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正传-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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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级不同,按月由本人或家中到营上去领取食粮与碎银。守兵当值的,到时照常上衙门听候差遗。马兵照旧把马养在家中。衙门前钟鼓楼每到晚上仍有三五个吹鼓手奏乐。但防军组织分配稍微不同了,军队所角器械不同了,地方长官不同了。县知事换了本地人,镇守使也换了本地人。当兵的每个家中大门边钉了一小牌:载明一切,且各因兵役不同,木牌种类也完全不同。道尹衙门前站在香案旁宣讲圣谕的秀才已不见了。
但革命印象在我记忆中不能忘记的,却只是关于杀戮那几千无辜农民的几幅颜色鲜明的图画。①革命也给沈家带来了始料不及的变化。先是在镇守使、道尹、知县衙门宣布投降,地方一切交由绅士主持后,沈宗嗣因暗中参与革命,在民主选举中成为本地要人。但不久,凤凰举行省议会代表选举,沈宗嗣与一个姓吴的竞选,结果失败,心中愤愤不平,觉得脸上无光,一气之下,便离开凤凰,跑到北京去了。与他同行的还有一个本地人阙祝明。二人同住北京酉西会馆,并组织了一个铁血团,准备刺杀袁世凯。谁知事机不密,被袁世凯的爪牙发觉,阙祝明被捕后立即枪决。幸亏阙祝明被捕时,沈宗嗣正在剧院里看著名京剧演员谭鑫培的演出,得到熟人报信,连夜逃出关外,改名换姓,在热河都统姜桂题、米振标处隐匿。——姜桂题与沈宏富曾一起共过事;据说沈宗嗣出逃时,又携有熊希龄所写托姜桂题关照的条子。在这之前,熊希龄曾出任热河都统。
这些,沈家都是几年后才知道的。对于沈家的人,沈宗嗣这次离家北行,便是一连几年,音讯全无。
沈宗嗣为何要行刺袁世凯?是出于个人对社会的怨愤积郁?是囿于当时风气,以暗杀社会权要为时髦?是受革命思想影响,将袁世凯看作国贼?或者,三者兼而有之?现在已无从考究了。这个封建王朝的将军之子,在时代潮流挟裹下,先是向封建制度叛逆,继而又拿性命向新的政治寡头作孤注一掷,其行为即便未必全出于对社会发展的理性思考,它所划出的这一段轨迹,似乎也积淀着每逢改朝换代时期,贵族及世家子弟的一种共通模式。
沈宗嗣的这次冒险之举,虽然没有给历史留下任何印痕,却直接作成了沈家在凤凰的败落。
沈从文传……续一本小书和一本大书
续一本小书和一本大书
辛亥革命在凤凰演出的一幕,作为一种实感经验,被刻进沈岳焕的大脑襞皱深处,成为他后来整体人生思考中明晰而活跃的人生因素。然而在此时,它之于沈岳焕,仍然只是一种人生直觉,一个孤立的“点”,一种不明所以的现象。如果它不能同更多的点、线交织成人生网罗的屏幕,没有理性的电光石火将它激活,即便不是全被忘却,也不过被充作饭后茶余的谈资,一只生命棋盘上的死棋,无法成为沈岳焕生命泉流的有机构成。
眼下,这一幕已成过去。革命在本地“成了功”,凤凰的人事表面上有了一些刷新,骨子里却一切因循旧例,边城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于是,这场革命的种种情景,不久便被翻到沈岳焕意识的下层,在他的生活中,一时不再占有什么位置,他又同时去读一本小书和一本大书了。
1914年左右,凤凰有了新式小学。1915年,沈岳焕从私塾转到设在城内王公祠的第二小学。半年后,再转入第一小学读书。
第一小学位于城南对河的文昌阁。学校依山面河,山上古木参天,林间荆棘杂草丛生,因无人修葺,显得原始矇卑。大白天有大蛇滑行而过时,齐腰深的芭茅便向两边翻卷。文昌阁瓦梁上可见长蛇蜿蜒而下,就连上课时,屋梁上也会掉下蛇来。蛇的种类不一,多为毒蛇,身上的花纹却很美。校门边有一眼井泉,水清冽而甘甜。下课后,学生便用竹筒作成的长勺随意舀取解渴,却从不听说有人因此生病。
