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狐自家中来-第9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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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方向?”青狐不解。
陈霁却没有多做解释,她不再看向警局正门,而是带着一种淡然的表情转身离开,她想她必须去做些什么才行。
泰顺迷迷糊糊睡了许久,他本来不想睡的,他觉得如果自己睡着了,那就太对不起那些因为捉获他而兴高采烈的警察了,所以他努力挺直背坐在小暗房里,在困得要睡着时就拿指甲在小腿肚上压出两个交叉的月牙印。
可等到腿上的第十一个月牙印消失后,他还是无可奈何地睡着了。
可能是因为警察抓住他时大声宣布的那一声“杀人犯”触动了他的神经,他做了一个很久没做过的梦。
梦里的他站在一条荒无人烟的大道上,左边是火海,右边是汪洋,他赤着脚往前走,每踏出一步,脚下都是深深凹进去的积雪,他走着走着,忽觉脚下踩到异物,他便跪下来扒拉积雪,积雪触手即化,在融化的一滩积水中,他突然看到一张脸,一张深深埋藏在雪底下的脸。
那是一张年轻秀美的脸,闭着的眼上睫毛卷翘,嫣红的双唇微微张开,神态安详恬静,像睡着一般。
泰顺呢喃着唤她的名字,“舜雨……”
那张叫做舜雨的脸一动不动,泰顺没有办法,只能更用力地扒开周边的积雪,果然,女孩的脸旁出现另外两张较为苍老的脸。
“爸爸……妈妈……”泰顺跪在湿漉漉的雪地上,他怔怔地低着头,不大的眼睛瞪到极致。他觉得自己在流泪,可是用手一抹,被冻得通红的指尖上全是血。
“……泰顺……”有个熟悉的声音从遥远暗沉的天际传来。
泰顺抬起头,“……师父?”
“泰顺……”呼唤泰顺的人果然是陈霁,“醒醒,你在做噩梦。”
泰顺低头看向雪地下的三张脸,他知道自己在做梦,这个梦他太过熟悉,以至于他在进入梦境的前一刻,便已经清醒。
“师父……”泰顺平静地睁开眼,眼前还是那间矮小遮敝的暗房,唯一不同的是,这么小的牢房里此刻多了个人,“你怎么来了?”
陈霁站在窄铁床前,她的身形在黑暗里显得越发消瘦,只有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清静,“泰顺,后天b城的警察就会来,他们要把你带回去判刑。”
泰顺平躺在床上,“嗯,我知道。”
“泰顺,还记得在小巷子里我和你说过的话吗?”陈霁轻声问他。
“什么话?”泰顺回想,“骂我那次吗?”
陈霁低低应道:“嗯。”
泰顺笑了,“我印象最深的是你嚷嚷着徒弟要听师父话那句,那是你第一次承认我是你徒弟。”
陈霁没有搭理他的玩笑,“我问过了,你的犯罪情节比较严重,加上畏罪潜逃,不可能轻判。”
“哦,”泰顺语气极轻地接道:“应该是要判死刑的。”
陈霁略略沉默,但还是问道:“泰顺,我一直没有过问你的事,不管你的过去如何,我只相信我所认识的现在的你,你很好,一直都很好,我唯独不满的只有一点,你知道是什么吗?”
泰顺从床上坐起来“……自轻自贱不把自己当一回事吗?”
陈霁点点头,“挺有自知之明,不至于没救。”
泰顺苦笑,“……师父,你有时候说话挺毒舌的。”
陈霁终于笑了,“无毒不师父嘛。”
泰顺“嗤”地一笑。
陈霁坐到泰顺身边,轻声叹一口气,“泰顺,你为什么要杀那个人?”
他们俩叽里咕噜扯了许久,话题还是不可避免地走到了这个地方。
你为什么杀人?
泰顺坐在坚硬的铁板床上,他的背弓成虾形,两边胳膊僵硬地支撑在膝盖上,他一直很瘦,瘦瘦的脸颊上除了黑暗外,仅剩下两粒亮晶晶的眼珠子。
陈霁不想逼问他,便静静地歪着头看他。
泰顺忽然笑了,“青狐怎么没来?”
陈霁想也不想地回答道:“他有事忙去了。”
泰顺又笑,“师父,你跟我讲讲你家里的事吧?”
