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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沈从文正传-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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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神气,抑扬顿挫地哼道:“风雪满天下,知己能几人?”

  凡事虽有表哥在前面挡着,黄玉书又生性豁达,凡事放得开,能苦中作乐。沈从文却感到心里不安,这样下去怎么办?在苦撑了五个月后,沈从文催表哥想法找事做。那时,离常德90里的桃源县,驻有一支湘西地方军队。是当年陈渠珍指挥的靖国联军一部分,贺龙在其中担任一个支队的司令。曾和贺龙拜过把兄弟的向英生,也是凤凰人,此时正带着妻子住在常德春申君墓旁的一个大旅馆里。向英生曾留学日本,一身抱负,做事非知县、道尹不干,同乡人皆以为“狂”;曾作过知县,思想新,一心只想改革。到后理想在现实面前碰壁,反把到手的空缺革掉了。他与三教九流都有来往,目下虽无事可做,却一切应付裕如,沈从文怎么也弄不懂他钱自何来。在沈从文催促下,表兄弟两人便去找向英生,请他代为介绍,到桃源去找事做。向英生十分热情地写了介绍信,要二人去找贺龙。生性厌恶当兵的黄玉书,只得和沈从文一道去桃源见贺龙。没想一见面就谈妥,贺龙爽快地答应让黄玉书作13块钱一月的参谋,沈从文当9块钱一月的差遣,让他们回常德收拾一下就来上任。送客时,贺龙还十分客气地对两人说:“码头小,容不下大船。只要不嫌弃,留下总可以吃吃大锅饭。”

  可是,没等二人去上任,一件新鲜事来到他们中间,把他们继续拴在了常德。

  那时,沈从文的七舅娘正在常德一所小学校里教书,表兄弟二人一道去看望她时,得她介绍,认识了在同一学校任教员的杨光蕙小姐。这位杨小姐也是凤凰县人,家住离城45里的得胜营(吉信),在桃源省立第二师范学校读书时,和黄玉书一样,学的是音乐美术。两人既是同道,一见面就有了交谈的兴趣。加上黄玉书平时性情洒脱,一事不做,整天能自我陶醉唱歌;人又年轻,一对大眼睛乌黑发亮,虎虎有生气;擅长作通草画,一件作品送什么“巴拿马赛会,”还得过铜牌奖。见面不久,两人就相互钟情,心里燃起爱情之火。那所小学校离沈从文所住的小客栈有三里路远近。从此,黄玉书几乎每天都要拉沈从文作陪,到学校去见杨小姐。遇到有熟人来客栈相访或是天上下雨,黄玉书未能去时,杨小姐必托校役带一封信来,说有要事相商。到那里后,黄玉书和杨小姐坐在学校礼堂的一架大风琴旁,一面弹琴,一面聊天。沈从文就站在礼堂外面替两人观风。一见到那位校长老太太走来,就赶紧通知他们。因此,校长一到礼堂门口,里面的琴声就忽然高了起来。这老太太见此情景,便非常和气地笑笑:

  “你们弹琴弹得真不错!”

  老太太说的究竟是并不知情的应酬话,还是语含双关,用“弹琴”作“谈情”的谐音,一时难得分明。可两个当事人却相互会意,脸上讪讪起了红晕。

  回到客栈,黄玉书便忙不迭地给沈从文作揖,要他代笔给杨小姐写信,沈从文照例推辞不过。黄玉书自己却躺在床上,一面口里哼着曲子,一面闭目温习与杨小姐见面时的情形。信写好后,沈从文从头念给他听。黄玉书听他念完,一面摇摇翘起的大拇指,一面连声夸奖:“老弟,妙!妙!措辞得体,合适,有分寸,不卑不亢,真可以登报!”

  接着,黄玉书叫来茶房,要他将信给杨小姐送去。茶房却借口有事走不开,婉言推辞了。无奈,只好再由沈从文代劳,替两人传书送柬。就这样,替黄玉书前后写了30多次信,跑了30多个来回。有几次,杨小姐还和沈从文谈起,这信写得如何如何好,看不出,黄玉书还真有点文才。沈从文听了,心里好笑却不敢笑,又不知如何作答,只得含含糊糊敷衍过去。回到客栈里,沈从文向黄玉书说起这件事,黄玉书一面哈哈大笑,一面说:

  “老弟,你看,我不是说可以登报了吗?”

