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价值观-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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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妈妈忙阻止他,怕让村上的干部听到后会把他抓起来,送进学习班或者到街上游行。最后费了很大的周折,终于领到了救济粮,因为生产队终于搞清了政策的界限:不给地主分子家庭发救济粮;地主家是可以发救济粮的。这就是我在小学里学到的一些名词和政治概念。
恐怖的事情还在后面。村上许多人家趁着黎明前天还没有亮,以黑夜做掩护,一家家地拖儿带女去外地逃荒要饭了。在我们村子里,去外地逃荒要饭是很不好意思的事情,所以逃荒要饭的家庭只能趁天没亮走,目标就是一直往东,据说前面就是陕西,八百里秦川,那里的土地肥沃,人心也好,不会看着人饿死。至于到底有多少户人家去逃荒要饭了,我的老师潘麟玉后来告诉我,全村一共有27户人家,有17户都去逃荒要饭了。
遇到了饥荒,各家想各家的办法,我的小学同桌潘中勇,他妈妈每天晚上把高粱糠和烧碱放在一起,把高粱糠腐蚀烂了,第二天再给他们一家蒸着吃。
烧碱是从我们村子附近的一家造纸厂里捡来的。烧碱这东西很厉害,放在衣服上衣服就破了,沾到皮肤上的话,沾到的地方就烂了。长大后才知道烧碱的名字叫氢氧化钠,是用来腐蚀麦草的,我们现在用的纸张就是用烧碱腐蚀过的麦草制造出来的。
我们班上很多同学都严重营养不良,每个同学的脸上都长满了癣,老师说这是营养不良的表现。也有几位同学在这次饥荒中饿死了。小学的同学大部分都叫不出名字了,但饿死的这几位同学的名字和他们的长相至今我都记得很清楚。
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有位叫吴家喜的同学,那天学校开完了大会,他搬着一把椅子和我一起走,他走一走就歇一歇,后来他就坐在椅子上对我说:“这辈子要能坐在这样的椅子上该有多好啊。”我当时就想,全学校就两三把椅子,你哪能总坐在这样的椅子上呢?没想到这成了我和吴家喜同学最后的一次见面,这句话也成为他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第二天,这个家庭中的独生子吴家喜就死了。
当时我们家也没有吃的了,我的爸爸妈妈是十分坚强的人,一定要让我们一家活下去。
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先把最小的妹妹送到别人家,找人家的条件只有一条,就是他家一定要有一头正在产奶的奶羊,让我妹妹能吃上羊奶,不然的话也会饿死。
接着把二妹妹也送给别人家,条件是他们家要有粮吃。
送出去一年后,我妈妈天天晚上做噩梦,想孩子,所以没过几个月又打发我把二妹妹背回来,我记得当时走了几十里山路,我的一只鞋底掉了,光脚在山路上背着妹妹回来了。我背到村口的时候,爸爸偷偷从农业学大寨基地上跑出来接我们。我那时年龄小还不太理解父母的心情,但当时的画面牢牢地刻在我心里,后来我每次回想起这些经历,就觉得跟父母的感情特别近,跟背回来的妹妹感情特别近……
艰苦的年月教会了我爱,这种情感是一笔财富,一生都取之不尽。
艰苦的年月教会我爱,这种情感是一笔财富,一生都取之不尽。
小学生里的“反革命”
