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无雪-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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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她深深懊悔。“张妈,张妈——你说,你告诉我,我是不是做错了?是不是做错了?”
“太太。”张妈数度哽咽,“太太请恕我多嘴,您的确是做错了…不过,却没有看错。”
第17章 新居
他们一口气跑到亚尔培路才停。
韶华知道不会再有人追来,把行李摆低在转弯口的路灯下,坐在上头喘气。
离离也是一样的狼狈,长辫子参差出细小的碎发,尾端的蝴蝶结也歪了,两脚发软的站着。韶华看在眼里,竟轻声的,没心没肺的笑了。
像推翻帝制后普天同庆又如释重负的笑。
他伸出手,替她将蝴蝶结抽开又重新系上。预料着该会赏他一个白眼,谁知竟也没有,离离不过是头微微向前倾,方便他动作而已。
他调整好呼吸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其实呢,我原本就想走的,不过一直都下不了决心。现在这样也挺好…”说着,从鼻子里发出轻呵声。“多谢你给我这个机会。”
离离想,他这是暗示,要她感谢他!
只是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韶华已抢先用手狠狠拍了她额头。“你就是想法太多!”
她难掩讶异,他竟然首次看透她的想法了。
韶华料定,这回总该白眼了吧?
结果再次出乎他意料,还是没有。离离只是笑笑,腼腆的,一边揉着额头,一边维持站定的姿势,与他面对面。
韶华扶住她的手臂,正色道。“我要问你一件事,你想好回答我。”
“嗯。”她点头。
韶华顺了番条理,声音浅浅淡淡,却是实心的。“其实呢。我有很多种办法可以让你生活的好。比如说,梁老师夫妇在国外,可以送你过去跟着他们,他们游历欧洲,你不是很喜欢建筑吗?跟着他们到处走,见多识广的。很好。或者还有个老同学的爸爸妈妈,在北平教书,四合院里住着,不会像在我们家一样,让你有寄人篱下的感觉。总之,先不去管福利院,也还是有很多条路可以选的。但是我当时没有这样做,没有问你的意思就把你强带走了。现在就是要问你,你愿不愿意跟我在一块儿?我说的‘愿意’就是字面意思,和任何其它因素无关,只想问你,到底愿意,还是不愿意?你好好想想,想好告诉我。”
“嗯。”她几乎是想也没想。
“嗯?”
“嗯。”又点了点头,郑重其事的。
韶华又笑了。
知道她说不出‘好,我愿意’这样的话,能给一个‘嗯’已经很好。当即从口袋里掏出那两条小黄鱼万般庆幸道,“还好没有把最后这点钱给金香柳,否则今晚要睡大街了。”
离离大惊,一改往日的不露声色。“你没有私房钱吗?”
“没有啊。”
“想也不想就跑出来了?”还有底气带着她走!
“嗯。”
离离狠狠瞪了他一眼,大声道。“戆大!”(低能,弱智的近义词)
他如愿以偿欣赏到了每日的白眼,有些恬不知耻的沾沾自喜。“哎哟,你骂我啊!”
“哼!”她气得脸都变色了,急急地去推他拿钱的手。“你快藏好呀!法租界了不起啊,兵荒马乱的,财不露白晓得伐?当心被人抢走!”
韶华老怀安慰了。她第一次和他说这么多话呀!还是一口气的!
于是愈发没脸没皮,连端着金条的手都得瑟。“怕什么啦。”
离离急得跳脚,一把从他手里把东西抢过来,东张西望的,跟着打开自己的行李箱把金条揣在深处,里三层外三层的衣裳包着。关严合之后还不忘一屁股坐上去,狠狠压了两下。
韶华拳头虚掩着唇,轻声笑起来。“财迷。”
两人步行至莫里哀路,尽头处有个人在等着他们。韶华说只要有巡捕房的地方,下头都有一些线人。这些人‘包打听’,从婚嫁丧事到投机倒把,事无巨细,他们全都知道,都要掺和一脚。
等他们的这个叫做张麻子,有些驼背,领着他们走到中间路段的一幢洋房前,抽出钥匙打开门,殷勤的介绍起来。“韶先生,就是这间。独门独院的,三层楼,书房可以用来会客。顶上还有亭子间,老虎窗一开,光线很好的。”
韶华楼上楼下逛了一圈,觉得很不错,转过头去看离离时,却见她板着脸,像喝多了凉开水胃抽筋似的。
张麻子察言观色,知道小姑娘大约是说得上话的,赶忙招呼她坐下。“啊呀这个沙发很干净的,小姐你坐呀。”
离离依旧不动,指着对面的别墅问道。“那家是…”
张麻子一拍大腿,“小姐您真识货。对面孙先生住过的呀,蒋宋就是在那里订婚的喏。”
离离冷冷一笑,“哼。我们住在这种地方,特务都要盯牢我们,总以为我们要么是国民党,要么就是共产党,你说怎么办好。”
张麻子抹了把汗,向韶华求救。“小姐的意思是…”
离离想了想,“我看静安寺蛮好。”
“静安寺住的都是些什么人哪!”张麻子满脸都是鄙夷的神气,“那个谁,包养了一个上海小姐,就住在那里,怎么符合我们韶先生的身份嘛!”
