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正传-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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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的主干故事就在这一时代大背景下发生。吕家坪那位依权仗势、横行乡里的保安队长(国民党邪恶势力的化身)与葡萄溪滕长顺一家的矛盾,围绕着敲榨桔子与调戏夭夭事件展开并逐渐激化。面对外来邪恶势力的欺压,“乡下人”生命内部已经生长出抵抗忧患的力量。
夭夭呢,只觉得面前的一个唱的说的都不太高明,有点傻相,所以也从旁笑着。意思恰恰像事不干己,乐得看水鸭子打架。本乡人都怕这个保民官,她却不大怕他,人纵威风,老百姓不犯王法,管不着,没理由惧怕。
“沙脑壳,沙脑壳,我总有一天要用斧头砍一两个!”然而,这矛盾发生于中日矛盾激化、战争迫在眉睫之际,而国民党却忙着对内兼并,消灭异己。——“听人说兵向上面调,打什么鬼子?鬼子难道在我们湘西?”一方面,“乡下人”对此感到无从解释的困惑,一方面,一份爱国热情正在身上燃烧。
“……船上有个美国福音堂洋人对我说,……日本会派兵来,你们中国明年一定要和他们打仗。……要打鬼子大家去!”
“……我明天当兵去打仗,一定抬机关枪,对准鬼子光头,打个落花流水!”
(长河》揭示出湘西地方民族对外的爱国热情与他们自内遭遇压迫、欺侮的矛盾,后者又与湘西特殊的民族问题相联系。这一矛盾不仅影响到湘西地方的安定,也对中国抗战的命运构成威胁。它的发展走向,既关系到湘西地方民族的未来命运,也关系到中国抗战的前途。
在第二次国共合作已经实现,全民族抗日统一战线已经形成的1938年,不少文学创作沉醉于盲目乐观氛围的时候,沈从文以他对中国社会实际的深切了解,发现着那个“无可克服的根本弱点”,显示出一种特有的清醒。
《长河》继续着《边城》对自为生命形式的探索。在老水手、夭夭、三黑子等人物身上,不仅依旧保留了翠翠、二佬、老船夫的善良、纯朴与天真,而且开始有了染指权力的欲望:“我当了主席,一定要枪毙好多好多人,做官的不好,也要枪毙!”以及对实现社会平等的渴求:“不许倚势压人,欺老百姓,要现钱买现货,公平交易,”他们已经摆脱对“天命”的依赖,生命主体生长出在社会变动中把握世界的信心。虽然《长河》仍不免对现实的沉痛感慨,却一扫《边城》里的伤感。——这一方面,是沈从文受到了湘西苗族迫使何键下台事件的鼓舞,一方面,又来自沈从文对战争或者会“完全净化了中国”的渴望。
《长河》只完成了第一卷。按预定计划,《长河》全篇共四卷规模,打算写到苗族起义军接受改编,蒋介石将其送上抗日前线,企图假日军之手消灭苗族生力为止,完成大时代变动中苗民族和湘西地方悲剧命运的描写。可是第一卷完成后,在香港发表,即被删去一部分;1941年重写分章发表,又有都分章节不准刊载。全书预备在桂林付印时,又被国民党检查机关认为“思想不妥”,被全部扣压。托朋友辗转交涉,再送重庆复审,被重加删节,过了一年才发还付印。到全书由开明书店出版时,已经是1948年了。
《长河》终于以一部未完成的长篇,留在了中国现代文学史上。
沈从文传……寂寞之路
寂寞之路
1938年三、四月,沈从文搭乘汽车离开沅陵,西行经晃县,出湘境,取道贵州玉屏、贵阳,再入滇去昆明。
到达晃县转车时,人多车少,车票十分紧张,沈从文又是一筹莫展。亏得一位中学毕业的售票员,弄清楚他的身份后,热情地对他说“你就是沈从文?我知道你。别急,我给你弄一个好位子。”其时,由于正处战争时期,汽油匮乏,车辆都自带木炭应急,路况又极恶劣,路上常有翻车事故发生,沈从文乘坐的汽车却一路平安。
