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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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音何处?他心头一紧,那怆恻的感觉就更重了!忽然间,他被什么声音惊动了。他听到一声叹息,一声低幽、绵邈,而苍凉的叹息。这山谷中还有另外一个人!他惊觉的站直了身子,侧耳倾听,又什么声音都没有了。是幻觉吗?他凝神片刻,真的,不再有声音了。他摇了摇头,回身望著农庄,是的,从这儿可以清楚的看到农庄的红栏杆,和那枫叶后的屋脊,这时,一缕炊烟,正从屋脊上袅袅上升,阿莲在做晚餐了,他也该回去了。
抬起脚,他准备离去了。可是,就在这时候,那叹息声又响了起来,他重新站住,这次,他清楚的知道不是幻觉了,因为,在叹息声之后,一个女性的、柔软的、清晰的声音,喃喃的念了几句“无言独上西楼”还是什么的,接著,又清楚的念出一阕词来,头几句是这样的:
“河可挽,石可转,那一个愁字,却难驱遣……”
仅仅这几句,狄君璞已经觉得心中怦然一动,这好像在说他呢!他曾以博览群书而自傲,奇怪的是对这阕词并无印象。静静的,他倾听著,那女性声音好软,好温柔,又好清脆:“河可挽,石可转,那一个愁字,却难驱遣。
眉向酒边暂展,酒后依旧见。枫叶满垣阶红万片,待拾来,一一题写教遍,
却遣霜风吹卷,直到沙岛远!”念完,下面又是一声轻喟,带著股恻然的、无奈的幽情。狄君璞再也按捺不住自己,他有种又惊又喜又好奇的情绪,在这孤寂的深山里,他是做梦也不会想到会听到这种声音和这种诗句的。他情不自禁的跟踪著那声浪,绕过了那块挡著他的巨石,向那山凹中搜寻过去。
刚刚绕过了那石块,他就一眼看到那念诗的少女了,她坐在一块岩石上,正面对著他出现的方向。穿著一袭黑白相间的、长袖的秋装,系著一条黑色的发带,那垂肩的长发随风飘拂著,掩映著一张好清秀、好白皙的脸庞。由于他的忽然出现,那少女显然大大的吃了一惊,她猛的抬起头来,睁大了一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那眼睛好深好黑好澄净,却盛满了惊惶与畏怯,那样怔怔的瞪著他。这眼光立刻引起他一阵犯罪似的感觉,他那么抱歉——显然,他侵入了一个私人的、宁静的世界里。“哦,对不起,”他结舌的说,不敢走向前去,因为那少女似乎已惊吓得不能动弹。“我没想到打扰了你,我才搬来,我住在那上面的农庄里。”星河4/52
那少女继续瞪著他,仿佛根本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那眼睛里的惊惶未除,双手紧紧的握著膝上的一本书,一本线装的旧书,可能就是她刚刚在念著的一本。
“你了解了吗?”他再问,尝试著向她走近。“我姓狄,狄君璞。你呢?”他已经走到她面前了,她的头不由自主的向后仰,眼里的惊惶更深更重了。当他终于停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忽然发出一声惊喊,迅速的从岩石上跳起来,扭转身子就向后跑,她身上那本书“噗”的一声掉落在地上,她“逃”得那样快那样急,竟无暇回顾,也不去拾那本书,只是仓皇的奔向那暮色渐浓的深山小径中。只一会儿,她那纤细而苗条的身子,就隐没在一片葱草的绿色和薄暮时分的雾气里。
狄君璞有好一会儿回不过神来,他实在不了解自己有什么地方会如此惊吓了她?他虽不是什么漂亮男子,但也决不是钟楼怪人呀!站在那儿,他望著她所消失的山谷发愣,完全大惑不解。半晌,他才摇了摇头,迷惑的想,不知刚才这一幕是不是出自他的幻觉,他那经常构思小说的头脑,是常会受幻觉所愚弄的。要不然,就是什么山林的女妖,在这儿幻惑他,聊斋中这类的故事曾层出不已。可是,当他一回顾间,他看到了草地中的一本书——她所落下的书,那么,一切都是真实的了?确有一个少女被他的鲁莽所吓跑了?
