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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云荒云泥变-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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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晖仍旧倒在地上,脸色苍白,双目紧闭。

这样的场景,忽然让舒沫想起十二年前的晔临湖畔,也是在一个小山上,也是这样的瓢泼大雨,他也是这样一动不动地倒在地上。极大的恐惧让舒沫忍不住想掉头便跑,但强烈的关切却让她终于慢慢地走过去,将尘晖抱在了怀中。

他的身躯还是热的,只是因为疲劳过度和饮食不足昏迷过去。这么多天来,舒沫还是第一次如此近地注视着他。她看清了他眼下的黑晕和干裂的双唇,再一次确认了他不是那个传说的不食人间烟火的净水圣使,他只是她记忆里那个干净脆弱的少年。

他是那么瘦,瘦得她可以感觉到他硌人的骨头,她根本无法想象这么多年来支撑他的精神究竟来自何方。舒沫使了使劲儿,想要把尘晖抱起来,膝盖却一软,跪倒在地。

她咬了咬牙,再度发力,终于半拖半抱地把尘晖挪到了附近的一个溪流边。她捧起清凉的水,想要灌进他的口中,却忽然想起这水尚未净化过,竟然一时不敢再动。她呆了一会儿,雨却已经停了,眼看湿漉漉的围巾紧紧缠绕着尘晖的脖子,让他呼吸不畅,舒沫伸出手,将那条黑色的围巾摘了下来。

不出所料,她看见了一道伤痕。拿到伤口虽然已经愈合,却因为贯穿了半个脖子而显得狰狞可怖,足以想见当日划过的利刃是多么锋利而狠绝。怪不得他一直要用围巾遮住这道伤痕,任何人都看得出来,受过这种致命伤的人根本不可能活下去。一条黑色围巾遮住的,是过往的辛酸,也是众人好奇的探究。

舒沫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抚上了那道旧伤,颤抖地摩挲着,仿佛怕弄痒了他。泪水和着头发上滑落的雨水遮蔽了她的视线,她没有注意到尘晖的眼睑轻轻地颤动了一下。

“大哥,你在哪里?”励翔的声音从山坡下传来,惊得舒沫手一抖,赶紧将尘晖放在地上。然而还不等她逃离,年轻人惊喜的呼唤已经在身后响起:“沫姐姐,你也来了?”

这一声“沫姐姐”如同一把钥匙,顷刻间打开了昏迷中的尘晖的神志。他睁开眼睛,原本涣散的视线在对上舒沫的面孔时蓦地凝住了,停顿了一瞬,随即缓缓地、坚决地移开了。

“我……我只是来看看你……”舒沫一把将尘晖的黑围巾掩好,手足无措地推开一步,看着尘晖用手肘撑住地面,疲惫地站了起来。他没有看舒沫一眼,只是轻轻推开励翔想要搀扶的手,低声对励翔道:“我没事。”

“沫姐姐,你们认识?”励翔仍旧沉浸在兴奋之中,完全忽略了两人之间不同寻常的尴尬。

“不,我们不认识。”舒沫慌不择言,不知为什么竟然一口否认,“我只是无意中路过而已,我马上就走。”说着,她抱着湿漉漉的裙子,真的快步往山坡上跑去,却几乎被裙角摔倒在地。

“沫姐姐。”尘晖看着这个向来傲慢从容的女子难得地露出惊慌失措的表情,似乎自己就是一个青面獠牙的恶鬼一般。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对着那个僵直的背影重复道,“沫姐姐。”

励翔张大了嘴,不明白尘晖为什么也如此称呼那个看上去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女子。但是他没有再问,因为那个女子已经转过身来,呆呆地看着尘晖,眼中满是泪花。那凄凉哀婉的神情,连励翔这个局外人都忍不住心疼起来,他扯了扯身边木头一般僵硬的尘晖,低低地唤道:“大哥,沫姐姐她…”

尘晖没有应答,他似乎对自己方才的招唿懊悔不已,只是定定地凝视着脚下的草地。“下去吧。”终于,在一片死一般的沉寂中,尘晖哑着嗓子,指了指山坡下的草屋,然后当先走了下去。

刚走进村里,尘晖立时被惊喜的村民们包围了。他们簇拥着他,大声赞美着他的功德,甚至有人跪下来触摸他的衣角,直到励翔走上去大声解释圣使太过劳累,才将狂热的村民们引开去。

好不容易清静下来,尘晖走进临时寄居的屋子,回头看了眼独自站在远处的舒沫:“进来吧!”

