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正传-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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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有振作。而第二军由于内部成份复杂,无力团结,张学济又在军事、财政两方面面临重重困难,而第一支队“清乡剿匪”,又只知道杀人,在地方上声誉极坏。1919年底,陈渠珍率部从麻阳开过,直逼怀化。第二军感到极大压力,又无力抵抗,便不得不退出芷江一带防地,向沅陵方面撤退。
这次撤退与上次移防怀化时情形自又不同。官兵上下一片惊慌,时时感到身后有人追来。怀化镇除了祠堂和庙门,街上各样铺子和住家大门,都紧紧关闭起来。警察不敢再站岗执勤。团防局的山炮,已经移到局门前安放。街上急匆匆走的都是兵。此时,他们思想出奇地一致,见到任何一点值钱的东西,就顺手捞走;脸上交织着既凶恶、贪婪,又盲目、恐慌的神情,全身关节不由自主地起着痉挛。
其时正值严冬,天上飞着鹅毛大雪。沈岳焕同其他士兵一样,用棕衣包裹了双脚,在雪地里跋涉。匆匆赶到河边,匆匆上船,浮到河面上。五天后,第一支队又回到了沅陵。到沅陵后,第二军仍然呆不住,于是以“援川”名义,开到川东、鄂西一带就食。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年关已过,春天过去又是夏天。可是,第二军的日子却不好过,一到川边便与当地民众接了火。8月间,队伍开到鄂西来凤,又与当地“神兵”和民兵发生冲突。一个早上,来凤的“神兵”和民兵乘第二军官兵熟睡之际,手持斧头、菜刀、锄头,潮水般涌入兵营。全军除一个团先行过龙山布防外,自参谋长、秘书长、军法长、旅长、团长、营长以下官兵,全数被杀毙。这支杀人以万千计的军队,终于没能逃脱命定的厄运。
队伍开拔时,沈岳焕因人小,和20多个老弱病残官兵,在沅陵留守,办点后勤杂事,终于在这场劫难中死里逃生。
第二军既然已经覆灭,留守处也就失去了存在的价值。1920年9月,在得到军队覆灭消息的五天后,沈岳焕领了遣散费和随身护照,回到了凤凰家里。
后来,他回忆这一段行伍生活时说:我呢,一事无成,军队里这里那里转着圈子,但张起眼睛,看那些同道朋友,一个两个在光头子弹下丧失了生命,在别人的呐喊声里就让自己逃下来;在我的呐喊声里又看到别人一样的作出可笑的神气逃去。自己跑,看人家跑,两者的循环,使我对人生感到极端的疲倦,然而还是转,还是转!①沈岳焕刚刚独自走进人生,就置身于一个非理性的世界,生命全在死亡的铁磨下旋转,生与死全是那样突然。全不由生活在这个圈子里的人们自己作主,他们也不曾想到要自己作主。他们的理性世界一片荒芜。死的无声死去,活下来的,就那样昏天黑地活着。被杀的十分愚昧,杀人者也极其愚蠢。不明不白地杀人,又不明不白被人杀。然而,在当时,他们(包括沈岳焕在内)全认为这一切只是“照习惯办事”,“十分近情合理”。到沈岳焕意识到这是“许多人类作出的蠢事,简直无从说起”,应当是几年以后的事。然而,这一份血的经验搀入到他的生命里,再也无法抹掉了。
沈从文传……“焕乎,其有文章”?
“焕乎,其有文章”?
还是驻防怀化的时候。有一天,沈岳焕得到上面通知,要他从副兵连搬到秘书处去住。——他已被提升为上士司书,以后将在秘书处作事了。司令部设在杨家祠堂后殿楼上。他来到司令部,军法长、秘书长、副官长正陪着司令官,围坐在一张桌子上搓麻将。见沈岳焕正怯怯地从门口挤进来,秘书长说:
“哈,我们的身小师爷来了。”
坐在司令官下手的军法长,名叫肖选青,一个又高又大的胖子,坐着似乎还比沈岳焕高出一截。沈岳焕早就认得他。每次,押送到司令部来的人犯连夜过堂,戴着墨镜,高坐上面主持审讯的就是他。他那巍然峨然的样子,每每使沈岳焕生出畏惧。据说他很有学问,可是临到杀人时,他却总是马马虎虎宣布一下犯人的罪状,在预先就准备好的斩条上,用朱红挥上一笔。没等犯人押出大门,便搁下手中的笔,一手撩起身上长衫的衣角,一手拿起泛光的白铜水烟袋,急匆匆跑出后门,穿过菜园,抄捷径抢先占据离杀人的桥头较近的一个土墩,去欣赏杀人时那“有趣”的一幕。看完杀人,回到司令部,又照例要和别人谈论一通犯人被砍头时的种种表现。末了,便是用刽子手在集上肉案上割来的猪肉下酒,喝得醉倒在饭桌边,害得副兵像狗一样在主人旁边守到半夜。
可是此刻,军法长却没有过堂时的那种威风神气,脸上堆着笑,平和地问:
“身小师爷,你叫什么名字?”