  沈从文虽然为自己和表哥制造的这点“奇迹”开心,心里间或也浸入一丝苦味,一点委屈。离开芷江,摆脱了自己在那场爱情游戏中让人捉弄的尴尬主角地位,想不到现在又轮到来替表哥作鸿雁传书,充当起这场并非游戏的爱情里的一名配角。虽然作这些事情时,出于替表哥尽一份义务,作得有滋有味,过后想想,也就感到有些无聊,心里空落落的。流落到这小客栈里,整日无事可做,这样混下去,何时是个了结?而这时,沈从文和表哥在客栈里的地位再一次跌落。客栈方面变着法子将他们的住处又一次作了调整,从那个没有窗户的小储物间搬到了紧靠茅房的一个特别小的房间里。沈从文再也忍受不了这份人格上的屈辱,奈何手中无钱,人前讲不起大话硬话去维护自己作人的尊严。唯一的办法仍然只有那一个“走”字。

  然而,走到哪里去呢?

  先前,和表哥去桃源见贺龙时,沈从文在那里碰到从保靖总部派来作译电的表弟聂清。后来,贺龙应允的差事虽没作成,沈从文却有机会免费坐船去桃源表弟处玩过几次。在那里,他见到这支当年的“清乡”军队,面貌与从前自己所在军队大有不同。不独枪械较前整齐,纪律也严格,上下官兵精神极有生气。沈从文入伍当兵的愿望变得强烈起来。恰巧这时,有一只运军服的帆船,正预备从常德上行到保靖去。押运这只军服船的人,名叫曾芹轩,过去曾是沈从文哥哥的朋友。在桃源的那位表弟也正要随船回本队去。由于亲眼见到驻防桃源军队的变化,对陈渠珍又怀了几份敬佩,沈从文下决心跟船去保靖,再想办法在军队里谋一碗饭吃。临行前,由七舅娘出面与客栈方面交涉,只说:“欠的账挂着,将来发了财再还!”客栈方面碍于过去熟人面子,事到如今,即使不准走人也于事无补,只好自认晦气,同意让沈从文只管走路。

  终于有一天,沈从文搭上那只运军服的帆船,溯流而上,去寻找人生新的机运。







沈从文传……船上岸上






船上岸上

  将那个随身小小包袱随手搁进船舱,沈从文重重地吁了一口气。望着身边脚下向东流去的荡荡江水,身上仿佛有了一种解脱重负的轻松。从此,可以不再看人冷脸,听客栈老板娘指桑骂槐的讥诮,承受难以忍受的无形压力。宛如一匹囚困樊笼的山麂,被放归到大自然,去寻找另一个能适情怡性的生存圈。或许,在前面等着它的,将是另一种严酷的生存竞争,但只要能活,便能像一匹真正的山麂似的活下来,即或死去,也能像一匹真正的山麂那样去死。

  眼下,在这条船上,组成那个小小生物圈的,除了曾芹轩,沈从文和表弟聂清,还有一个拦头工人,一个舵手。这段700余里水路航程,并不轻松。沈从文离开芷江时,还是秋凉时节,现在已近年关,又是严冬奇冷季节。江面上寒风挟裹着湿气,直冷到人的骨髓里去。为安全计,这只帆船随一队百来只货船同行,两岸上有一队士兵护送。这些士兵每天晚上轮流站岗放哨,白天沿岸步行,遇船出事,还得帮助船夫,十分辛苦。沅水河滩极多,尤其靠近沅陵一段,青浪、横石、九溪、白溶,滩连滩接,白浪滔天。单是青浪滩就是40里水路,船只顺流而下只需20分钟,逆水上行便需整整一天。上滩时因河槽狭窄,又是逆流行驶,船只像蜗牛似的在水面上爬行,每天不出事担搁,也只能走30里。为减轻船只重量,每逢上滩时,沈从文三人就上岸,顶风冒雪跟着纤夫脚迹走,有时还得爬山绕道而行。饮食也极简陋。离开常德时,沈从文身上带了一块七毛钱,表弟聂清则有20块钱。一到船上,这些爽快大方的山里人,就立即实行临时“共产主义”。船行不到100里,所有的钱便花得精光。随后,每天就只能烧辣椒蘸盐水下饭。

