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荒云泥变-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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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沫儿。”璃水抬起头来,有些嗔怪地看着舒沫。
“我才想起来,你今天终于肯叫回我‘沫儿’了。”舒沫心头涌上一股酸楚,面上却继续冷笑着,“我还以为你被傅川奴役得久了,只会叫我‘沫小姐’了呢。”
“别这样说,如此世道,我和他不得不主奴相称,也不想给你添麻烦……”璃水低声道。
“哈,不得不如此么?”舒沫高声讥讽,“那天在伽蓝城外,就只有我们三人,你为什么还要跪他?他心里,怕是真的只是把你当做一个奴隶吧。”
“没有,不是的……”鲛人女子虚弱地回应着,“我们之间的事情,你不知道。”
“从淳熹三年起,我们已经十七年没有聊过了吧,璃水姐姐?”舒沫咬牙道,“这十七年里,你一直没有来隐翼山看我。我却一直想要找你问问,傅川那样的卑鄙小人,你为什么要对他死心塌地?”
“我知道对不起你们,所以一直不敢来见你……可是我对他守着的,却是我许下的誓言。”璃水伸开雪白纤长的手指,看着阳光丝丝缕缕地从指缝中穿过,“没有他,我恐怕一直都是一个卑微的鲛人女奴,被欺压,被玩弄,永远不会有今天的能力和自由。”
“你有自由么?”舒沫怒气未平地问。
璃水没有反驳她,只是带着阅尽千帆般的淡然说下去:“我原本,只是一个最普通的鲛人女奴,除了这张脸长得好些,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那个时候,他是我主人家的小公子,因为不忍见我被人欺凌,偷偷地传授我法术。我心里爱慕他,却不敢说,因为他是那么遗世脱俗的一个人,他的理想只是修炼成更高的法术,我根本不敢用自己世俗的卑微的感情去干扰他玷污他……”
“遗世脱俗?”舒沫轻轻重复着这几个字,满心不屑,傅川那个人,哪里当得起这样的评价?
璃水并不理会舒沫的反应,只是继续波澜不惊地说着:“我那时唯一专注的,就是刻苦修炼他教会我的法术,只希望能借此缩短和他之间的距离。可是没有想到,他传授我法术的事情被神官们知道了,他们说教义不允许把空桑的秘术私传给卑贱的种族,要他亲手废除我的灵力。他不肯,神殿就纠集了好多人来,想要抓住我们治罪……”说到这里,鲛人女子的声音有些发颤,她伸出手指抓住身边一棵小树,仿佛想要找到一点力量支撑自己说下去。
“后来呢?”舒沫已经收敛了嘲讽的心思,倒真有些关心起这个故事的发展来。
“后来……他那么清高的人,既然无法说理,自然只能和神官们斗法。”璃水苦笑了一下,“他虽然法力不低,却也架不住神官们的轮番进攻,何况他们还请了当地的大主殿过来压阵。结果他虽然带着我远远地逃到了海上,自己却身受重伤,身上流出的血把周围的海水都染红了……”
舒沫心头有些疑惑,却没有出口,静静地听下去。
“大海虽然是我的故乡,但我那时托着重伤的他,在茫茫海水里找不到一个可以靠岸的地方,心头第一次对大海产生了憎恨。后来,我精疲力尽,终于找到一块浮冰,把他放在上面,眼看他失血后被寒冰冻得瑟瑟发抖,却没有办法用体温温暖他——我们鲛人的血,向来都是冷的啊!”璃水的另一只手忽然抬起来,在眼角轻轻一抹,手心中便多了一颗泪水凝结成的珍珠,语声都哽咽起来,“我没有办法,只能守在他的身边,一直哭泣。他却笑着说,人和鲛人的寿命相差十倍,他只不过占据了我生命中极为短暂的一部分罢了,叫我以后忘了他,用法术给自己带来自由的生活。我当时一听,便哭着说就算我有一千年的寿命,我都愿意用来寻找他的转世,生生世世都要和他在一起。他笑着说好,握着我的手,却是把最后剩下的灵力都传给了我……我看着那块浮冰渐渐融化,他慢慢地沉到大海深处去,心里知道我这一生就这样决定了……”
“等等……你说的不是傅川的故事吧?”舒沫惊异地打断了鲛人女子的叙述。
“这个故事,发生在一百多年前。如今的傅川,是他的第三代转世。”璃水捋了捋垂在额前的长发,微笑道,“沫儿,现在你明白了吧。就算傅川已经老了,很快就会死了,我也不会放弃他,因为我会陪着他度过下一世,再下一世,直到我作为鲛人的千年寿命终结那天。”
“可是现在的傅川,跟那个时候的他已经完全不一样了。就算你还爱他,他也未必爱你敬你。”舒沫不服气地道。
“可是他们的灵魂是一样的啊。就算现在的傅川因为各种原因不再像以前那样纯粹,可是他的灵魂没有变,他仍旧爱着我,我感觉得到。”璃水碧色的眼眸里洋溢着温柔的情绪。
舒沫忽然尖叫了一声。她从地上跳起来,仿佛被什么最恐怖的东西吓到,一把将鲛人女子瘦削的肩膀抱住,“璃水姐姐,你刚才说什么?你是说,你可以找得到一个人的转世?”
