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莎的树林-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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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
过了很久很久,我心里的刺痛渐渐散去。我打开电子琴,弹了一首德彪西的“月光”。说实话,我并不是很喜欢德彪西的曲子,除了这首“月光”,它让我的心感到很平静。
小阿姨的电脑全天候开着,我打开浏览器,上到一个有关肾病的网站,还有聊天室,很多和我同病相怜的人互相交流治疗治疗方案,专家门诊和民间偏方等等。在这里大家心照不宣,如果有人很久不来了,没有人会问起。
我在聊天室里打入一个问题,“我可以活到三十岁吗?”
没有人回答这个问题。那行小小的淡紫色的字孤独地站在聊天室窗口,一行一行往上走,终于消失了。他们也许觉得这个问题没头没脑。
晚上,小阿姨回来,又是一脸疲倦的样子,躺在沙发上,嘴唇上隐隐留着一点唇膏的影子。我把那四个生煎包子从冰箱里拿出来,放进微波炉,一会儿,里面冒出香味。
“你买的?”她望着我。
“嗯。”
“这个怎么咬了一口?”她指着那个少了一小块的包子,有些警觉地问。
“给果冻吃的。”我说,走过去为她揉肩膀。
她拿过一只包子塞进嘴里,腮帮鼓起一块,心满意足地往沙发背靠去,突然又睁开眼睛,问我,“你猜猜,给你看病的林医生家住在哪里?”
“对面二楼。”我回答。
小阿姨的脸上有些明显的失望,“你知道了?”
“我今天看见他了。”
“世界真小,”她叹了口气,“刚才回来,在车上碰到他。”她打个哈欠,从包里取出一张名片,放在桌上,名片下端写着一个电话号码。
我去厨房倒了杯热茶出来,小阿姨半闭着眼睛,对我说,“林医生说,最好还是做透析”。
我默默地点点头。
时尚风向
我买完早点回家,屋子里萦绕着一股檀香的味道,老妈正对着观世音菩萨上香。根据经验,昨晚她的班上,又有病人死了。
老爸老妈都是学医的,有些地方却十分迷信。这仿佛显得矛盾,仔细想想也有道理。老爸说过,头一次看着病人在手术台上死去,还是实习医生的他第一反应是“打开手术室的门喊救命”,随后才意识到那个想法多么愚蠢。老爸说,“医生其实是一个让人感到很无力的行业。”
于是,每回有病人死去,他们都会为那个亡灵上香超度。
“葡萄胎,夜总会里做服务员的,才二十二岁,已经第三次怀孕了,前两次都刮掉,这次到八个多月,一回产检也没做过……”老妈言简意赅地感謂着,“竟然说是为了省钱,打开肚子全都是血,剖宫都来不及了。”
“这样的女人,让人看了替她不值,”她摇摇头,“到她死,我都没看见那个男人,是一群小姐妹送她来的,个个打扮得像鸡,看上去就……”
“你最近夜班怎么这么多?”老爸问。
“小于的老婆怀孕了,让他在家多陪陪她。”
“那你用不着总是自己顶班嘛。”老爸嘀咕着。
“不是才结婚吗?”姐姐在屋里问。
“结婚半年了。”老妈的口气里有“恨铁不成钢”的意思。小于医生是老妈的弟子,妇产科里年轻英俊的洪常青,有段时间老妈每个周末都叫他来吃饭,很有拉他做东窗坦腹的意思,他也很积极,直到姐姐在饭桌上问“你们妇产科男医生是不是都能一下就找到女人的G点?”我看着小于医生的脸从额头红到耳根,后来他就来得少了,不再想入非非,听天由命娶了个温良贤淑的护士。
老妈吃着我排了半个多小时队买来的,菜场西隔壁台湾人开的那家点心店里的生煎包子,对着姐姐皱起眉头,“美美,怎么又穿着你弟弟的衣服?”
