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里青-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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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年轻时算是五官分明,浓眉大眼的长相,这么多年忙于勾心斗角,当年的棱角被暗地里的酒色磨平了不少,赘肉堆在脸和肚腩上,唯有眼里精光不减,时刻等着算计和防备。
现在他脸色苍白,紧张得不停转动手心里的核桃,林同彰靠在椅背,观察到对面的父亲后怕而庆幸的神情,衬着核桃的擦碰声,心里起了烦闷,站起来便往外走,林兴华被惊醒了一般,立刻把他叫住,再三向他确认禾奕华是不是真死了。
林同彰想起禾奕华死时的模样,瘦骨嶙峋发色斑白,跟他一样的年纪却活得像一个发疯偏执的老人,本该是风生水起的命数,被他父亲一手捣碎了,而他心尖上的晚囡,从她少女时两人相爱,到这些年被他不间断的伤害,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都是这个止不住贪欲的父亲,这个林家的掌舵人。
他背朝林兴安,恨得要扭曲了脸,一言不发便离开。
他刚出去就接到电话,之前的调查已经出了结果,只要适当把证据抹灭,林兴安所谓举报事项便不了了之,林同彰沉默了很久,电话对面的人快要不确定他是不是还在听,追问了两声,他才说话,“调查到此为止,什么都别做。”说完挂了电话,又进了书房。
他一下坐进了靠墙的沙发里,离书桌很远,离林兴安很远。林兴安等着他说话,书房却安静了很久,正要不耐烦反问的时候,林同彰说话了,他盯着父亲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爸,我想和晚囡一起好好过剩下的半辈子。”
话题转到这里,林兴安有些莫名,皱着眉头等他下一句,“但是禾家在二十五年前被毁个干净,剩下一个独子也因你的关系被逼得偏执疯癫。这是我们林家对不起他们。只要有这些过去,我们都没有办法安心。而过去无法消去。”
他坚定地往下说,气得林兴安无从反驳,“你打从一开始就错了,你沉浸在权利的贪欲里越走越远,杀人早已经算不得什么,现今我不打算帮着你错下去,调查的事我已经让人暂停,以后。。。。”
书桌后的林兴安双手直发抖,手里的核桃已经不再转,但仍有轻微摩擦声发出来,如果不是林同彰语气停顿,根本听不出来,他转过头,似乎不习惯用商场谈判的语气跟自己父亲讲话,眼睛扫到对面房门贴的火红色楹联,上写家和万事兴,此时显得尤为讽刺。
他嘴角撇了下,继续说,“我感激我从您这个位置得到的好处,可以为您做很多事,但不包括这样,助纣为虐。”他话音刚落,林兴安便将手里的核桃扔向了他,还把桌上的砚台也砸过来,他没躲过,砚台砸到额头,一行血落下来,滴答滴答,染红衣领溅到黑色沙发皮套。
林兴安径自吼道:“没有我,你能有今天?!这还没大难呢,儿子是要跟我分家了?怕连累你公司还是替老婆出气?!”
边说边把桌面的东西扫到地上,有些年头的陶瓷笔筒碎裂,声音很大,吵得老太太也上来看,林同彰擦了下额角,站起来呼了口气,看着怒火冲天的父亲和青了脸的母亲,自嘲地笑说,“你们自私势利得,像只有林家的人是人,上面的人是人,旁人都是蚂蚁。”说完便出去,不顾仍在一旁砸东西的林兴安。直到走到楼下,仍听到骂声。
因为事情不明朗,林绪彰还留在国内,住在城中林同彰房子里,其他兄妹也回了城里的家。而往常来回走动的阿姨不见踪影,房门上都贴了喜庆的对联,客厅一角的蜜桔树挂满大大小小的红包。
空气寒得入骨,沾不上半点春节的暖意。
他在客厅站了一会,靠着窗户环视外边整个大院,在常人看来,这个院子神秘也是地位最接近中/南海,怪不得林兴安贪心,怪不得他仍在费尽心思留下来爬上去,就差几步路,甘心停在这里,多难啊。