经过20多天的长途跋涉,终于到达了昆明。先期到达的汪和宗到车站将沈从文接到城里。
临时落脚处,是蔡锷发动反袁战争时在云南的旧居。这是一栋极平凡的小房子,斑驳陆离的瓷砖上,有“宣统二年造”字样。老式的一楼一梯,楼梯已霉朽不堪,走动时便轧轧作响,砖砌拱曲尺形长廊,因风雨剥蚀,早已倾斜。只有院子里两株合抱大的尤加利树枝劲叶茂,勃然有生气。对面是当年五省联帅唐赓萤公馆。那是一座美轮美色的建筑,以其花木亭园名贵一时。中日战争爆发不久,便成了美国驻昆明的领事馆。两座建筑隔路相对,形成奇异鲜明的对比。
站在院子里的尤加利树下,沈从文不由想起历史上默不言功的将军冯异。不求生前的虚荣,不计身后的寂寞,一切有益于民族、人类的事功,皆成于一种沉默的努力中。……自沈从文逃离北平后,夫人张兆和携带两个孩子,留在沦陷的北平,直到1938年初,母子三人同九妹岳萌,才途经香港,取道越南河内,沿滇缅线到达昆明。一家人长达一年多的离散奔波,相互间说不尽的思念、担心、痛苦,至此方告结束。
张兆和到达昆明后,沈从文随家眷住青云街六号,不久迁北门街蔡锷旧居,连同九妹岳萌、四妹张充和,与杨振声及其女儿杨蔚、儿子杨起,刘康甫父女、以及汪和宗,组成一个临时大家庭,外加金岳霖寄养的一只大公鸡杨振声俨然家长,吃饭时一大桌,杨面南而坐。刘左沈右,无人指定,却自然有序。我坐最下首,三姐在我左手边,汪和宗总管伙食饭帐。①这时,沈从文已在西南联大师范学院任副教授,第二年转北京上学(当时,西南联大所属各校上课不分开,编制分开)任教授,担任现代文学、习作课程。除教学和写作外,沈从文和杨振声一起,重新开始战前即已起首的教科书的编撰工作。这工作由杨振声领衔主管,却不常来;朱自清一周来一两次;沈从文、汪和宗、张充和则经常在青云街六号小楼上。沈从文任总编辑,分工选小说,朱自清选散文,张充和选、点散曲,兼作注解,汪和宗负责抄写。
不久,昆明就有日机空袭轰炸。每当空袭警报一响,大家携家带口,忙匆匆外出躲避空袭。人们都往城外跑,金岳霖却总要跑进城里,去抱他那只大公鸡。后来,由于日机轰炸频繁、躲不胜躲,沈从文一家搬到了昆明附近呈贡县的龙街,距城十余里的乡下。留住城里的九妹岳萌,在一次轰炸中城里起火时,忙着帮助别人救火抢东西,不料自己的全部值钱物品却被歹徒乘乱劫走。因受刺激太深,承受不住,神经有了毛病。不得已,由沈从文托人送往湘西沅陵,嫁给了乌宿地方一个乡下木匠。20年后,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因缺粮断炊而饿死。
在西南联大任教期间,沈从文和许多热情爱国的学者、教授,成为大受学生欢迎的人物。同战前在北平一样,沈从文一边默默笔耕,一边热情关心、接近那些爱好文学的青年学生,冀望着为文学运动造就一批生力。后来,在文学上取得了出色成绩的汪曾祺、林蒲(美籍华人作家)等人,都是他在西南联大的学生。
记得由西南联大及其他大学爱好文艺的学生所组成的“高原文艺社”,有一次开会,请沈先生演讲。有人曾提到,英国人说,英国能不能保留印度,是次要问题,但英国绝不能没有莎士比亚。而中国呢?日本占领了中国大片土地,日本人错了,我们中国大后方,甚至沦陷区,始终有如沈从文先生一类明智人士,继续给我们指导。失土的收复,是迟早的事!话说得对,说出了人人心上的话了。在漫长的抗日时期,谁不愿拿着自己的血和肉,造成新的长城!主要是建立正确的路向。那时候,沈先生等接近年轻人,处处抗敌御侮,注射了新鲜的血液,教学之余,创办杂志刊物,评论时政得失。……结果,沈先生便受到了左的或右的打击。沈从文的路子是寂寞的!