韶华知道她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其实是担心钱不够,住洋房开销大。但是从某些层面上还是同意张麻子的,便劝解道。“静安寺是还可以,但是你上学不方便呀。”
离离凑近他压低声音,“我坐电车就好了么…再说,那里对面有老大房。”
韶华想了想,对张麻子两手一摊。“我没办法,定金都在她手上。她说了算。”
张麻子自讨没趣,只好讪讪一笑,将他们送到百老汇大厦暂住一晚上,约定第二天去华康里看房子。
静安寺与法租界虽然只隔了一座天桥,但显然前者的气质朴实亲民的多。张麻子将他们领到郝德路上,马上连风度都跟着转变,好像从上只角来的,瞬间就变高贵了。
韶华但见离离总也板着一张棺材脸对人,知道她看不惯张麻子,便不由低下头在她耳边说。“你不要总给人家脸色看,以后还用的着他的。”
离离知道包打听耳朵长的很,是吃饭的家伙,天生的技能,便用英语对韶华说。“这些人都是狗眼看人低的,你越对他客气,他越是得寸进尺,不把你当回事。”
果然。走在最前面领路的张麻子对着华康里门前候客的黄包车夫呼呼喝喝:“哎哎,滚一边儿去,脏了爷的道儿。”
转过身对着韶华就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堆起尽职的管家笑脸。“韶先生——当心台阶!”
离离抢先一步,插到他和张麻子中间,回过头对他吐了吐舌头,用嘴形悄然说着无声的语言。“戆大!”
韶华跟上。三人像摇摆的鱼尾,推进铁质的转转门,踏入华康里这条长巷弄堂。
两排带天井的石库门房子,干净利落。墙身由红砖堆砌而成,像瓷器上的釉里红,又有点西班牙人的自由热烈。韶华眼中的石库门都是透着一种市井的昏黄,夹着稀稀簌簌道不尽的蜚短流长,然此地却是闹中取静,且华人居多,成分并不复杂,是现下的上选了。
还没来得及问离离是否也喜欢,已经听到她蹬蹬蹬踩着木地板的声音,转眼就消失在楼梯角落,似乎原本就是属于这里的。
他当即落了定,把钱交给张麻子时,还编排了一通谎话。“辛苦你了,我这个妹妹好令人头疼。从小被我阿爸送到国外去,受了马克思的影响,一回来就嚷嚷着要做无产阶级。”
张麻子长长‘哦’了一声,见钱眼开,也顾不得辨别话中的真伪。“哪里的话,韶先生吩咐,小的一定办妥。不过不知道厅长要是问起来,我要怎麽回答…”
韶华想了想,“你照实说吧。”
他知道眼下韶觉年还不到将他们赶尽杀绝的地步,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其实躲到哪里都是无济于事的。
张麻子走后,离离用脸盆装了水擦玻璃窗,韶华自告奋勇跑去隔壁的五金铺子打算买点锅碗瓢盆,她硬是要帮他把袖子卷到肘部。“你这样去,人家一看就知道你是葱头,要宰你的。”跟着又将他衬衫拉的松松垮垮,活像个地痞流氓。关门之前,又不甚放心的探头出来千叮万嘱。“嗳!记得要从对折的价钱开始谈——!”
“知道了。”韶华无奈摇着头下楼,按照她的逻辑去做实验。
结果铺子老板看他上来就杀价杀得这样狠,吵着不要作他这笔生意,韶华正预备去别家时又被拉住,卖给他不说,还附赠两双筷子。
于是韶华开始懊悔人生前二十年买过的所有东西。
回到家时,桌椅板凳离离也都擦好了,就等着韶华搬家具。
两人饿着肚子忙了三个钟头,五斗橱,书柜,席梦思,全部各就各位,这套两室一厅的小公寓,正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离离往沙发上一瘫,“你出去的时候看到菜场了吗?”
韶华捂住肚子,“嗯,前面三角地那里有一个,不远。”
她勉强直起腰来看了看他手表,自言自语道。“…现在去正好收摊。”
韶华跟着也瞄了眼自己的手腕,“时间不早了,我们今天就马马虎虎外面吃吧。马路口有个新雅…”
离离睨了他一眼,“那明天早上呢?”
