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素光同-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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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渐渐下起雪来,城中寂静无声,偶尔有一两声犬吠起伏。霰雪如米粒般回旋在风中,扑打上窗纸,簌簌有声。北方小城里家家户户惯于早睡,不到夜半时分,街巷里灯火便次第熄了。住在巷尾的一户人家刚刚歇下,却被一阵窸窣脚步声惊醒。当家的听得蹊跷,披衣到窗下,撑开一道细缝窥望。
昏昏夜色里,一行人影正迅速穿过巷子,沿着城墙根而去,无声没入一扇门后。
那正是医院后院的小门。
三层高医院,有房间依然亮着灯,橘色灯光在寒夜里分外醒目。门廊前一盏风灯被吹得忽明忽暗,走廊外侍立着全副武装的卫兵,佩枪在身,面无表情。
一名值夜的护士走近尽头那间病房,按例想要进去查房。门口卫兵却拦住她,眼神像刀子落在她脸上,令她不敢踏进一步。
匆匆脚步声从走廊彼端传来,几名戎装军官大步而入,风氅紧裹,肩上头上带进来外边的落雪。护士瑟缩退到一边,眼见为首的军官昂然在病房门前立定,“报告!”
“进来。”里面女子语声冷淡而柔美。
护士觑着推门的机会,朝内张望了一眼,隐隐瞧见个婀娜身影,风仪入目难忘。
只这么匆匆一眼,房门又被掩上。
窗帘密密遮掩,外面风声呼啸,天色已是漆黑。
许铮压低声音:“夫人,都准备好了!”
念卿一言不发站在窗边,从帘子间隙看了看外边,“雪越下越大了。”
她转过身,身上已换上平常人家的蓝花布袄,头发向后绾起,“子谦还发着热,这种天气能否挨得住全看他自己了。”
许铮脸色沉重,“我看那刀伤,是专用来刺杀的军制匕首,公子受了这样的伤仍能坚持到现在,着实令人佩服。”
念卿欲言又止,肩头因心绪起伏而有些发颤。 。。 。。
第十一记 易真假·履薄冰(2)
虽不着一语,许铮却明白她心思,“夫人不必自责,公子这样隐瞒,也是为大局着想。此事全怪属下失职,如果提早赶到便不会被人趁隙动手。”
“不怪你,”念卿摇头道,“都是我大意,一心只提防傅家,却未料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若再迟些说出真相,我真不知该如何应对,只怕那时做什么都晚了!”
念卿止住语声,咬了咬唇,肩头却仍微微颤抖。
跟在她身边这么久,许铮还是第一次见夫人如此失态。即便是三年前,她以伶仃之身独对狂澜,在九死一生间周旋,也不曾流露出此时的彷徨。
许铮忍不住踏前一步,“夫人放心,只要有我一口气在,绝不令夫人受半分委屈!”
念卿却是茫然一笑,“你也瞧出我在害怕吗……你知道我怕什么?”
许铮低了头,欲言又止。
“他,知道你去接子谦的时间……”念卿垂下目光,直直盯着自己指尖,手指无意识握紧又松开,“东郊偏远,我离开之后,他有足够时间通知佟帅……你半路被阻截,刚好在那之后。”她脸色苍白,目光散乱,言语间条理却仍顽强地保持着清晰,“侍从们不可能有差错,否则我早已死了不知多少次了。傅家走漏风声大有可能,但途中你被拦截又要怎么解释?旁人岂能神机妙算,猜到我会夜访徐宅,猜到你从东郊出发……若是差错出在这关节上,那便只有一个人能做到。”
“我也想过……”许铮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将一双浓眉紧紧拧起,“您知道的,我对薛四公子素无好感,可若真是他出卖了您,那他,他演戏未免也演得太好……”
薛晋铭对夫人的爱慕是人所皆知的秘密,但第一次从许铮嘴里挑明了说出来,仍令他面红耳赤,似对督军极大的冒犯。
夫人的话句句打在要害,莫说她自己无法反驳,连许铮也找不出比薛晋铭更可怀疑的人——他暗中为佟帅效命,而此时最不愿看到傅霍联姻的人,自然是姓佟的。除此,许铮心里还藏有另一层揣测,却不能对夫人说出口——若是因夫人的疏忽害死公子,督军和夫人之间必然生怨,最乐于见到这结果的也是那薛晋铭。
念卿骤然站起身来,倚了身后铁花床栏,手上紧紧握着那细铁条,“可是,不应该是他!”