他有些儿惆怅,有些儿沮丧,他从不知道自己是很可怕的。俯下身子,他拾起了地下的那本书,封面上的书名是《历朝名人词选》。翻开第一页,在扉页的空白处,有毛笔的题字,写的是:“给爱女心虹爸爸赠于一九六五年耶诞节”
心虹?这是那少女的名字吗?这又是谁呢?她的家在附近吗?他心中一动,突然想起霜园,只有霜园,与刚刚那少女的服饰打扮,和这本书的内容是符合的。那么,她该是梁逸舟的女儿了?一时间,他很想把这本书送到霜园去。可是,再一转念间,他又作罢了。因为,太阳不知什么时候已落了山,暮色厚而重的堆积了过来,山中的树木岩石,都已苍茫隐约。再不寻径归去,他很可能迷失在这山凹里。何况,那傍晚时的山风,已不胜寒恻了。
拿著那本书,他回到了农庄。小蕾已经在农庄的门口等待了好半天了,晚餐早就陈列在桌上,只等主人的归来。菜饭香绕鼻而来,狄君璞这才发现,自己早已饥肠辘辘了。
餐后,他给小蕾补习了一下功课,小蕾因身体太差,正在休学中,但他却不想让她忘记了功课。补完了书,又带著她玩了半天,一直等她睡了,狄君璞才回到自己的书房里。扭开了台灯,他沉坐在书桌前的安乐椅中,不由自主的,他打开了那本《历代名人词选》。
这是清末一个词人所编撰的,选的词都趋于比较绮丽的作品。显然有好几册,这只是第一册。他随便翻了几页,书已经被翻得很旧了,许多词都被密密圈点过,他念了几首,香生满口,他就不自禁的看了下去。
然后,他发现书页的空白处,有小字的评注,字迹细小娟秀,却评得令人惊奇。事实上,那不是“评注”,而是一些读词者的杂感,例如:“所有文学,几乎都是写情的,但是,感情到底是
什么?它只是痛苦的泉源而已。真正的感情与哀愁俱在,
这是人类的悲哀!”“没有感情,又何来人生?何来历史?何来文学?”
“好的句子都被前人写尽,我们这一代的悲哀,是
生得太晚,实在创不出新的佳句了!”
“知识实在是人类的束缚,你书读得越多,你会发
现你越渺小!”“柳永可惜了,既有‘针线慵拈伴伊坐,和我。免
使少年光阴虚过’的深情,何不真的把雕鞍锁?受晏殊
揶揄,也就活该了!”
“诗词都太美了,但也都是消极的。我怀疑如此美
的感情,人间是不是真有?”
其中,也有与诗词毫无关系的句子,大多是对“感情”的看法,例如:“不了解感情的人,白活了一世,是蠢驴!而真了
解感情的人,却太苦太苦!所以,不如做蠢驴,也就罢
了!人,必须难得糊涂!”
“利用感情为工具,达到某种目的的人,该杀!”
“玩弄感情的人,该杀!”
“轻视感情的人!该杀!”
“无情而装有情的人,更该杀!”
这一连串的几个“该杀”,倒真有些触目惊心,狄君璞一页页的翻下去,越翻就越迷惑,越翻也越惊奇。他发现这写评语的人内心是零乱的,因为那些句子,常有矛盾之处。但是,也由此发现,那题句者有著满腔压抑的激情,如火般烧灼著。而那激情中却隐匿了一些什么危险的东西!那是个迷失的心灵呵!狄君璞深思的合起了书,心中有份恍惚,有份苍凉,然后,他又一眼看到书本的背面,那细小的字迹写著一阕词,是:
“寂寞芳菲暗度,岁华如箭堪惊,
缅想旧欢多少事,转添春思难平,
曲槛丝垂金柳,小窗弦断银筝。
深院空闻燕语,满园闲落花轻,
一片相思休不得,忍教长日愁生,
谁见夕阳孤梦,觉来无限伤情!”