  尽管如此,三个人精神上仿佛皆无负担,一路嘻嘻哈哈,过得十分快活。冷了,几个人一面放翻身子,钻进船舱棉军服里取暖,一面听曾芹轩讲各种下流野话和他的风流韵事。他那时年纪不过25岁,却已赏玩了40个左右的年轻黄花女。他说到这点经验时,从不显出一份自负的神气,不骄傲,不矜持。他说这是他的命运,是机缘的凑巧。从他口中说出的每个女子,都仿佛各有一份不同的个性,他却只用几句最得体最风趣的言语描出。我到后来写过许多小说,描写到某种不为人齿及的年轻女子的轮廓,不至于失去她当然的点线,说得对,说得准确,就多数得力于这朋友的叙述。一切粗俗的话语,在一个直爽的人口中说来,都常常是妩媚的。这朋友最爱说的就是粗野话。在我作品中,关于丰富的俗语与双关比譬言语的运用,从他口中学来的也不少。①一路上,他们还听拦头和舵手就地即景,讲述沿河各种传说和故事:沅陵边境柳林岔地方,沿河高岸上有一条长长铁链,拉向山上的神庙。这铁链里,藏着一个动人故事。本地一个年轻美丽寡妇,爱上了对河庙中一个年轻和尚。那和尚却心如木石,不加理会,寡妇便20年如一日,每天以烧香为名,去看望那个和尚。那铁链就是儿子为母亲走路方便所修;青浪滩脚,伏波宫滨河而立,空中飞着黑色的鸦群。传说这乌鸦是汉代马援接船送船的神兵。每逢船下行时,鸦群便在船头空中盘旋,船上人必得抛掷食物,由鸦群在空中接食。照规矩,任何人不得伤害这些乌鸦。伤其一只,必须赔一只大小相等的银乌鸦。……旅途虽然辛苦,却不寂寞。

  18天后的黄昏时节,船队停泊到沅陵南门码头,这天恰好是阴历正月初一。沈从文和聂清、曾芹轩三人空手上岸,跑到市街热闹地方,看了一气春联。这对于沈从文,也算得一次故地重游。他兴致极高地向聂清和曾芹轩谈起几年前驻防沅陵时的各种往事。看过春联,三人返身路过一个屠户铺子,沈从文猛然想起一件往事。这个铺子里的屠夫,原是一个退伍士兵,为人蛮悍好强,会几手拳脚,与人打架,一时谁也不是他的对手。当沈从文向曾芹轩和聂清说起这件事时,只听得脚前“叭”的一声响,三人冷不防吓了一跳。赶忙定神看时,一只大爆竹正炸得纸屑乱飞,曾芹轩前后左右扫了一眼,见四下无人,觉得这爆竹来得蹊跷,赶紧拉着两人走过屠户门前不远处停下,回过头来,似乎有所等待。这时,又有两个商人模样的人从屠户门前过,突然从屠户楼上迅速飞下一个爆竹,在两个商人脚前炸响了。两个商人吃了一惊,相互望了望,仿佛明知怎么回事,现出一种无可奈何惹不得神气,赶紧走开了。曾芹轩恨恨地说:“这狗杂种故意吓人,让我们去拜年吧!”

  话音未落,他已经抢到屠户门前,一边举手拍门,一边异常和气地叫:

  “老板,老板,拜年!拜年!”

  不一会,便听见有人下楼来开门。门刚拉开,曾芹轩一眼看清就是那个退伍士兵屠夫,拱手之间,突然挥起拳头,朝屠夫脑门上击去,只听“通”的一声,门口灯光烛影里,仰天倒下了那个屠夫。接着,屠夫口里咕噜咕噜一阵乱骂,楼上也有人急问:“怎么回事?”

  曾芹轩斗鸡似地昂着脖子,破口大骂:“狗肏的,把爆竹从我头上丢来,你认错了人,老子打了你,有什么话说,到中南门河边送军服船上找我。老子名叫曾祖宗。”

  说罢,摸出一个名片朝门里丢去,返身拉着沈从文和聂清的膀子,哈哈大笑着扬长而去。

  回到船上,三人以为那屠夫过不久会赶来比武,曾芹轩在腹部扎起一个软牛皮大抱肚,拣选了一块合手的湿柴,沈从文和聂清也从河滩上拾回一堆卵石,预备这屠夫到来时的一场严斗。可是直等到半夜,也不见那屠夫赶来。

  第二天,起锚不久,船队从沅水转入白河。白河水容量虽不及沅水,却比沅水凶险。从沅陵到保靖,要过凤滩、茨滩、绕鸡笼、三门、驼碑五道著名险滩。弄船人有句口碑:“凤滩茨滩不算凶,上面还有绕鸡笼。”船上凤滩、茨滩,纤夫必须身背手挽纤绳,身子贴地,拖着船在河道小小容口间破浪逆流上行。绕鸡笼的河床,全由坚硬石板叠成一道道不规则石坎,船下行时,箭似的跌跌撞撞跌下石坎,稍不留意,触石即成碎片。

  般慢吞吞爬过了凤滩,气喘吁吁地爬过了茨滩,又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跳石级似地跳过了绕鸡笼。

  也不少在较平缓的长潭里航行的时候,沈从文有机会来欣赏两岸迷人景致。人文历史与自然地理的交织,使沈从文生出许多感慨和惊讶。船过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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