许铮闻言一愕。
念卿脸色依然苍白,目光却熠熠,“他已经知道,联姻只是我敷衍傅家的谎话,根本没有傅霍联姻一说,佟帅大可不必担心,更没有道理无端与仲亨结仇。”
许铮略一迟疑,冲口道:“您肯定,薛四公子会相信您的话吗?”他这一问,似突如其来的冰雪灌顶,令念卿怔怔僵在那里。
不错,她又怎能肯定那人就是信她的?时间足可改变太多,她已不是从前的云漪,他一定还是当年的四少吗?
许铮默然看着夫人,看她缓缓垂下目光,那神情仿佛是背脊上被人刺了一针……然而只有片刻的迷茫游离,旋即她抬起头,以轻微而坚决的语声说:“是,我肯定。”
许铮一呆之下,愕然无言以对。
窗外呼啸的风声提醒许铮,夜已深沉,风雪渐急,城中人迹全无,是时候行动了。
许铮深吸了口气,肃然道:“夫人,无论如何还是先避过风头,等督军赶到再追究此事不迟。外面全都预备好了,只等您吩咐!”
念卿蹙眉不语,转身在房中踱了几步,脸色凝重,“等一等!我想到些事……好似有哪里不对,你不觉得方才已触到什么头绪吗?”她驻足扬眉,朝许铮看过来,澄澈目光照得他心头也是一亮——不错,方才的话已然触到些边际,可究竟是什么呢?
第十一记 易真假·履薄冰(3)
“除了晋铭和宅中仆人,既知道我到了徐宅,又知道你出发的时间……”念卿不停踱步,不知何时也有了和督军一样的习惯,思索时的语速越来越快,“这人事先知道晋铭住在何处,清楚当日我的行踪,猜到我可能会去见他——”
“徐季麟!”许铮抢先一口说出这名字,旋即也被这答案惊住。
念卿侧身站定,目光犀利,如猎食前警觉的母豹:“是他,他在暗中监视晋铭!”
北平变乱,佟帅先下一城,傅系的势力却未肯就此罢休,集结在津门附近的军队正迅速向北平合围,佟帅在东北的部属也正火速驰援。北方各路军阀汇集,虎视眈眈下的北平,一场混战在所难免。
然而,薛晋铭究竟被置于何种位置?
若是佟帅信不过他,假徐季麟之手诱他千里北上,一旦倒阁成功,兔死狗烹,他会不会成为第一个祭刀之人?若佟帅并无猜忌之心,却是徐季麟行反间之道,那他暗中究竟是为傅家效力,还是另有其主?
以子谦遇刺之事看来,那一方行事不像佟帅手段,却又似训练有素的军人所为。难道激流暗涌之下,还潜藏着未知的势力,时刻窥视着一切?看不清的敌友真假,到底有几只手在暗中搅动这迷局,此刻又有多少人置身水火之中?
明知晋铭身涉险境,她却无能为力,连自顾也不暇。伤重感染的子谦还发着高热,再不能经受路途颠沛。杀机如影随形,不知下一次危险会在何时?
冷汗涔涔透衣,遍体生寒,念卿低了头,将脸埋在自己掌心,强迫自己不去想那远在彼方的人,不要揭起心底最深的眷恋依赖。
然而总有一个声音袅袅在耳畔念着:仲亨,仲亨……
他已该得到北平的消息了。为什么还是按兵不动,没有一点动静传来?东南叛乱军阀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将战事一再拖延,念卿等他归来一等再等,往日尚能给自己无数借口,到此时孤绝无援,心底里密密缠缠如针刺线刻,再也分不清有没有怨。
窗外风声呼啸,雪更急,夜更浓。
许铮却不敢催促,眼前瘦削背影仿佛一碰即折。
良久,念卿幽幽一叹,终于转过身来,“走吧,该动身了!此去变数难测,我将祁小姐交托给你,你务必保护好她。”
许铮毅然道:“夫人放心,属下必不辱命!”
他话音未落,杂乱脚步声已从走廊到了门口,“报告!”
许铮与念卿互换眼色,俱是一凛。
急急赶来的侍从身上沾了满身碎雪,仓促行礼,朝念卿道:“夫人,事情好像不妙,刚得到的消息说前方大雪封路,往南边和东边的铁路都已暂时关闭!”
“铁路关闭!谁下的命令?”许铮脱口惊问。
念卿刚刚回复血色的脸颊再度苍白。
侍从摇头,“还不清楚,城里军警也是刚得到的消息,不像有备而来。”
许铮还未接话,却听念卿蓦地开口:“马上离开医院!等城里军警有备就来不及了!”
早年颠沛生涯磨炼出她异乎常人的警惕,数年安稳生活,并未磨去她对危险的敏锐直觉。
念卿焦切挑起窗帘,“附近有没有可靠的地方,先避一避?”
风雪交加的黑夜,入目一片迷茫。
许铮略一沉吟,“有,我有办法!”