“沈岳焕。”
“哈,岳焕,岳焕。‘焕乎,其有文章!’”他摇晃着脑袋,拖着私塾先生读古文时的那种腔调,“我看,你就叫从文吧。”从此,沈岳焕就变成了沈从文。
“焕乎,其有文章!”语出《论语·泰伯》,为颂扬尧治天下的功德之辞。意思是尧以无为天道治天下,天道无以名,只有功业文章,巍然焕然而已。这里的“文章”,是指经天纬地的事功。可是在当时,沈从文不仅谈不上有什么事功,而且腹中空空,就连狭义的小文章也还没有入门。
沈从文调到秘书处后,除了伏案抄写公文、习字,兴冲冲跟着别人去看杀人外,还有的是空余时间。但是,他不曾想到过读书,而且也几乎无书可读。身边那些“长”字号人物,似乎每人都有点学问,有的曾作过一两任县知事,有的去日本留过学,可是一来司令官不识字,二来这里也不是谈学问的地方,于是有了一种默契,大家照例闭口不提读书一类的事,成天只是陪司令官打牌、谈天、喝酒、抽鸦片。每当桌上麻将相撞,“劈拍”声响起,或是全军上下几十条烟枪吞云吐雾时节,沈从文总是默默走开,看也不看。——打牌身上无钱,抽鸦片心里不愿。因为他亲见过几位年长亲戚,抽鸦片抽得不成人形,到后来精力衰竭而死。
于是,他只得另寻相宜的去处,打发一个接一个的漫漫长日。好在他从小便贪玩,又会玩,在每一件自然景物和人事上皆能生出浓厚的趣味。若逢春秋季节,他便邀上几个副兵,上山采药、摘花,寻摘各种山果。到了夏天,便常常独自跑到离住处不远的一个风洞里,享受凉风拂身时的那份快意。那风洞由石灰岩天然生成,风大约是因风洞与另一处山洞相通而起。可是,据当地人传说,却是洞神所为,若是吹了这风,便会作寒发热。镇上那些夭折的少男童女,就是被这洞神摄去的。遇到刮风下雨日子,外面不能去,他便呆在营房里,用笔在纸上描摹杨家祠堂建筑上的木雕画。“三英战吕布”、“猪八戒招亲”、“长坂坡”、“二十八宿闹昆阳”,种种人物故事,被修建祠堂的那些无名匠人,雕刻得神气活现,栩栩如生。有一回,沈从文描摹了一幅“赵子龙单骑救主”,贴在住处墙壁上,看得那些小副兵哄然叫好,要沈从文给他们每人都画上一张。
最让沈从文得意的,是邀上几个士兵,上山砍条竹作箫。截取一段青竹,钻四个圆眼,在一端安一个扁竹膜哨子,便可仿新婚嫁女唢呐声,吹胡笳曲中《娘送女》、《山坡羊》各种曲调。然后,四五个人口中各含了一支短箫,并排从怀化镇那条独街上走过,呜呜喇喇一路吹进营门,招惹了许多人跑出来看热闹。一些军官不知出了什么新鲜趣事,急忙从司令部楼上窗口伸出头来。那军法长也在其中,等着明白是怎么回事时,便一面摇着那颗硕大脑袋,一面不存恶意地骂道:“这些杂种,硬是玩出精怪来了。”
熔铁厂和修械处也是沈从文常去的地方。熔铁厂位于怀化镇背街处,沈从文发现它时,真好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从此,他成了那里的常客,观看这小地方古老的冶铁流程,如何先将褐色铁矿石与木炭像夹心饼干式的分别层叠在高高泥炉里,从下面点火。烧至七八天后,等矿石烧酥,再将其放入可以倾侧的泥炉,加炭点火,用风箱向炉膛鼓风。铁汁熔化后,敲去泥炉下部侧面泥塞,扒去矿渣,将炉身倾斜,让铁汁泻到砂地上。铁汁冷却后便成了生铁块。每次来这里,沈从文总要抢着帮人拉风箱。一边听风箱拉动时呼呼吼声,一边看炉口喷吐出的碧色火焰,他的心也轻轻地欢愉地跳着。
从熔铁厂回去,路过修械处,便见那个主任,黑着一脸麻子,高坐在一堆铁条上,一面唱歌,一面调度指挥手下几个小工人。时间一长,沈从文也成了他们的熟人。入冬后,每当工作告一段落,师徒几人便常常围着一大钵狗肉喝酒,凡沈从文到场时,也总忘不了邀他入伙。有一次,大家一面吃喝,一面谈论狗肉如何补人,吃了身上如何发烧,纵是落雪绞凌天气,也不觉冷。那主任正喝得满脸麻子通红,便斥责几个徒弟:
“没出息的东西,男子汉大丈夫怕什么冷?”随后又大喝一声:
“有种的跟老子下河泅水去!”
