来到妖界的菩萨;亦有来不及逃回家的妖,被吓得化作原形在墙角哆哆嗦嗦,将脑袋埋进土里,露出一条抖得厉害的尾巴。
这菩萨却不像是来收妖的,目不斜视地经过众妖,直往妖王府而去。
于是妖王便看到化作灰鼠原形的总管钱来一路逃命似的奔来,一双绿豆眼里俱是惊恐,惊恐中却还不忘伸出爪子朝颜渊作揖,而后便扭头朝身后地藏菩萨的来处吱吱叫了两声,便逃入墙角处的鼠洞里再也不肯露面,倒是机灵得很。
妖王一撩衣摆,潇洒地在地上盘腿而坐,静待着这地藏菩萨。果然远远的有诵经声缓缓传来,地藏菩萨自远处行来,一脸慈悲不染尘烟,仿佛步步皆绽出莲花。
“你来了。”众生见了他,没有一个不跪下顶礼膜拜的,偏生只有这妖王,随意散漫地在地上坐着,眼也不抬,仿佛在招呼一个老友。
小傻子仿佛也惧怕地藏菩萨的佛音,在墙角烦躁地低吼,颜渊便将她扯过来,一手捂住了她的眼,一手利落地在腕间一割,将流着鲜血的手抵在她唇边。仙子果然就安静了下来,乖顺地吸吮着血,一动亦不动。
六十六
“阿弥陀佛。”目睹一切的地藏菩萨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号,一张脸上半是怜悯半是慈悲。
“菩萨,你可是来度她的?”
其实早该知道地藏菩萨的性子的,既说出了“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豪语,又立下了度尽六道中生死流转的众生的大愿,便一定是个博爱的人,只望救众生于苦难之中。那日在地府见到了今朝,彼时她还没成魔,却已看出她了心中的魔障,想要度她却又被颜渊拦着,便只能作罢。
可究竟是将这事上了心,于是将将结束了法会便一路寻到妖界来,却不想终究是迟了一步。
“若我早知今日她这模样,我当日便会度了她。”
“你当日度她不成,如今依旧度她不成。她是仙也好是魔也好,总归是我颜渊的人,轮不着旁人来插手!若有谁想从我身边夺走她的,便是佛我也敢弑!”冲天的怒气,竟将地藏菩萨也震得愣了一愣。
“阿弥陀佛。”地藏菩萨无奈摇头叹息,“泊玉公子,勿需如此。我度不了她。”
入魔也分人。有人执念不深,只是偶尔被迷了心智,总归有一天会醍醐灌顶忽然清醒;有人入魔虽深,却也不到神智全失的地步,半是清醒半是迷障。只有那原先就固执痴情的人,入了魔便仿佛是钻了牛角尖,再也出不来。
今朝又本是仙,堕仙入的魔,那冲天的魔气便更甚,便是佛也束手无策,度不了她,只能由着她堕落沉沦不得解脱。
“既度不得今朝,便请菩萨去度其他人,四海八荒恶鬼修罗无数,堕入地狱者也无数,一个仙子就不劳菩萨费心了。”妖王依旧是盘腿而坐,冷冷地下了逐客令,丝毫没有欢迎的意思。
“我虽度不了,却自有人度的了她。我这就去禀告天界,请天帝出面;若实在无法,便只能诛杀今朝仙子,否则入魔了的仙一旦癫狂,于众生便是一场大劫。”他不紧不慢地说完,复又回头沿着来时的路行去,一身袈裟金光闪闪。
这才是真正的仙。无欲无嗔无爱无痴,广结善缘广度众生,心心念念的便是天下苍生。仙是仙魔是魔,半点混淆不得,法理之前不留一丝人情,该如何便如何,从不徇私。
地藏菩萨走了以后,小傻子抬起血迹斑斑的一张脸,复又挣扎出了颜渊的禁锢,躲在角落里舔指头。
“今朝,他要去告诉天帝了。我怕我保你不住了。”颜渊看着地藏菩萨走远,缓缓自地上站起,走到今朝身后居高临下看着她。
那仙子似未所闻,举起手指来对着阳光细细地看,满手掌都是粘稠的鲜血。
沙棠听了这件事后,又上门来找过一次颜渊,几乎要对他绝望:“颜渊,你是傻了、疯了,还是和今朝一样魔障了?地藏菩萨来是多好的时机,你便该趁机将今朝交出去由他度化的!何苦还将她在府里藏着掖着给自己招来麻烦!妖界太平了几百年,若仙界真厉兵秣马来袭,我们未必抵挡得住,你要让你自己一时的执念害了整个妖界么!”