他站了很久,转过身,发现老太太在他身后,也不知一块站多久,似乎往日的保养都白费了,眼角的皱纹和鬓角的白发都显出来,她眼神浑浊疲惫,转眼看出窗外,低声说,“我们这些人早该醒了,但是谁又甘心呢,攀比、不甘,从来都是与贪欲并行。知道错了,跟甘心接受惩罚是两回事。内心悔恨,跟地位权势归零,又是两回事。”
往日的表象繁荣麻痹了从前犯下的罪过,只时刻警醒自己防备现今的对手,哪里会知道还有故人在观察自己,随时等待攻击。
陈虎东的妻子和足月的男胎,禾家上下这些故人,可谁又知道,还有哪些故人是他们毁了又遗忘了的,时时绷着神经担心被人算计,生活值得这么过吗。
林同彰伸手握住老太太的手,哑了声音,“妈,我会奉养你们,但不包括这些。”这些指的是什么?没有人问,只剩母子站在窗前,昏暗的身影映着外面的白日,像一幅寂寥的老照片。
病房里禾里青无心看进书,正随手按着遥控器,电视台已经转了好多个来回。
一阵敲门声后,抬眼就见楼浚屏进来,她先是惊喜,而后眼里又涌出泪来,撇着嘴向楼浚屏伸手要抱,楼浚屏往前走两步搂着她,叹了气。
林羌在外间待客室往里看到这个场景,心里发慌,瞄了瞄在一旁玩的林禾,走到病房门口轻轻地把门带上。林禾低头把归生的小玩偶掐来捏去,细声说,“关门能挡什么。”
等禾里青平静些,楼浚屏松开了她,坐到了床边的皮凳子上,环视了一圈,她的水杯在矮桌子上,抬手便能拿到,旁边的陪床被褥被随意整理了一下,纸笔零散摊在上面。然后抬起头看了眼圈通红的禾里青,她安静下来,又快要走神。
“我之前在国外出差,近年关才回来,听说你过出车祸,正待过完年就来这边看你,谁知昨天老林打来电话,说又出了事,我就过来了。”
禾里青听到这里,不知怎么接话便没吱声。
从前他们一起玩耍时,楼浚屏从他人的只言片语中得知过老林家小禾苗的身世,后来也问过她什么感受,还记得当时她踌躇片刻,然后说起爷爷对她的恩情,一字也未提当年禾家,但言语里透出来既感恩又不知从何恨起的矛盾。
她当时才十四五岁的少女,爷爷养大了她,也极尽所能地对她好,宠爱她。林同彰又是她少女喜爱的对象,这些复杂的情感填满心间,她快要忘了年少时日夜相处的父母和哥哥,仿佛山腰的房子才是她的家。
自从她生孩子后,楼浚屏高中毕业便回了上海,两人偶尔通电话,一年也联系不了几次,等他也结了婚生了孩子,联系就更少了。
楼浚屏看她低了头,摩挲床单上医院印字。“你现在好好养伤,那些事情就别想那么多。你们中医不是说,气血周流,万病不生吗?你总郁结在心,这哪行?”
禾里青抬头撇了他一眼,笑说,“胡说,这句话哪是这么用。”
楼浚屏把眼镜摘下来,放在一旁桌面,揉揉鼻梁,也笑了,“我哪里懂你那些东西,不是这么用,但是道理还是有的。你就别想以前以后,先养好。实在过不下去就离呗,省得给那么多看客当谈资笑料。”
禾里青听到这,敛了笑意,绷起了脸。楼浚屏细细观察着她,接着说,“你看,你也不是全然不在意,你在意别人误解,或者说,在意被他误解,又为什么狠心折磨彼此这么多年?似乎对方越痛苦你越是痛快,其实他何尝不是这么想,但是实际上,有赢家吗?”
“电话里老林跟我说了,归生是他孩子,是他对不起你,对不起禾家。但是我说,公平一点而言,当年他只是被利用了,始作俑者是他父亲,仇恨还有世袭的吗?”
禾里青听得喘了气,脸色绷得更紧,眼角抖了下,打断他,“好了,别说了!”
他面不改色地继续,“不说你们还继续折磨下去,你是没什么亲近的人,但老林不同,他那几个弟兄已经受不了他的状态了,什么状态,有回宴席后,莫圣伟送老林和另一个朋友回家,老林喝醉在后座一言不发,后来开始嘟囔禾苗禾苗的,那个朋友把他扶出去时,看他脸上湿了一片,私底下谈起这事时,还感叹,什么位置都有不同的不顺心。”
“前段日子巧遇了莫圣伟几个人,谈起老林,几个人都笑话,说枯木逢春,已经半年没在酒色场合见过他出来应酬,说贤妻回家,浪子收心了。整个城里、上海的交际圈,你们的事情传了遍,同情的、感概的、嘲笑的,谁让你们生活跌宕起伏跟戏剧一般。”
“生活不是给别人看的,所以不用在乎这些,也不是为别人生活,你家人的事情,你有必要背负一辈子吗?凭良心讲,你父母当真的是被冤屈的好官?还是平日算计过多的恶果?是不是也有仇恨禾家的另一个禾奕华存在?”