“是的,这是我们鲛人独有的秘术。”璃水不明白舒沫为什么如此惊慌,依旧从容地道,“鲛人寿命千年,却又情深不渝,一旦与普通人类相恋,注定会忍受数百年的寂寞。昔日一位海国公主身受其苦,苦心孤诣创出一种方法来,可以找到逝去情人的转世之身,聊以自慰。他死之后,我便去一位海国长老处苦苦哀求,服役三十年,方才学到了这门秘术。”
“那你能不能……能不能……”舒沫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得要蹦出了喉咙口,一时竟然紧张得说不出话来,只是使劲握住璃水的手,几乎要落下泪来。
“你想要找寻朔庭少司命的转世?”璃水心思伶俐,忽然明白了舒沫的用意。
舒沫用力地点着头,“若是早知道……我就不必……”
“我是可以找得到,但我劝你还是不要找的好。”璃水有些怜悯地看着舒沫,轻轻拍着她颤抖的肩头。
“不,我一定要找到他。”舒沫的脸颊上带了泪,让一贯强势冷傲的女子看上去平添了几分脆弱,“璃水姐姐,帮帮我。”
“昔日海国公主发下誓愿,凡是动用此术寻找到对方转世之人,一定要毫无保留地爱他护他,否则就是违背了此术初衷,必将尝遍心碎之苦。”璃水无奈地笑了笑,“你看,我就是受困于这个誓言,就算可以运用法术离开傅川,去往我想要去的任何地方,心灵却依然束缚在他身上,逃脱不开。”
“可你不是感觉很满足吗?”舒沫追问。
“既然有誓言在上,何不让自己过得平和宽容一些呢?”璃水沉下眼睑,浓密的睫毛如同树丛一样遮蔽住她的眼眸,“要知道,每个人转世之后都会有很大的变化,你只有相信他是同一个灵魂,才可以抛开一切表象,继续去爱那个灵魂。但是这样做,确实也是很辛苦的呢。”
“我明白,可是我一定要找到朔庭的转世,无论什么代价我都愿意承担。”舒沫坚定地说着,握着鲛人女子的手越发冰冷,“璃水姐姐,帮帮我吧。”
“好。”璃水说着,轻轻执起舒沫的手腕,用长长的指甲比了比,“首先,你要用血向海国公主起誓,用你最纯洁的心最坚定的信念去追寻那个人的灵魂,无论他是丑陋还是贫穷,都要一如既往地爱他护他。如有违背,必将心碎而死。”
“我起誓。”舒沫睁大眼睛盯着苍天,感受着尖利的指甲划开手腕的刺痛,平静地吐出这几个字,脑子里却是淡淡一笑——朔庭,只要你能复活,我还有什么代价不能付出。
“好了,你在我身边护法,无论什么情况发生,都不要来打搅我。”璃水吩咐完,便不再说话,盘膝坐在地上,闭上了眼睛。
舒沫在她身边静静坐下,不敢发出一点声响,惊异地看着一粒粒银色光点从鲛人女子的额头上慢慢浸出,再稀稀疏疏地掉落在地上,倏地消失不见。舒沫明白,这样的法术将会耗费极大的精神力,不禁因为自己刚才对璃水的无礼莽撞心怀歉疚。
天黑了很久,似乎已经到了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璃水却始终一动不动,舒沫也一刻不敢离开,即使再困倦也不敢阖上眼睛。忽然,轰隆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天空炸开,惊得舒沫慌忙抬头,却看见一丛灿烂的烟花在帝王谷中升起。还没有反应过来,又是一声轰隆,光芒四散。
一瞬间,舒沫明白,冗长的千秋祭终于拉开了序幕,备安日到了。
她深恐这铺天盖地的烟花惊扰了璃水,却发现璃水仍旧紧锁着眉头瞑目不动,额头上的银色光点却越来越细密了。舒沫猜测她已经到了最后的关头,干脆站起身来,双掌一抹,已在璃水和自己身前设下了一圈保护结界,任什么变故都不能惊扰到她们。
轰隆声被隔绝了,但是烟花的光彩仍然清晰可见。舒沫坐在璃水身旁,百无聊赖地看着那各色烟花,心想当它们停止的时候,自己就会得到一切的答案。
忽然,一朵烟花在舒沫眼中亮起,惊得她瞪大了眼睛。那是一朵木兰花,和木兰宗的神殿里装饰的一模一样。可是这样的图案,属于那个十七年前就已被淳熹帝残酷扑灭的教派,今天又是谁敢于在历代空桑帝王的陵墓前示威般点起?