“这是现在的潮流啊!”姐姐站在饭桌边摆个pose,“是不是很Garç;on?”她得意洋洋。我的法兰绒衬衫穿在姐姐身上像个大大的布口袋,她细细的脖子在那个布口袋上出淤泥而不染地矗立着,腰上不伦不类系着老爸的皮带– 为此她还专门去另外打了几个孔,谢天谢地,牛仔裤是姐姐自己的。
“什么?”老妈没听明白。
“就是neutre啦,”姐姐坐下来,“女人做男装化打扮,男人做女性化打扮,现在世界上最新时尚潮流。”自从大学毕业生普遍拥有六级英语证书后,姐姐就认定只有半生不熟的法语才能表达她那超凡脱俗的品位。
“现在流行女人穿男人的衣服?”我和老爸都有些狐疑。
姐姐一本正经地点点头。
“会……流行多久啊?”老爸问。自从姐姐开始大刀阔斧地Garç;on后,我和老爸的衣服遭受了一次又一次洗劫,凡是她看得上眼的,统统拿去扮靓一番之后弄得香喷喷团成一堆扔回来。不仅如此,她还热心地给我们买衣服,结果多半是穿到她自己身上,弄得香喷喷地团成一堆扔过来。我们都很想知道她什么时候能还我们清静。
“mode很难讲的。”
“姐啊,我的鞋垫坏了,你能不能帮忙拆个胸罩下来给我用用?”姐姐听出我的讽刺,一扬眉毛,毫不客气地还礼,“没问题,不过做鞋垫实在太浪费了,不如你拿去卷起来塞在内裤里招摇过市吧,回头率肯定高!”
女人心海底针
“越说越不像话了,”老妈的眉毛拧了起来,形成一座小小的山峰,根据经验,她生气了,“美美,你在公司里也这么说话的吗?”
“是果冻先惹我的!”姐姐指着我,“他说要我拆个胸罩下来给他当鞋垫。”
“女孩子和男孩子不一样,”老妈的脸色隐隐沉了下来,“讲话要有分寸。”
“我没说什么啊?”
“再顶嘴。”老妈的声音并没有提高,里面却骤然多了一份泰山压顶般的威仪,姐姐看看她的脸色,像西游记里作威作福的妖魔鬼怪看见了从天而降的观音娘娘,规矩起来,静静地坐在桌前喝粥,神色里有些委屈。说来奇怪,姐姐从小天不怕地不怕,却很怕老妈生气。其实老妈也并不是个随便发脾气的人,今天突然掉下脸来,也许是昨晚那个死去的病人,也许是想起了被姐姐从手指缝里溜走的乘龙快婿,也许是想起别人家二十四岁的女儿早已嫁人生子,也许纯粹就是那传说中的更年期。谁知道呢,女人心,海底针,捞不到,让人着急,捞到了呢,刺你满手血,还是敬而远之的好。
饭桌上有些尴尬。老爸看着两个女人大鱼吃小鱼,脸上泛起唐僧般的慈祥,有些不忍,“国栋,那个……你姐姐广告里的漫画,画了没有?”
“画好了。”我看看姐姐,她乌溜溜的眼珠正吊在眼梢瞪着我,看见我,立刻转了回去。十二种表情的美少女漫画,我到底还是答应了,因为姐姐承诺把她那只韩国带回来的FPS手枪造型无线鼠标送给我。男子汉大丈夫,怎可为五斗米折腰少说也得六斗。
我把漫画递给姐姐,她一张张翻着,边翻边轻轻念着“欣喜”,“讶异”,“心烦”,“喜悦”,“唉,果冻,欣喜和喜悦有什么不一样?”
“你自己看啊,表情是不一样的,”我指着画稿同她解释,“欣喜,是这样,眉毛稍微有些上扬,眼睛睁得半圆,说明她还不是很确定……你看这个,喜悦,眼睛都弯了,眉毛平滑,整张脸的线条显得很柔顺,是发自内心的快乐和肯定,这张可以出现得早一点,这张呢,放在最后……”
姐姐叹了口气,伸手过来拍拍我的后脑勺,“果冻啊,毕业后来我们公司吧。”。 。。
“我不要,”我干净利落地回答,“在家受你压迫还不够吗?”