“隔壁不是还有卖三鲜馄饨吗?”
“……”
韶华正预备向她介绍新雅的粤菜,却见她手朝自己一伸。“我要去买菜,钱拿来。”
韶华咧嘴一笑,“金条不是在你那里嘛…”
离离闻言,像见到了天字第一号大白痴,满脸沉痛的表情。“哪有人用金条买菜的…”
“……”
第18章 激战
韶先生是个学法律的人,以为凡事要讲究人权,不好别人买菜,要他付钱,还不带让他自主,自动,自觉选择菜品和口味的,这种忽略他感受和味蕾的行径令人发指。他强烈要求公平,公正,公开,透明化整个买菜的全过程,并由他实施监督的权力,是作为一个付账凯子最基本的人权。于是离离只好带着这只现成的拖油瓶去菜场潇洒走一回。
“阿婆,鸡毛菜几钿一斤啊?”离离蹲下来挑挑拣拣,专心的像应对大考。韶华被扔在一旁,插不进去话,只好木木的站着。为了寻求存在感,还要适时地装模作样一番,指点江山。“嗳,洋山芋也蛮好的呀。”
“不要。”
“黄瓜?”
“……”
“青椒?”
“买这么多吃不掉的。”
韶华收声,见离离顿步,手伸向番茄,似乎早有打算。
末了,鸡毛菜一斤奉送青葱两把,三只番茄的钱买了五只。一打鸡蛋外加鲫鱼两条。战利品如此丰厚,却还不需一整块银元。尚余些找零角锱,离离放在掌心里拨一拨,拉着他的手去老大房又买了酱牛肉,油纸袋一包,带回公寓。
韶华幡然醒悟,这个时间段去买菜,摊主都赶着收档回家,清货爽快,方便第二天入新,蝇头小利便不予纠缠。
离离回家后一头闷进厨房淘米洗菜,韶华见她动作干脆利落,知道她是做熟做惯的,自己不劳而获,便没话找话。“怎么你买菜不从对折谈起?”
她实话实说,“万一将人惹火了,打我怎么办?”
“……”韶华愣了半晌,“合着是你拿我做实验啊?”
离离埋头打蛋,“你让人打一顿也是该得,省得成天跟不沾人间烟火似的。你又不是嫦娥…”
韶华听了也不恼,打开油纸包先偷了一块牛肉放进嘴里,回头又拿了一块递到她嘴巴跟前。
离离张嘴一咬,提起菜刀将番茄大卸八块。
水开了,锅盖一掀,鲜鱼往里头一淌一串,小火焖着。
到无线电里开始播天气预报的时候,所有菜上桌了,简单而隆重。韶华夹了一筷子时令炒蔬鸡毛菜,兀自品评。“不油不腻,清新爽口。”
番茄炒蛋不加糖,酸甜得当,咸度适中。粉皮鲫鱼汤被笃透了,汁水都煮成奶白色,浓郁清润,入口丝滑。
小小的屋子里蒸腾出一股香甜之气,飘出窗外,是石库门里弄触手可及的和蔼可亲。与花园洋房的味道不同,没有矜贵考究,不用曲意逢迎,熨贴着人心,实惠平凡。
他总疑心自己对她所做的拯救其实是出于个人英雄主义作祟,努力尝试令她可以偏安一隅的,却柳暗花明的,自己早已不知不觉踏入另一个世界。
韶华一边吃着酱牛肉,一边在心里偷偷感慨:这只鬼灵精呀,难怪取笑他是嫦娥。
在家的时候,杀鸡这档子事都是月晟大包大揽的,要一刀割中喉咙,用一个盆子候着放血,这样的事情他干不来。说道杀鱼,要刮鱼鳞,剔骨摘脏,他也全无所知,都是张妈一手包办。他既不会杀鸡,又不会宰鱼,离离要住在老大房对面的用意就再明白不过了。那里卖得都是各式腌肉熏肠,最符合他们的日常需求。为此,实在不得不佩服她的深谋远虑。
但她看起来胃口却不大好,像有心事,埋头对着饭碗,筷子动,嘴巴不动。
他打量她一眼,“你那碗饭有多少粒啊?数清楚了没?”
离离回过神来,选择无视他的嘲弄。
“担心月晟啊?”
“嗯。”
韶华连带着也一同愁云惨雾,不知该说什么安慰她好,干脆回忆起月晟初来乍到时的场景。“他刚到我们家来第一天,我记得似乎是赤脚拎着鞋子走过来的…当时就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