妖王正替今朝理顺一头凌乱的长发,听到这句话,只不耐地皱了皱眉,漠然说道:“我说过,不会连累妖界。你大可放心,请回吧。”
于是沙棠便真的绝望了,冷冷甩下一句:“我倒要看看你如何收场!”便拂袖而去。
地藏菩萨走了没几日后,有红爪黄喙的仙鹤从云端飞来,嘴里衔着一卷明黄的卷轴,扇着翅膀落在地上,高傲地引颈独立。钱来苦了脸小心翼翼地去取那卷轴,却被这天界来的仙鸟用翅膀扇了一巴掌,还不够,又满头满脑地用翅膀拍他,落了一地的仙羽。
钱来被打得连声叫唤,退出了好几步远才喘过气来,颜面大失,又听到一旁躲在暗中的小厮吃吃地笑,登时大怒,指着仙鹤怒骂:“你是什么东西!不过是天界传话的一只畜牲,也敢打小爷我!真是狗仗人势!”
身后有人淡淡地说:“它不会让你近它身的。”
是天帝在悬圃中豢养的灵鹤,天帝极宠爱这鸟,派了两个天奴伺候着,吃的是三千年一熟的蟠桃,喝的是昆仑山的雪水,一身洁白丰翼,走出去哪个神仙不给它三分面子。钱来倒说对了,的确是狗仗人势,受宠的灵鹤连仙也不放在眼里,又遑论妖王府的一个小厮。
“王。”钱来回头一看,立刻恭敬地小步跑上去,垂了头在颜渊身旁一五一十地报:“这仙鹤是从西天来的,小的拿它没办法。”
那仙鹤依旧在一旁引颈拍扇,眼里尽是轻蔑。妖王冷哼一声,方才还在几丈开外,转瞬间却已掠到仙鹤旁,急如闪电。钱来只觉眼前一花,再看时那卷明黄的卷轴已然握在了他家主子的手里。
灵鹤也不恼,竟有些恭敬地对着颜渊弯下了脖子,看得钱来在一旁又暗骂几声畜牲。送到了信却不飞走,灵鹤像是在等着回复似的,晶莹剔透的一双眼只看着颜渊。
于是便当场拆了那卷轴来读。正是天帝亲笔御书,明黄的布上用朱笔写了洋洋洒洒一大篇,通篇皆是说服颜渊将今朝交给天庭之意,末了还盖了一个鲜红的朱印,映在明黄上说不出的刺眼。
妖王单手执卷,漫不经心地掠过通篇,嘴角弯弯翘起,尽是讽刺。只见他手掌运力,那圣旨就在他指尖化作了一团焰火,燃尽了,变作黑灰扑簌簌地落在地上。
那灵鹤显然是没有见过如此放肆狂妄之人,竟愣了一愣,而后便发起了怒,焦躁地踱来踱去,引颈清啸,啸声直上九天,头上那冠也红得愈发醒目。
妖王本已负手往内走了,听得这动静,转身嘲讽道:“回去告诉你家主子,今朝是我的人。千年前是,千年后亦是!是要一直守在本王身边的,哪里轮得到天庭来指手画脚!你可听仔细了,今日别说是天帝亲笔御书,便是我佛如来乘金翅大鹏而来,也得看我颜渊放不放人!”早没了束发的冠,妖王一头乌发在风中狂舞,脸上尽是癫狂之色,若不是那双眸子还清透,便与入魔了的人没有个两样。
灵鹤被妖王的狂态震慑得倒退一步,拍拍翅膀便直冲云霄而去,只留一声清啸还余音袅袅。
就这么拒绝了天帝给的台阶,毫不留情地撕破了彼此的面子半点也不留,也难怪九重天上的天帝拍案而起震怒无边:“好一个颜渊,好一个泊玉!当朕的眼睛是瞎了看不到吗!他能出世还不是托了紫灵珠的福!朕睁一眼闭一眼由得他胡闹,却竟如此忤逆不敬!”
座上的天帝犹在发怒,座下的众仙低了头也不敢说话,只在心里暗说这紫灵珠被盗还不是因为你天帝不中用,被妖界光明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