“我家里的事?”陈霁微愣,但她还是想了想,说道:“我家的结构很简单,但我家每个人好像都不简单。我没见过我外公,但我对他一点也不陌生,他好像永远都存在在我们家人的生活里。我外婆脾气比较急,喜欢恐吓人,但每次家里遇到什么事,她都会勇敢站出来面对,我妈妈说过,只要我外婆还在一天,她就永远都有安全感。”
“我听青狐说过,你妈妈是个很有趣的人。”泰顺笑道:“有机会真想见见你父母。”
陈霁想起很久未见的父母,黑暗里的眼神也变得深远起来,“我爸爸和妈妈……他们是最好的人。”
泰顺静默半晌后,浅淡地笑了,“我爸妈也是很好的人。”
陈霁笑了笑。
泰顺笑着说道:“其实你上次说得都对,我确实是南方人,在我六岁的时候,我生父赌博欠下高利贷离家出走,我们家从那时起再没过上一天好日子,然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我妈妈带着我逃跑了,我们一路搭乘火车,没命地远离故土逃向西北,在途中妈妈把身份证掉了,她本来就没什么学历,没了身份证更不可能找到稳定安全的工作,我们住在桥洞里,风餐露宿,妈妈只能去打短工做苦力,就是那种可以日结工资的工作,后来在工地,妈妈遇到了爸爸,哦,不是我生父,是我的继父。”
陈霁笑了笑,“然后呢?”
“爸爸是工地上的水泥匠,他本来只是看妈妈可怜,做活的时候会帮一帮她,妈妈为了报答他,工地里每天发午饭时她都会排队帮他领最前头的餐盘,”泰顺轻轻地笑了声,“工地里僧多粥少,越前头的份量越足。”
陈霁点头表示明白。
泰顺继续说道:“他们俩这么一来二去,渐渐就有了感情,我妈妈没有身份证,又不敢回老家重新办,她没法和我爸爸结婚,尽管没有婚姻的名义,但是他们俩却是我见过的最恩爱的夫妻,我爸爸老实本分,有一技之长,我妈妈很勤俭持家,他们俩在一起,生活虽然清贫,但我也再没饿过一次肚子,两年后,我妹妹就出生了,她很可爱,从婴儿时就喜欢粘着我玩。”
陈霁想起泰顺曾经说过,他的父母都死了,而他妹妹承受不住打击,自杀了。
“再往后,生活其实很平静,我爸爸找了关系给我和妹妹办户口上学,我们俩都挺争气,我考上了隔壁省的重点大学,那个时候我要上大学,我妹妹上高中,家里开销比较大,加上爸爸常年从事体力工作身体不好,妈妈便又开始出去打零工,就在我快要毕业的那一年,有一晚,我妹妹忽然打电话给我,说妈妈出事了,让我赶紧回家。”
陈霁立即察觉这是到了泰顺人生转折的地方了。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在研究新坑并且修改《桃花》的正文,所以番外写得很慢……而且我发现我的番外很有可能会很长……要写的人太多了……所以大家不要等在这,偶尔来看看说不定能找到惊喜→ →
泰顺【四】
果然;泰顺的声音沉了下去,“我回到家才知道;我妈妈在一家高档KTV当清洁工,在打扫洗手间时被那里的小姐诬陷偷了人家戒指;她一直辩解自己没偷;被几个喝醉酒的小姐拿酒瓶子砸了头,躺在医院里怎么也醒不过来;我妹妹年纪小;咽不下这口气;直接到那店里找领班的讨说法,可她根本没想到;我们一家的底细早被那群人渣查过了;他们知道我们只是最底层的普通百姓,就肆无忌惮起来,我妹妹什么都不懂就去了那家店,店里的客人看她年轻漂亮,就怂恿那群小姐给他们找乐子,那些人……那些人就给我妹妹喂了药,扔在店里给阔老板们……欺负了一晚上……”
陈霁震惊万分,她虽然在接受九年义务之后再也不愿被应试教育荼毒,宁愿在龟缩在家中过着简单的生活,但这不代表她不懂得人心险恶世道肮脏,但她想不到,这人心竟然能险恶到这个地步,这世道竟然能肮脏到这个程度。
泰顺的十指即使交握,也掩不住细微的颤抖。
陈霁默默握住他的手,无言。
“我妹妹第二天就自杀了,那个时候是冬天,她一个人跑到江边,替自己绑了块石头,就那么沉到江底里再也不去面对这个不堪的社会……”泰顺叹了口气,“我不知道是不是母女感应,我妹妹尸体被捞出来的当天,我妈妈就断气了,爸爸替她们俩办好葬礼后,带着我去报警,可是当地的警察根本不敢立案,我们没办法,只好带着所有材料和证据去省城,可是不知道是谁走漏了消息,我们刚到省城,就有一群人把我们俩抓走了,那些人摆明了就是为了杀人灭口。”