“小屁孩儿,”她的手指曲成直角在我额头上轻轻敲了一个毛栗子,“你以为进我们公司很容易吗?”她一抬头看见对面蓝地百合花的窗帘,撇撇嘴,“呸”地一声。
这个时候,电话响了,姐姐奔过去接,高声地和对方聊起天来,咯咯直笑,过一会,叫我“果冻,是木鱼!”现在每次木鱼打电话来,姐姐都会和他聊天,我看得出她是故意逗他结巴,好像觉得这样很娱乐。
我和木鱼一同坐在他那张古董大床上看不知第几遍的“教父”。有时候我觉得朋友是种缘分,能做好朋友的人,总有那么一个时刻,从内心深处觉得对方值得做朋友,缘分从那个时刻开始。对于我和木鱼,就是头一次一起看“教父”的时候。“教父”电影系列三集十几个小时,我们最喜欢的竟然是同一个场面,第二集里Robert Di Nero在高昂威扬的集会音乐声中单枪匹马杀死当地的恶霸,冷静地把手枪拆开扔进人家的烟囱,回到自己家门口,坐在台阶上,握着儿子的小手温情地说“Michael,爸爸很爱你”。
木鱼盘着腿,屋子里也点着香。
我说,“拜脱,我老妈在家里烧香,到了这儿你也烧香。”
“这是薰香。”他郑重地纠正我。
喜欢的女孩
“这种香是蒙,蒙古香,传说是八百多年忽,忽,忽必烈手下一个王公发明的,蒙古人每次出兵打仗都会点,点上这种香,如果风能把香气吹,吹散,就是凶兆,如果风不能吹散,就是吉,吉,吉兆。”
“真的吗?”我转头看着卷云案头那一支咖啡色的香,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谁知道呢,”木鱼淡淡地说,“不过我喜,喜欢这种说法,听上去很有历史感。”
木鱼很喜欢研究历史,我猜这份爱好遗传自他的老爸。花二十万买一张明朝的古董大床回家,打穿一面的木板重新加固,装上平面彩电让儿子坐在床上看,虽然有些让人不是滋味,不失为一种风雅。
他的老爸老妈在家冷战了两个星期,最终老爸撤军,一声不响登上了去温哥华的班机,老妈反应过来后立刻坐下班飞机跟过去。
“我不理解,我老爸既然在温哥华有,有,有二奶,房子也买了,她干嘛还要自己跑过去找堵?”木鱼这么评论自己的母亲,语气里有种近乎冷酷的平静,“每次我爸有女人,她都是这样。”现在他妈不再提澳大利亚,而是使劲敦促他去加拿大,“她希望我和她一起,可以收,收,收住老爸的心。真没意思。”他嘀咕着。
那个喜欢他的三班女孩,几乎天天给他打电话,直到木鱼无奈地换掉号码。
“我不讨厌她,可是也不喜欢她。”木鱼说,顺手拿起手机拨了个电话,“梁老师,今天我病,病,病了,下星期再上课吧。唉,谢,谢谢你。”那是他老妈为他请的英文口语老师,以讲一口纯正的美国亚特兰大口音英语出名。
“你喜欢哪个类型的女孩子?”我问。
木鱼沉吟一会,“不知道,不过,我,我,我肯定,我不喜欢她。”他肯定地说,眼睛习惯性地微微眯起来,清秀的脸显得有些严肃。
“她太可怜了,”我忍不住笑起来,“我姐姐借你家拍广告,给多少场地费?”那是姐姐公司的一支新广告,推广某个牌子的高级巧克力,一个情节是男主人公把光辉四射的水晶灯上挂满了巧克力,向女主人公求婚。广告计划愚人节期间投放,主题是“爱情是属于傻瓜的”,姐姐一听说木鱼住别墅区家里有水晶吊灯旋转楼梯,立刻提出借他的家拍这个光辉四射的场面。
“没说。”
“那她八成会赖账。”我警告他。
“我无所谓。”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电影正演到Michael坐在水边的豪宅里,隔着玻璃窗看着Freddo在小船上被人从脑后一枪干净利落地解决了。
“真过分,Freddo是他的亲,亲哥哥啊。”木鱼皱起眉头。
“我姐姐看到这个场面,还说Michael干得好。”我说。
木鱼看看我,不再说话,过一会,他问,“果冻,你喜欢哪,哪,哪一类的女孩子?”
漫画不会说谎
我想了一会儿,“这个……我,我也不知道。”和木鱼说话久了,不知怎么的,我也有些结巴起来。
姐姐曾经问过我一模一样的问题,我回答说“不像你那样就好”,把她气得够呛。
“教父”第二集就在这时候结束,我和木鱼一起瞪着电视屏幕上一行行蚯蚓般向上蠕动的演职员名单表。我突然想起早上那个叫蔡雨霏的女孩子,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站在人群的角落里默默地看着我,大大的毛衣,圆圆的大领子几乎遮住下巴,手里牵着一只和她一样带着懵懂神情的小白狗。
她和我说话的时候,总是带着一种淡淡的,设防的表情,而她自己却是那么柔弱,像一棵风里面的小草,让人觉得又可爱又有些可笑。
回到家里,我坐在窗前做英语四级的模拟试题,无论做到哪个题型,总是忍不住抬头往窗子那边张望一下。
对面的百合窗帘半掩着,却看不清楚里面。
我马马虎虎地把最后一段阅读选择题做完,不知道的问题统统选C,翻到考卷背面,拿起一支铅笔勾画起来。
如果你学过漫画,就会知道那是一门很奇妙的艺术,它的基础看上去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