“你先换一身干衣服,否则会生病的。”舒沫站在原地没有动,手指痉挛着揪住自己的衣带。

“也是,这样脏的地方,沫姐姐不该进来的。”尘晖低低地笑了笑,钻进了低矮幽暗的屋子里。

舒沫如同被针扎了一般缩了缩身子——什么时候开始,那个深情如水的少年也会说出这样讥讽的话语呢?

她硬着头皮钻进了屋子,不出所料地看到屋子里一无所有,只有一点火光在房屋正中的地灶内闪动,尘晖坐在灶边,烘烤着他被雨水浇透的衣服。

因为只有一套外袍和围巾,此刻尘晖赤裸着上身,静静地坐在阴影里,微弱的火光将他的半边侧脸勾出雕塑般的轮廓。这简陋的草房除了门就再无其他光源,没奈何,舒沫只得在门边坐下,尽可能地在这狭小的空间里离尘晖远一些。她的衣衫也全部湿透了,却只能静静等着捂干,就像她等待着尘晖所有的反应一般,没有一丝别的途径可供逃避。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舒沫只听得到自己的心怦怦急跳,似乎将全身所有的血液都压到了头上,让她的脸一片滚烫,脑子里也嗡嗡作响——她这辈子还从来不曾如此局促不安。

“你不用着急,我会给你们的。”尘晖忽然开口道。

“什么?”舒沫一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你来,不就是这个目的么?”尘晖似乎不满于舒沫的明知故问,低低地冷笑道,“我知道你们急着想要我的魂魄,却又不敢动手来取,就像…就像饥饿的秃鹫,守着垂死的猎物咽下最后一口气,然后就迫不及待地扑上来……”他顿了顿,见舒沫不开口,显是驮认了,心下更是悲哀,“放心,你们不会再等多久了,我会遵守契约的。其实也不用劳烦沫姐姐守着我,有双辉珠堵住我的灵窍,我就算死了灵魂也逃不出去,你完全来得及……”

“住口!”舒沫怔了半响,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愤怒地喊道,“别提那个该死的契约,你根本不甘心,根本就不甘心!”

“我甘心与否又有什么关系呢?关键是,我如愿苟活了这些年,总要按照契约向你们付出相应的代价。”尘晖低低地笑了起来,“其实我也觉得自己很傻,很恶毒,如果我死了而朔庭少司命活转来,大家就都满意了,我却一直意孤行地活着,哪怕再辛苦也不肯死,难怪会招人恨……”

“别胡说,我就想要你好好地活着。”舒沫无力地反驳道。

“我活着,只是为了赎罪。”尘晖似乎怕冷般扯过烤得半干的衣袍,紧紧地包裹住自己,断断续续地咳嗽着,“不管别人怎么评价我,我知道自己只是一个罪人,一个出卖了师父的弱者,所以这些年来不管活得再卑贱、再辛苦……咳咳,我都不敢逃避。不过你们放心,当这个身体完全化为飞灰之后,我想这个灵魂也可以洗清一切罪孽,交还给你们一个……清清白白的朔庭……”

“不……”舒沫想说“你没有罪”,却自觉这句安慰是多么徒劳而苍白。她痛苦地发现,以往伶牙俐齿的自己在尘晖面前,竟然失去了辩护的能力。

“我跟你说这些,只是想要告诉你,我很快就会死的,请你们耐心多等待一会儿。”尘晖的手指紧紧抓住胸前的衣襟,“求求你们,不要现在就急切地守在这里,看着我垂死挣扎,等着取走我的魂魄。我……我受不了……”

“尘晖!”舒沫忍无可忍地跳起来,满腔的委屈愤懑如同破堤的潮水一般倾泻而出,“谁告诉你我是来逼你死的?谁告诉你我只是为了把你的灵魂拿去复活朔庭?”

难道不是吗?尘晖哀伤地看着她,无声地表达着自己的抗拒。

猛地意识到自己的辩解是多么无力,舒沫一时不知道该怎样才能让面前被绝望伤透的人相信自己。她努力平复了一下情绪,哽咽着道:“我来,是希望能够弥补以前对你的伤害。我知道你不愿意变成朔庭,那我就帮你好好地做尘晖。”

“我不需要你的帮助。”尘晖喑哑地回答。

“不,你需要。”舒沫的目光落在他瘦削得似乎可以折断的身躯上,“有我在,你就不必担心你的安全和健康,你可以按照你的心愿生活,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直到你对自己的荣耀满足的那一天。”

看着面前女子坚定的脸庞,尘晖低低地叹了一口气:“沫姐姐,你还是那么高高在上啊!”