新学校给了沈岳焕许多新鲜。不仅是同学人数比先前多了几倍,课余活动范围远非私塾可比,学校规矩也和私塾有了许多不同。——不必成天咿咿呀呀地背书;严重的体罚已经废除,虽然也有因过失被老师罚站的时候,却不必再担心被按到凳子上打屁股;照例七天有一个假日,不必像私塾里那样不间断地天天去上学,像一篇没有句逗的文章。这些,都很对沈岳焕的胃口。可是,他在课堂上依旧没有学到什么东西。除了识字、读书以外,也没增添什么新内容。从对他几年后仍不知氢气、参议院是什么东西判断,似乎还没有自然、历史之类的课程。虽然已经开设了手工课,但那只是用小刀在座位底板下镌刻自己的名字,或用白色瓷泥给每个教师捏塑像,并依据老师像貌或性格某一缺陷,各自取一个带漫画色彩的绰号,既刁钻、古怪,又贴切传神。
既然课堂依旧拘束不了沈岳焕的自然天性,上课便成了他的例行公事。能使他倾心的,仍然是在太阳底下的各种光与色。下课铃一响,他便野马式的奔出,或是到操场上与同学作“龙虎斗”,或是和几个同学一起,跑到树林里各自选定一株合抱大树,比赛谁先爬上树顶。由爬树学会认识各种树名;有时爬树失手,挂破了皮、扭伤了脚,便去采药,因此又认识了十多种草药。倘若要走得更远一些,便去老师处请假,老师是四个从常德师范毕业的年轻人,常常一下课便玩麻雀牌。在当时,麻雀牌也是一种“新事物”,能学会玩牌也是一种时髦。他们对教学既不十分上心,管理也不严格。加上四个教员中还有两个是沈岳焕的表哥,请假一律照准。于是,看戏请假钓鱼请假,甚至到田里去捉蚱蜢也请假。夏天,去河边钓半天鱼;春天,便上山采笋子、摘蕨菜,比赛叫各种雀鸟的名字。
如果放学时天色尚早,便和几个同伴沿河边城墙脚下一路逛过去。遇有柴船在河边停泊,又一时无人照看时,几个人便急忙跳上船,飞快地朝河中划去。
等一会儿那船主人来时,若在岸上和和气气地说:“兄弟,兄弟,你们快把船划回来。我得回家。”遇到这种和平讲理人时,我们也总得十分和气地把船划回来,各自跳上岸,让人家上船回家。若那人性格暴躁点,一见自己小船为一群胡闹小将把它送到河中打着圈儿转,心中十分愤怒,大声喊骂,说出许多恐吓无理的野话,那我们一面回骂着,一面快快地把船向下游流去,尽他叫骂也不管它。到下游时几个人上了岸,就让这船搁在河滩上不再理会了。有时刚上船坐定,即刻便被船主人赶来,那就得有一分儿担当惊险了。船主照例知道我们受不了什么簸荡,抢上船头,把身体故意向左右连续倾侧不已,因此小船就在水面胡乱颠簸,一个无经验的孩子担心会掉到水中去,必惊骇得大哭不已。但有了经验的人呢,你估计一下,先看看是不是逃得上岸,若已无可逃避,那就好好地坐在船中,尽那乡下人的磨炼,拼一身衣服给水湿透,你不慌不忙,只稳稳坐在船中,不必作声告饶,也不必恶声相骂,过一会儿那乡下人看看你胆量不小,知道用这种方法吓不了你,他就会让你明白他的行为不过是一种带恶意的玩笑,这玩笑到时应当结束了,必把手叉在腰上,向你微笑,抱歉似的微笑。“少爷,够了,请你上岸!”①若是夏季,每天都少不了下河游泳。因担心被淹死,家里对游泳照管得较严。于是,放学后便远远跑到河上游拐弯处,那里水既深,又不易被家里发现。到后,将书包朝河滩上一摔,脱光衣裤,便向水里扑去。其时,父亲已离家去了北京,管束沈岳焕的责任就落到大哥沈岳霖的身上。因此,在每天估计得到的时间里,大哥总要下一次河。这位大哥,耳朵不大听使唤,眼睛也极近视。要从河中一群光身孩子中认人,实在不容易。但他却有算计,到得河滩上时,就从堆放的衣裤上——查认过去。一看到沈岳焕的衣裤,也不作声,拿起就走。然后坐在大路上,等着弟弟投案。这样经过两次教训,沈岳焕便预先将衣裤藏起,一见大哥从城门口出来,得同伴报信后,便急急游到河中,仰卧在水面上,大哥到河滩上各处搜寻找不到衣裤,便大声问兄弟的同伴:“熊澧南,印鉴远,你见我兄弟老二吗?”
“我们不知道,你不晓得看看衣服吗?”