小学同班同学的名字今天我大部分都记不起来了,但有三名比我高一两级的同学名字我却一直记得很熟,因为这三名同学曾经都是我们学校的“反革命”。我的小学是潘集寨这个村庄办的小学,村里大部分人都姓潘,所以学校大部分的同学也都姓潘。但这三个同学一个姓吴、一个姓李,只有一个姓潘。姓吴的叫吴拜堂,是这三个“反革命”之首,在批斗会时他总是站在中间,也总是表现出很坚强的样子。批斗会的时候,他脖子上会挂着一个大牌子,牌子上面写着“反革命吴拜堂”。让人看了最难受的是挂牌子的那根细麻绳深深地勒在他的肉里,好心的老师会帮他把麻绳从脖子的肉上移到衣领上,一会儿又有老师把这条细麻绳放在脖子的肉上。他的罪行是在旁边庙里写了两条带“打倒”的标语,一条是打倒他的班主任,另一条是打倒一位当时的伟大领袖。那些年学校常常开批斗会,他可受罪了。我当时一直在想,他的家长为什么不把他带回家去呢?那一年,他可能刚满十岁。
姓潘的同学,叫潘嘉林,是我家的远亲,按辈分我应该叫他叔。他的罪名是唱革命歌曲时,把“最红最红的红太阳”,唱成了“最绿最绿的绿太阳”。在全校几十人的批斗大会上,批斗对象永远没有讲话的权利。在我的记忆中,他也总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批斗了几次,远房的爷爷就把这个小反革命带回到田地种田去了。那年,潘嘉林也是十岁左右。
姓李的同学叫李亚洲。在我们小时候大家最爱讲的一句话是:“你能,来把我的鸡鸡咬掉!”这是威胁对方的一句话。一般同学之间只是说一说,不会真的去做,但李亚洲同学真的去咬别的同学的鸡鸡了,而且是贫下中农、大队干部孩子的鸡鸡。被咬的同学送到了村上保健站,李亚洲也因此成了反革命,整天挨批斗。但每次批斗会上主要是批斗前两位同学,李亚洲上台后就面色苍白,满脸泪水。同学们在私下议论说,是贫下中农的孩子主动要求李亚洲去咬的,李亚洲并没有错。
这三位同学是学校级的反革命,班级有班级的反革命。一位同学把语文书撕了一张叠成了“三角”,“三角”是我们小时候唯一的玩具。班主任老师从他的口袋中拿出了这张纸,打开后发现正好在伟大领袖的像上,有叠三角时叠出的“×”的印痕,全班同学都惊呆了。老师没有把这件反革命的案件上报学校,只在班级开了批斗会。
另一位同学,在学校集合时,站在高处的土坡上撒尿,班上组织批判,老师说是流氓罪。同学们不懂什么是流氓罪,老师说,和反革命罪一样严重。到底什么是反革命,同学们也搞不清楚。
一次老师问同学们,我们革谁的命?同学们说了一大堆,全是反的。有位想巴结老师的同学说,革老师的命。老师说,不对,我们要革反革命的命。我还是没有想明白,为什么一位同学站在土坡上撒泡尿就要革他的命,把他的命要了。
前些日子,我去孩子的学校参加家长会,看到现在的小学生们快乐、无忧无虑地健康成长,不由得想起我的小学,那座庙里的小学。想起我的同学,那些在贫困交加的岁月里,心灵受到极大摧残的孩子们。
我的端午
对我来说,印象最深刻的端午节在童年里。
童年的我生活在甘肃黄土高坡,这里缺水,一般种的庄稼都是耐旱的玉米、高粱和可以碾出小米的谷子,小麦生长时需要的水分多,只能种在水能浇灌到的平川地里,这些平川地在我的家乡很少。我们家一年四季主要以粗粮为主,小麦磨成的白面是细粮,只有在逢年过节或者家里来客人时才能吃上。我父亲下放到农村,却很有创新精神,他在我们家的自留地里种上了水稻。他说我们家自留地的地势低,旁边又有一个大跃进时挖好后来又废弃的鱼池,里面有水,可以用来浇灌稻田。我想象中的水稻碾成大米后应该是雪白颜色的,像小麦磨成面粉后一样白。但我家自留地里种出来的水稻碾成大米后却是红颜色的,像高粱一样的颜色。当时的我常常为不能碾出雪白的大米而感到非常遗憾。许多年后进了城,才知道这种颜色的米营养价值高,当年曾是进贡给皇上吃的。
我们家当时是这个村子里最穷的一家,周围的邻居一直都在帮助我们,送给我们吃的和穿的,还经常帮助我们家干活。有时是干家务活,有时是干地里的活,有时他们偷偷地干完活,我们常常猜不出来是谁帮我们干的。直到今天,我们一家人还经常在一起猜测,我们家最困难的时候是谁在暗地里帮助着我们干活。