几个徒弟要作男子汉大丈夫,沈从文也不愿在人前丢脸,便一齐扒光衣服,同了麻子主任,从后门下到小河里,相互嘻嘻哈哈乱浇一阵水,再光着上身跑回来。尽管每个人冷得上下牙齿作对儿格格厮打,皮肤也密织起鸡皮疙瘩,却不缺少强刺激下生命能量获得发泄后的那份畅快。
狗肉是个好东西。这些山民出身的军人,无论军官或士兵,都不缺少吃狗肉的嗜好。沈从文任司书后,住司令部秘书处,便和周围那些“长”字号人物在一处吃饭。每当他们想吃狗肉时,必有人打哈哈说:“天气这样坏,若有狗肉大家喝一杯,可真不错!”“上次真对不起身小师爷,害他忙了一天!”
“想不到身小师爷还有这一手,狗肉炖得真好吃!”
这时,沈从文必自告奋勇,从他们手里接过钱,跑到街上去买狗肉。有时,他还瞒着大家,自己出钱,到街上买一腿狗肉,拿到修械处打铁炉上,将狗肉表层烧焦,再和副兵一道,下河将焦处刮去,洗尽,剁成小块。再上街买作料,然后将狗肉、作料放入有铁丝穿耳的砂罐内,悬在打铁炉上,再哼哧哼哧拉风箱,将狗肉炖烂。到吃晚饭时,他便出其不意地叫副兵将狗肉端上桌子,去收获每人脸上露出的惊讶。其实,这些军官见沈从文出去,从楼上早已觑着他提了狗肉跑来颠去,已清楚他演的是哪出戏。这时,却故意装作事出意外样子。那军法长还要故作矫情:“怎么,怎么,身小师爷,难道你又要请客了?这次可莫来了,再来我们就不好意思了。”
沈从文知道他们的做作,军队生活的无聊正需要这点幽默作佐料。但他仍喜欢这样作,每五天逢镇上赶集日子,他总要炖一回狗肉,反正这些“长”字号人物手里有钱,每次罚款、逢赶集在街上摆赌抽头,他们照例都有一份。沈从文每月领了很少一点薪饷,也不知道如何去花。既然炖狗肉可以收获许多乐趣,这钱似乎也找到了相宜的去处。
怀化多阴雨天气。这一日,天气依然阴沉沉的。秘书处出现了一位自远道而来,新上任的秘书。他叫文颐真,湘西沪溪人,曾留学日本。小小的个子,皮肤白净,穿青缎马褂,举止斯文,一来便到各“长”字号人物处拜会,开口便是“请多关照”。见他那彬彬有礼的样子,即使同副兵说话,也是轻言细语,沈从文感到十分别扭,自己惯熟的生活里梗进了一样不协调的东西。他心里想:“稀罕事呢,一个二气角色!”①难怪沈从文有这种想法。那时,这支军队上下官兵是不知“文明”为何物的。这不只表现为他们杀人如麻,视人命如草芥,就连平时交往,也是满嘴脏话野话。鲁迅有一篇杂文,论及积淀在“他妈的!”这句“国骂”上的国民劣根性。可是,这一句“国骂”较之这些军汉们口头习惯称谓,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他们与人说话,总自称“老子”;对方若年龄相当,必以“狗肏的”相称,年龄小点的,便喊作“小屁眼客”;谈及第三者,少不了以“那杂种”开头。还有许多富有想象力却脏污到不能明说的用语。奇怪的是,越是熟人,这些野话用得越是自然捷便,仿佛其中含有一种亲热,不这样作反见生疏。这已成为惯例。谁听了也不作兴生气。好在机会均等,亏了的可以用同等方法找补回来。可是这姓文的秘书,偏偏与众不同,好像不是这个世界里的人。别人说野话,他只是微笑,从不作等价交换。他与沈从文认识后,总是对沈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