他是默默地固执地走着他的寂寞的路子。至于接近年轻人,鼓励年轻人,除了为年轻人向国家社会讨回“公平”而不随意折磨之外,就以我个人为例吧,只要你愿意学习写作,无时无刻不可以和沈先生接近。我当时在国内发表的文章十之八九,都经沈先生润色过的,全篇发回来重写也是常有的事。①在沈从文离开沅陵去昆明时,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在武汉成立。老舍被推选为总务部主任,主持“文协”日常工作,沈从文到达昆明后不久,收到了老舍的一封来信,请他出任云南“文协”第一任主席。这时,沈从文正痛感文坛龙蛇不一,一些本身没有任何作品,却别有所图的人挤进“文协”来凑热闹,这个认死理的“乡下人”,眼前的现象与他要求于文学运动的“清洁”标准不符,现实总让他失望。世界上任一社会运动都不可能以纯粹的形式进行,合目的性与反目的性总是同并时存。因此,他在给老公的回信中问道:究竟是有了作品才是作家,还是进了“文协”就是作家?
对这样的问题,老舍自然无从作答,沈从文出任云南文协主席一事只好作罢。
然而,沈从文并没有置身于抗战文学运动之外,他始终关心着文坛的风云变化,并卷入了抗战时期两次影响极大的文举运动的论争。
1939年月,沈从文发表了题为《一般或特殊》的文章,针对一部分作家放弃文学创作的特殊性,将其等同于一般的抗日宣传工作的现象提出批评。文章从社会技术进步导致社会分工的出现,知识学问趋向“专门化”、“特殊化”的历史规律入手,指出文学创作原是一门复杂的劳动,充满了试验,掌握文学性能很艰难,而现在不少人将文学看作一般的政治宣传品,这就导致人们常说的“抗战八股”的产生。因此,文学创作质量的提高,还得在一般的宣传小册子以外想办法。这些人好像很沉默,很冷静,远离了“宣传”空气,远离了“文化人”的身份,同时也远离了那种战争的浪漫情绪,或用一个平常人资格,从炮火下去实实在在讨生活,或作社会服务性质,到战区前方后方,学习人生。
或更担负一种雄心与大愿,向历史和科学追究分析这个民族的过去当前种种因果。这种人的行为,从表面上看来,却缺少对于战争的装点性,缺少英雄性,然而他们的工作却相同,真正贴近着战争。目的只有一个,对于中华民族的优劣,作更深的检讨,更亲切的体认,便于另一时用文学来说明它,保存它。他们不在当前的成功,因缘时会一变而为统治者或指导者,部长或参政员,只重在尽职,尽一个中国国民身当国家存亡忧患之际所能尽的义务。
在说及特殊与一般的关系时,文章指出:根据我个人看法,对于“文化人”知识一般化的种种努力,和战争的通俗宣传,觉得固然值得重视,不过社会真正的进步,也许还是一些在工作上具特殊性的专家,在态度上是无言者的作家,各尽所能来完成的。中华民族想要抬头做人,似乎先还得一些人肯埋头做事,这种沉默苦干的态度,在如今可说还是特殊的,希望它在未来是一般的。①
1942年,沈从文再写《文学运动的重造》②,进一步发挥了他的批评。文章回顾了战前出现的文学与商业和政治两方面结缘,结果随社会流行趣味盈虚消长的现象,指出这种现象在抗战爆发后有了进一步发展。一些“照例是无作品”和才具平庸、钻营有术的作家,到处附庸风雅,作一切热闹场面上的应酬点缀,导致“作品过度商品化”和“作家纯粹清客化”,文学与这些人的活动纠缠在一起,失去了原有的庄严性,与摆脱“流行趣味”,在创作中沉默努力的作家,如鲁迅、茅盾、丁玲、巴金、徐志摩、朱自清、丁西林、废名、李健吾、曹禺、施蛰存、芦焚、艾芜等人,形成鲜明对照。文章希望通过作家的共同努力,将文学从商界和官场解放出来,使文学作品的价值,从“普通宣传品”变成“民族百年立国的经典”。
沈从文在文章中,集中提出的是这样两个问题:一、抗战时期的文学创作,是满足于一般的抗战通俗宣传,还是深入把握抗战时期的民族精神现实,使其成为“民族百年立国的经典”?二、作家是满足于际会风云,以“文化人”身份猎取一官半职,还是甘耐寂寞,在沉默努力中为民族抗战切切实实尽自己义务?在这两个问题上,沈从文的取舍是明确的。
这两篇文章发表后,相继遭到来自左翼文学阵营的激烈批判。他的观点被概括为“反对作家从政论”,并与朱光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