舒沫走出了自己设下的结界。
柒 一片幽情冷处浓
结界内外,就仿佛两个不同的世界。先前的一切静谧和绚丽,在舒沫跨出结界的那一刻变成了喧嚣和纷乱。嘤嘤嗡嗡的声响从祭典那边传来,仿佛被黑熊掏了的蜂窝,嘈杂中夹杂着几声愤怒的呵斥:
“反了反了!”
“抓住邪教妖孽!”
“往那边追!”
舒沫略一定神,便看见两个人影一前一后朝着自己的方向跑来。他们都穿着祭典上低级神官的服色,宽大的衣袖在手臂上绕了几圈,牢牢在袖口塞紧,方才没有像下身的外袍一样,被枝丫纵横的灌木丛给挂得条条缕缕。
这个狼狈的样子,倒真是应了丧家之犬,漏网之鱼的比喻了。舒沫站在道边,事不关己地想,敢在傅川眼皮底下提起木兰宗固然勇气可嘉,这勇气也是需要用代价来偿付的。
“沫姐姐!”正站得有些无聊,当先那个人影蓦地在舒沫不远处停了下来,满含惊喜地唤了一声。
居然是晨晖。那么那个跟在他身后,手握着一把佩剑护持的,自然就是他的贴身侍从鉴遥了。
舒沫还在犹豫要不要应答,几支带着火星的箭头忽然簌簌地落在两人身周,吓得鉴遥一把将晨晖推得滚了几滚,“小心!”
晨晖却仿佛没有在意那些杀人的利器,一骨碌从地上灵活地爬起来,脸上仍旧是一派喜色,“我没看错,真的是沫姐姐!”
“那太好了!”鉴遥回身用佩剑格开了两枝残箭,仓促间大声唤道,“她不是木兰宗的朋友么,让她帮帮我们吧。”
“你们闯祸了?”舒沫不待晨晖开口,已先自开口询问。
晨晖听她的口气中满是矜持冷淡,不由得呆了一呆,“是……我们刚才放了一枚烟花,惊动了傅川。”
“你们若是来办事,办完了就该早点走,平白里招惹别人做什么?”舒沫禁不住冷笑道,“你好歹也是木兰宗的少主,就连这点轻重都分不清?”
晨晖的脸腾地一下子红了个透,又惭又窘,低下头竟说不出一个字来。
“不是我们,是我。”鉴遥见晨晖被舒沫奚落,满心不忿,走上一步道,“那朵烟花是我要放的,不关晨晖的事。现下那帮神官正在搜拿我们,还请沫小姐帮忙掩护了晨晖,我去将他们引开,一应罪愆也由我承担就是。”
“连下人的行为都约束不了,也不知道怎么做的少主。”舒沫并不理会鉴遥,轻笑了一声,扭头看了看远处越来越近的火把,淡淡地道,“你们快走吧,我不会告诉他们就是。”
她此刻满心要从璃水那里得知最后的谜底,哪里肯为了这两个莽撞少年惹是生非,心里已颇有不耐烦之意,这话里的拒绝更是连傻子都能明白。
“既然如此,就不敢劳烦了。”鉴遥忍着怒气拉了拉晨晖,“我们走吧。”
晨晖点了点头,深深地看了看舒沫,随着鉴遥跑远了。
舒沫抖了抖飘落在肩头的天铃花,对方才抢白晨晖意犹未尽。或许她并非对晨晖本人有什么偏见,只是对他想要取代朔庭一事耿耿于怀——实际上,无论是谁坐到晨晖的位置,舒沫都绝不会吝惜自己的唇枪舌剑,巴不得把对方刺个千疮百孔才好。
凭着夜里的冷风,舒沫冷静下自己的情绪,倒有些为自己和两个少年计较感到好笑。此时她想起了璃水,有她所设的结界在,刚才那两个法力低微的少年自然看不到结界内的鲛人女子,也不知她现在怎样了。
然而才一回身,舒沫便是一惊。璃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收了灵功,张开十指趴在结界边缘上,苍白的脸定定地望着她,满目焦急,嘴唇不住开合,声音却无法传到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