变在顷刻,事不宜迟。
留守医院的侍从立刻将发热昏迷中的子谦强行搀扶起来,许铮护着他与念卿,避开医院耳目,从后院悄然离去。其余侍从匆匆赶回专列接应蕙殊。
原设计好与蕙殊互换身份,混淆外间耳目,假造一个霍夫人仍在专列上的幌子,对外不能暴露霍子谦的身份,只能谎称侍从受伤入院。旁人不知究竟,那刺杀的人却必然明白侍从便是子谦,这是遮也遮不住的事情。
按原定计划,只待今夜人静更深,将子谦接出医院,与念卿一同扮作平民,混在往来行商之中,改搭最早一班经过晏城的火车离去。而代替霍夫人的蕙殊则与许铮同行,引开外间注意力,仍照原路行进。
这李代桃僵的主意,原是蕙殊自己提出来的,她的勇气令许铮肃然起敬。
念卿接受了这个建议,没有客气推托,只将自己最干练的侍从都留给了蕙殊,命许铮留在她身边全力守护。
念卿很清楚,在这境地下,她和子谦是万万不能落在居心叵测之人手里。谁控制了她与子谦,便等于制住了霍仲亨的软肋。纵然是死,她也不能死在这里,不能成全旁人的嫁祸,引得纷争再起。不论付出何种代价,也不能令那险恶之人得逞。
可这计划来不及实行已落空,局势的变故比任何人的预料都来得更快更莫测。
人生如棋似戏,可这乱世,早已没有游戏规则可循,也没有棋路可走。
成王败寇,旦夕祸福,唯有以命相搏。
第十二记 雪上霜·梦中人(1)
这一夜北风呼啸,巷尾夏家豆腐铺的老两口也睡得不踏实。
夏伯夜里起来小解,依稀看到一队人影迅疾经过巷子,进了对面教会医院。待他叫醒老伴开门看时,巷子里却杳无人迹,家家户户早已熄灯入睡,静夜里只怕是他看花了眼。
老两口惴惴地重新睡下,没有惊动厢房里的女儿。
不知过了多久,朦胧里听见一声短促惊叫从厢房传来。
老两口还未回过神,屋帘一挑,几个黑影悄无声闪入,后面踉跄推进来一个人,却是簌簌发抖的自家闺女。夏伯一个激灵,吓得滚下炕来,未及出声,已被左右两个黑影利索地掩住了口。
三人吓得肝胆欲裂,看这架势定是遭遇盗匪。
夏伯挣扎着叩头求饶,闯入者却将他与妻女三两下缚住手脚,口勒手巾,一并押在屋角。
整个巷子到这里拐了弯,巷尾是豆腐作坊,隔壁只住了夏家一户人家。左右街坊隔了老远,听不见夏家动静,即便挣脱呼救也不会有人听到。
夏伯不住发抖,心中惨道,完了,一家子性命就要毁在今晚了。
然而为首的人只朝他说了一声“得罪了”,既不动武,也不翻搜财物,只将屋里前前后后检视了一番,回身敲了敲窗户。
外面足音杂乱,两人搀扶着一个高瘦男子进来,将那人小心翼翼放置在炕上。
帘子被挑起,一个身影悄无声进来,看上去竟是女子身形。
“夫人,这民舍僻静,可暂避一时。”为首那人语声恭谦。
“好,外边多留几个人,盯着动静。”女子语声却分外低婉。
“前后都留了耳目,夫人放心。”
那女子点点头,转过身来,看向被缚在墙角的夏家三人。
夏伯周身发僵,夏家母女紧缩身子挤在一起,连喘气也不敢。
黑暗里看不清面貌,只听她低声道:“我们路过此地,借府上避一避风雪,冒犯之处请见谅。”她又走近了些,窗纸透入雪地清光,略微映出她侧脸,眉目轮廓有如画上天人,“我们天亮便走,不动府上分毫,三位无须惊怕。”
她身后一人上前,只听叮叮当当的钱币轻响,像是一大摞银元搁在桌上。
夏家夫妇瑟瑟发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倒是年方十八的夏家闺女,到底念过几天书,此刻竟比爹娘镇静,听了那女子一番话,虽仍惶惑,却迟疑地点了点头,迈出半步挡在父母跟前,姿态哀恳,无声请求她莫要伤害自己父母。
炕上躺着的男人突然微微呻吟。
那女子顾不得再说什么,匆匆让人将他们三人锁进侧屋。
微光从窗纸照进来,将子谦脸色照得越发苍白,乍看着像随时会消失的影子。
“子谦?”念卿握住他的手,只觉他掌心滚烫汗湿,指尖却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