他说到这里,禾里青用力把一旁的杯子砸到地面,喘着气不说话。
林禾在外边敲门,问怎么了。
禾里青还是不说话,林羌已经快要冲进来,楼浚屏看着脸色铁青的禾里青,才慢悠悠地说,“没事,杯子不小心摔地上了。”
林禾仍然继续敲,执着地要等到妈妈的回答,禾里青缓了一会,才说,没事,杯子掉了,一会再收拾。
房间里安静了很久,楼浚屏才再次开口,“虽说是死党,但我仍然只是一个旁观者,算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那些你的痛苦我懂啊,全是屁话,即使世间最相爱的人都没法做到感同身受,我以最亲近的旁观者在为你分析,什么选择怎么面对才会是最舒服的人生。”
玻璃碎渣搁在大块玻璃上,躺不住了嗑呲往地面爬,清脆声在房间里响起。
第49章 很大声
对于孩子来说,最喜爱的节日就是过年,归生在城里过得第一个新年却只是在医院,本来林羌想带着他去城里河岸观看烟花汇演,还有庙会,在归生面前掰着手指细数好玩好吃的东西,小归生明明馋得直咽口水,又假装坚定地摇头拒绝,眼神直盯着哥哥手指不放,好像那就是哥哥说跟家里不一样的烤串,林禾踢了他一脚,问:“你想去就去呗,还吞口水,再不去元宵过了庙会该没了。我在这里陪妈妈。”
方牙眼睛细眯,抬头说,“我也要在这里陪青姨。”
归生好像看到了那些吃的玩的热气消了慢慢离开,他拿起一旁的玩偶挡在自己面前,不看哥哥姐姐,只说,“不去,不去,我要陪妈妈,等妈妈好了之后,我跟妈妈一块去。”说完,就刻意忘了哥哥说的话,头也未抬,咬着玩偶鼻子,跳跃式地问,“爸爸呢?爸爸今天怎么还没过来。”
林同彰扶老太太去沙发坐下,她仍沉浸在往事和担忧中未缓过来,林同彰坐在一旁等了会,说,“妈,关于归生,。。。。”
老太太看向他,皱着眉头嫌恶地接话,“提那个孩子作什么?”
“他是我儿子,是晚囡给我生的孩子,我们错怪她了。”林同彰手无意识地揉搓着老太太的手,低声说。
老太太不明白,反问:“什么意思?是你的儿子?”
过了一会,她睁大眼睛,喝道:“你昏头了吗?当年她明明两年未见你,怎么给你生孩子?”
这句话让林同彰更是不安,他觉得有些说不出口,满脸愧色地抬起头,看着老太太说,“妈,那年我去沈阳考察项目,醉酒在酒店里过了一夜,我以为我见到晚囡了,但是这么多年,我在外玩乐哪次不是以为见到晚囡,又有哪次真的是她。所以当时酒醒后便以为是供应商叫的小姐,根本没放心上。直到晚囡前几日受伤时跟我说,我才知道,那。。。。。”
他喘着气,强忍心痛,继续说道,“那真是晚囡,她当时在辽宁做义工,怕是碰见了我就一直跟到酒店。应该也是我误会她是小姐,伤了她,她才暗自离开。把妻子当成小姐,真是天大的笑话。她是伤透了心才瞒这么多年。”
老太太眼神发愣,看着前边沙发不说话,过了一会又说,“不可能不可能,她骗你呢,你去做DNA,她肯定骗你。”神情是半点不愿相信这件事,或者说,她不敢相信,林家在亏欠禾里青的事情上,再往上加一桩。
那个孩子四岁多,留了半长的漆黑头发,衬得肤色奶白,刘海下边露出密实的睫毛和弦月一般的脸颊,笑起来正是最天真听话的模样,大人说什么便是什么,前几回见到时,她都是什么脸色,说了些什么,回回看到她,孩子都吓得脸色发白不愿靠近一点,这个孩子是她的孙子?
她握着手腕上的玉镯,一直摩挲,下唇在发抖,一直重复,她骗你呢,不可能。然后发慌一般,蹒跚回了房间,徒留下林同彰一人。
楼浚屏仍在病房里和禾里青僵持,禾里青不愿承认他言语里禾家恶行的可能性,但脑子里又有声音在告诉自己,连抛下女儿远走高飞都做得出来,他们也许只是一场斗争里的败者,他们也许只是另一个林兴安。想到这里她浑身发冷,快要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