搜查问询都没有结果,这位进过美术学校的大哥,便站在河滩上,略带忧愁的样子欣赏一阵风景,或取出速写簿,坐下来画两张素描,随后轻轻吹着口哨,从原路打转身了。几次过去,他终于起了疑心,却也不说破,照旧装着相信兄弟不在河里的样子,转回到城门边隐蔽处,像一匹雄猫预备猎取耗子似的,极有耐心地守候着。等到游泳的一群走近时,便从暗处飞快跃出,一把攫住沈岳焕的衣服便走。不久,沈岳焕摸清了大哥的“棋路”,又有了新的对策:有时故意远远落在同伴后面,有时又绕路躲开南门,从东门进城回家。
一个夏天,兄弟俩不断地捉着迷藏,真有点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味道。这也难怪,水对沈岳焕,具有一种特殊的吸附力。每当脱光衣裤,赤条条与河水亲近时,沈岳焕觉得自己整个地融进了大自然;仰卧在水面上,望着高远的蓝天,那里仿佛藏着无穷的秘密;和同伴一对一浇水比赛,阳光照射在迷镑的水花上,泛起七彩虹桥,周围的山、树、云、烟,别是一种型范和色彩;浮在河中,流水在身前身后不歇止地流动,整个天地便飘浮起来,人也好像是在虚空中浮动。
我感情流动而不凝固,一派清波给予我的影响实在不小。我幼小时较美丽的生活大部分都与水不能分离。我的学校可以说是在水边的。我认识美,学会思考,水对我有极大的关系。①
若是星期天,日子又凑巧,或一六,或二七,或三八,②正逢城郊墟场赶集,吃过早饭,沈岳焕或邀人,或被人邀,一行几个先下河洗一回澡,再走十里路过长宁哨去赶集,在墟场人堆里转着看热闹。他们一会儿出现在卖牛处,看买卖双方大声吼着、嚷着,在价钱上相互争执,当一方的诚意被对方有所怀疑时,便涨红着脸,指天指神赌咒发誓;一会儿钻到卖山货处,一面听人们谈论猎获猛兽时种种危险情形,一面用手触摸虎豹皮毛。想起这山中猛兽生前的威风,心头仍禁不住一懔;一会儿,他们又挤到赌场上,看那些乡下汉子下注时,期待混和着担心,如何支配到一只手微微颤抖……。在来回的路上,他们还要从造纸场边过,从造船的河滩上过,从碾坊、油坊边过。过造纸场时便看造纸,看工匠们如何用细篾帘子漏取纸浆;过造船处时便看修船、造船,太阳光正洒满河滩,河滩上正架起一只旧船的龙骨,工匠正忙着将粗麻头与桐油、石灰拌和成的浆料,嵌进船的缝隙里去。最经看的还是那些碾坊和油坊。碾坊、油坊必傍溪傍河而立。溪河上游距碾坊、油坊不远处,建一道小小拦河坝,将水引入渠道。渠水流到水碾处,从高处跌落时突然发力,冲击坎下装置的水车,转动的水车带动碾坊地下碾盘连轴,地面上的石碾便沿着圆形石槽运行。石碾将晒干的谷粒碾碎后,再用风车将谷壳扇去,然后用竹筛筛去细糠。水车转,碾石转,风车转,人转竹筛转,最后转出满罗筐的白米和满身糠灰的筛米妇人。若是油坊,除碾具外,还有榨油装置。开榨前,将桐子或油茶子沤热,剥出桐籽茶籽,晒干、烘干后倒入碾槽碾碎,再大灶大火蒸熟后取出,用稻草和铁箍团成直径尺余的圆饼,置木榨上夹紧。然后,打油人手执油锤,——锤杆是长有丈余、碗口粗细的柞木,锤头由铁铸成。锤杆居中系一根粗绳,悬挂在屋梁上,——一面歌呼,一面泡动中借势发力,撞击油榨上装有铁头的楔子。在大力挤压下,油液便成线状流入油槽。榨过油的枯饼,用来洗衣、沤肥、闹鱼,都是上好的材料。
这些东西就够古怪。最迷人的还是榨油时的那种气氛。开榨后,全部工序便同时进行。一时间,水车咿咿呀呀地转动,扬起一阵又一阵雪白的水花;水碾轧轧地旋转,转过来,又转过去,看碾人不时敏捷地从石碾横轴上一跃而过,油锤撞击楔头,发出开山炮似的轰响,数里之外就能听见;蒸料时油坊内弥满白色蒸汽和醉人香气,人头便在白雾香气里浮动;遍身油腻的打油汉子,一边发力打锤,一边歌呼。那歌呼在静寂的山野里荡漾,既悠扬,又绵长。听到这声音,沈岳焕小小心里仿佛浸入了一丝凄凉。
望着那些碾槽内正被碾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