最开心的人是励翔。

当一个个世代喝惯了腐臭窖水的无依谷居民学会了制作净水缸时,当一家家散居的牧民扶老携幼翻山越峙来看望净水圣使时,当老人们怀着虔诚给他们奉上菲薄的礼物时,励翔终于觉得,他这半个月的苦没有白吃,而他也终于体会到了他所追求的东西——那是多少金钱也无法买来的——世人的尊敬和感激。

更何况,离开无依谷的时候,他身边不仅多了尘晖,还多了舒沫。

这两个人,都是他心目中的偶像。当励翔拖着疲惫的身体一瘸一拐地从来时的路返回时,他一会儿望望尘晖,一会儿望望舒沫,满心都是喜悦,似乎连脚上的血泡也不疼了。

“大哥,你的脚踝怎么了?”走了半日,励翔见尘晖的脚步越来越蹒跚,脚踝几次像要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连忙伸手扶住他。

“老毛病,不用管它。”尘晖擦了擦额上的冷汗,淡淡地回答。

“那我们这回是要去哪里呀?”他们一直在朝着西北方向前进。看起来尘晖很清楚要去哪里,而舒沫却不闻不问,只剩下励翔好奇不已。

“雪浪湖。”尘晖回答。

去雪浪湖做什么,还是去净水吗,励翔呆了呆,强行忍耐着没再追问下去。旅途寂寞,偏偏尘晖和舒沫都很少开口,彼此之间更是不发一言。他们已经走得够慢了,舒沫却还是远远地落在他们后面,像西荒妇女一样用一条宽大的披巾包裹住头发和身子,照倒不吃东西,也不喝水。

励帮以前见识过舒沫的灵力,也不以为意,晚上宿营之时只准备自己和尘晖的饮食。钻进睡袋时,励翔探出头,看到舒沫裹着那条用发簪向无依谷妇女换来的披巾,远远地靠在岩石边。

“沫姐姐,你坐过来些吧!”憋闷了一整天的励翔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坐近一点儿,我们好聊天。”

舒沫坐在沙地上没有动,只是摇了摇头。

“沫姐姐这样子,倒像是大哥的护卫一样了。”励翔转过脸,对旁边大睁着眼睛望向天空的尘晖笑道。

见尘晖不答话,励翔又道:“你们以前是认识的吧?可是大哥为什么不措理沫姐姐呢?她看着挺可怜的。”

可怜?堂堂云浮世家的舒沫大小姐,什么时候被人这样评价过?尘晖苦笑了一下,低哑地道“她也不搭理我。”

“我觉得,是你先不搭理她,她才不说话的。”励翔摸了摸头,实在弄不明白这两人是怎么回事。可是他也能看出来,尘晖并不想触及这个话题,于是识趣地道:“对了,我一直想听大哥当日调停朔方骚乱的故事呢,你是怎么把混乱的空桑人和冰夷们安定下来的?”

“那个时候朔方就是一座失火的城池,无论什么人都可能被吞噬,所以他们也害怕,也想要灭火。”尘晖淡淡地回答。

“嗯,我听说最开始是说有冰夷打死了两个空桑人,于是空桑居民们抬着那两人的尸体冲到冰夷的聚居地,要求交出凶手,结果却引起了双方大暴乱。打来打去,谁是谁非也就说不清楚了。”励翔讲着听来的故事,兴奋地道,“闹了好多天,就连双方的领袖都无法控制自己的手下了,所以虽然签订了协议,却没有人相信对方的诚意。那时的朔方城,连大白天都没人敢上街,生怕被对方的族人杀死,原本繁华的西荒重镇就像个鬼城一样。真的是这样吗?”

“嗯。”尘晖简短地应了一声,表示励翔的话都是真的。

“那大哥你究竟是怎样让他们互相信任起来的呢?找想了很久,还是觉得这是一个人的力量不可能做到的事。”励翔说到这里再也躺不住,一骨碌坐了起来。实际上,他也道听途说过尘晖的事迹,只是能听到当事人自己讲述,想必更加激动人心。

“我确实没做什么,并没有多了不起。”尘晖不忍拂了励翔的兴致,低沉地道,“我只是说服了空桑派驻的朔方太守和冰族领袖,和我起坐在朔方城中心的广场上,一起为了所有民族的安宁而祈祷。只要城内的骚乱一日不平息,双方的凶徒们一日不放下手中的武器,我们就在广场上一日不食,一日不起。这样过了三天,朔方域终于恢复了平静。”

“对啊,只要大家一起站在阳光下,就不用彼此害怕了。”励翔拍了拍脑袋,忽然疑惑地道,“虽然从道理上说是这样,但这件事真做起来,风险可不小呢!你们就不怕突然杀出个刺客,或者还不等骚乱平息,你们就把自己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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