记得有一年的端午节,父亲把自留地里打下来的水稻在几十里外的一个镇上碾成了大米,过节的前一天包成了粽子,端午节的早晨让我送给周围的邻居。我记不清楚当时有多大年龄,只记得我端粽子时总是端不稳,粽子总是掉在地上,从地上捡起来又放回盘子里,继续送。送给每一家人时,他们都说很多感谢的话,总会说:“你们家没有粮食,还给我们送什么啊。”回来时,他们还总是回送给我们一些馍之类的东西。而我也总是重复地说着谢谢的话——出门前妈妈反复叮嘱我:要感谢他们,再三地感谢他们,他们在最困难的时候帮助了我们。这是给我印象最深的端午节,也是我一生中最难忘的节日。至于端午节和屈原跳汩罗江的故事都是后来才知道的。
现在,每当我们的国家遭受了大灾,许许多多的人如同当年我们家的邻居一样,也在帮助着那些受灾的人,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也有出了钱出了力不留名的,就像当年帮助了我们家也不留名的邻居一样。
我想,在帮助别人时,也是别人最困难的时候,不能有的就是任何一点点的优越感,因为这种优越感常常会把爱心冲得烟消云散,还会让人很反感。我时时刻刻这样提醒着自己。财富是全社会的,今天在你的名下只是暂时的寄存。设想一下,几十年、一百年之后,这些财富又归在谁的名下?几十年、一百年之后,我们住的房子又会是谁住进来?今天的这些财富和房子都是暂时的,而唯一永恒不变的是爱,是我们精神的进步和成长。在任何时候,千万不能有道德上的优越感,每个人的力量都是很渺小的,不要让财富成为爱与被爱之间的藩篱。同样,在接受这些帮助时,也一定要心存感恩,哪怕是一元钱,一顶帐篷,一瓶水,一句祈祷和祝福的话,这背后都是爱心,千万不要用粗俗、恶劣的语言去伤害这些爱心。
黄豆之妙
甘肃人所说的黄豆就是普通话中的大豆,而甘肃人所说的大豆则是普通话中的蚕豆。黄土高坡因寒冷、海拔高、气候恶劣,所以能生长的植物种类不多,粮食的种类就更少了。为数不多的粮食中,最丰产的是玉米,所以为了解决吃饭的问题,田地里种得最多的就是玉米。可是大量的玉米尽管解决了吃饭的问题,但太单调了,玉米面就算是被做成各种各样的食品,在没有任何蔬菜和油水的情况下,也都把孩子们吃怕了,总盼望着什么时候能吃上一顿面条。小麦的产量在黄土高坡上不高,山地因为缺水又不能种小麦,所以一星期能吃上一顿细粮的面条就不错了。常常是到过节、过生日才能够吃到细粮。南方的主要粮食——水稻在干旱的黄土高坡上就更别说了。虽然如此,仍有两样东西给我们的饮食带来了丰富的变化:一是土豆,当地人叫洋芋——黄土高坡上最容易生长的植物;二是黄豆,就是大家说的大豆。
70年代初我的老家经常干旱,又常常发洪水,原因是山上的树被砍光了,草根又被羊吃光了,生态环境受到了破坏。有点像今天的房地产市场:一边是房子价格暴涨,一边是空置率也在不断地上升,这也是市场环境被破坏了或者根本没有建立起来的结果。夏天发洪水时,河里总是漂下来一些上游村子的黄豆苗,这些未成熟的黄豆叫“毛豆”,我们常常把它们捞起来拿到家里,然后放在清水里煮,再剥开了吃,简直太好吃了。我现在还保持着爱吃毛豆的习惯,只要是在日本餐厅吃饭,餐前总喜欢点一盘毛豆,但永远也吃不出小时候从河里捞上来的那种好吃的毛豆的味道了。在黄土高坡上,厚厚的黄土和充足的阳光把营养都给了这小小的毛豆,所以才使它那样好吃。
黄豆一般不单独种植,都是套种在玉米地里面,等到玉米成熟时,黄豆也熟了七八分了。在秋天的山野里面,捡一些柴火,点起一堆篝火,把未成熟的黄豆放在火上烤,我们把这过程叫“烧毛豆”,烧好的毛豆也是我梦里经常出现的好吃的东西,想起来直流口水。一般烧毛豆总有四五个小孩,烧完后大家会公平地分成四五份,其余埋在土里和灰里的就大家一起去捡,谁捡得多就归谁。毛豆虽然好吃但吃完后形象很差,因为满脸满嘴都是黑色的灰。黄豆成熟后还可以做成豆腐。过年对农村人来说尤其是件大事情,一家人如果有肉、白菜和豆腐那就是一个丰盛、圆满的春节了,所以收获后的黄豆每家都精心地保留着,春节前做成豆腐。如果黄豆太少,就几家人合在一起做豆腐,做好后再按照黄豆的比例分豆腐,但无论如何,每家人都会留一点点的黄豆在每年“二月二”过节时炒黄豆吃。没有黄豆的人家只能炒玉米过节了,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