陈霁沉声说道:“……你们家看来是遇到灾星了。”
泰顺冷笑,“何止是灾星,简直就是阎罗王,那晚欺负我妹妹的那群人都是有权有势的,一旦这事给捅出来,他们难免乌纱不保,所以他们想尽办法也要阻止我们去报案,我和爸爸被关的那一晚,爸爸拼尽全力把我弄了出去,可他已经来不及跑了,他让我找警察过来救他,可是当我带着警察回到那个地方,我已经找不到我爸爸了,我蹲在省城警察局门口等了半个月,这期间完全没有我爸爸的消息,我心里明白,我应该再也见不到他了。”
陈霁除了叹气,不知道能说什么。
泰顺却拍拍陈霁的手背,笑了,“后面的事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我一个人溜回老家,像只臭老鼠一样躲了三个月,最后终于找到机会溜进那家店,在他们最没防备的时候,用最残忍的手段把那些人全杀了。”
“杀完之后呢?”陈霁突然问。
“呃?”泰顺一愣,继而苦笑,“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陈霁摇摇头,“我知道的只是警察告诉我的,他们说你逃跑,但是我不太相信。”
“为什么不相信?如果不逃跑我又怎么会出现在这呢?”泰顺笑道。
陈霁还是摇头,“即使逃跑,你的初衷也绝对不是为了逃。”
泰顺怔怔地盯着陈霁看了会儿,低头无奈地摇头,“师父,我杀了人,我很害怕,但是我心里不后悔。”
“我明白,只是……”陈霁在泰顺看不见的黑暗里皱眉,“泰顺,你到底……”
泰顺忽然打断陈霁的话,问道:“师父,我是杀人犯,我杀了十一个人,五个男人,六个女人,我杀的人说不定比许多穷凶恶极的杀人犯还多,你不怕我吗?”
陈霁在黑暗中转头直直地看向他,“青狐是妖,我是半妖,石妖本来要弄翻整列动车,螳螂妖差点杀了你,叶忘的那班人追了我们半个广州城,你怕过吗?”
泰顺摇头,“不怕。”
陈霁问他,“为什么不怕?”
泰顺想了想,顿时也觉得不可思议起来,“可能是因为你和青狐都是好人,所以跟着你们俩,即使遇到任何事,心里都不会觉得不安吧。”
陈霁点头,“没错,所以我也不怕。”
“诶?”泰顺有些反应不过来,“可是我跟你们不一样啊。”
陈霁反问道:“哪里不一样?还是你已经看不起我们这些妖怪了?”
“哪敢啊!”泰顺大声反驳。
“那就好。”陈霁蓦地站起身,“我要走了。”
泰顺惊愕地看着她,“诶?”
陈霁说走就走,连一句“再见”都不说,整个人的气息已经从这件逼仄的暗房里消失干净。
泰顺的眼早已适应黑乎乎的环境,他张着嘴在房里逛了一圈,终于确认陈霁是真的走了,“……这师父,本来就神神秘秘的,变成妖怪更吓人了……”
青狐等在路边的一盏黄灯下,灯光闪烁,他眯起眼在虚无的空气里随手一抓,再缩回手时,他的手里已经握着陈霁的手了。
深夜无人的街道上,凭空出现的陈霁自然没有引起旁人不知所谓的尖叫,她的去与来,都自由得不像话。
“你已经渐渐适应你的新心脏了。”青狐如是评价。
陈霁的头发一直没有找到时间修剪,前头的额发还好,耳朵后头的发尾长短不一比野草还凌乱,她留了十多年的长发,却在一夕间被自己亲手割断,陈霁心里除了惋惜倒也没什么,只有青狐每次见到她的头发,都要长吁短叹一番。
“这头发什么时候才能长回来啊?”青狐伸手摸摸陈霁的头发,心疼地不得了,“给你编了这么多年的辫子,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陈霁由着他摸来摸去,兀自说道:“人真的是他杀的。”
青狐手上一顿,“为什么杀人?”
陈霁冷冷一笑,“该杀。”
青狐叹气,“算了,既然如此,明路走不动,只能来暗的了。”
陈霁忍俊不禁,“咱们什么时候策划过明路?”
青狐笑道:“有些事总得光明正大去做,有些事也得暗渡陈仓,看情况办呗。”
陈霁笑了两声,又不说话了。
青狐对陈霁的闷闷不乐感到不解,“我已经查到明天的押解路线,车子也弄到了,不管你明天想怎么救泰顺都不会有问题,你还担心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