那不仅是个迷失的心灵,而且是个寂寞的心灵呵!狄君璞对著灯,听那山枭夜啼,听那寒风低诉,他是深深的陷入了沉思里。星河5/52
4
早上,狄君璞起晚了,一夜没睡好,头脑仍是昏昏沉沉的。才下床,他就听到客厅里传来小蕾的嘻笑之声,不知为什么,这孩子笑得好高兴。然后,他听到一个陌生的、女性的声音,在和小蕾攀谈著。怎么?这样早家里就会来客吗?他侧耳倾听,刚好听到小蕾在问:
“我忘了,我该叫你什么?”
“梁阿姨,记住了!梁阿姨!”那女性的声调好柔媚,好年轻,这会是昨天山中的少女吗?“我住在那边霜园里,一个好大好大的花园,让爸爸带你来玩,好不好?”
“你现在带我去,好吗?”小蕾兴奋的说,一面扬声叫著:“婆婆!我跟梁阿姨去玩,好吗?”
“哦,不行,小蕾,现在不行,”那少女的声音温柔而坦率:“梁阿姨要去上学了,不能陪你玩。好吧,你爸爸还没起来,我就先走了,告诉你爸爸,今天晚上……”
狄君璞迅速的换好衣服,洗了把脸,就对客厅冲出去。不成,他不能放她走!如果竟是昨天那少女呢!跑进了客厅,他就一眼看到那说话的人了。不,这不是昨天那个山林的女妖,那个虚幻的幽灵,这是个活生生的、神采飞扬的、充满了生命、活力,与青春的女孩!他站住,迎视著他的是一对肆无忌惮的眸子,大而亮,带著点桀骜不驯的野性,和一抹毫不掩饰的好奇,微笑的盯著他。
“哦,你是——你是?”他犹疑的问。
“我叫梁心霞!”她微笑著,仍然紧盯著他。“梁逸舟是我爸爸。”“哦,你是梁小姐,”他打量著她,粉红毛衣,深红长裤,外面随随便便的披著一件大红色的薄夹克。手里捧著几本书,站在门前射入的阳光里,几乎是个璀璨的发光体,艳光四射。“怎么不坐下来?小蕾,你叫阿莲倒茶,婆婆呢?”
“婆婆在煮稀饭,阿莲去买菜了。”小蕾说,在一边用一种无限欣羡的眼光看著心霞,连稚龄的小女儿,也懂得崇拜“完美”呵!“别忙,狄先生,”心霞急忙说:“我马上要走,我还要赶去上课。”她对四周环顾著。“你们改变得不多。”
“是的,”狄君璞说:“我尽量想保持原有的朴实气氛。”
心霞点点头,又抬起眼睛来看著狄君璞。
“我来有两件事,狄先生。”她说:“一件是:爸爸和妈妈要我来请你和这个小妹妹,今天晚上到霜园去吃晚饭,从今以后,我们是邻居了,你知道。”
“噢,你父母真太客气了。”
“你们一定要来哦,”心霞叮嘱著:“早一点来,爸爸喜欢聊天。还有一件……”笑容忽然在她唇边隐没了,那眼睛里的光采也被一片不知何时浮来的乌云所遮盖了。她深深的望著他,放低了声音:“我姐姐要我来问一声,你是不是捡到了一本她的书?”“你姐姐?”他怔了怔。
“是的,她叫梁心虹,她说她昨天曾在山中碰到了你。她想,你可能拾走了那本书。”
“哦,”他回过了神来,果然,那是梁家的女儿!但是,为什么心霞提到她姐姐的时候,要那样神秘,隐晦,而且满面愁容?“是的,我拾到了,是一本词选。你等等,我马上拿给你!”他走进书房,取出了那本书,递给心霞。心霞接了过去,把它夹在自己的书本中,抬起眼睛来,她对狄君璞很快的笑了笑,说:“谢谢你,狄先生,那么我走了。晚上一定要来哦,别忘了!”“一定来!”狄君璞说,牵著小蕾的手,送到门外。“我陪你走一段,你去镇上搭车吗?”
“是的,你别送了!”“我喜欢早上散散步!”
沿著去镇上的路,他们向前走著,只走了几步,小蕾就被一只大红蜻蜓吸引了注意力,挣开了父亲的掌握,她欢呼著奔向了路边的草丛里,和那只蜻蜓追逐于山坡上了。看著小蕾跑开,心霞忽然轻声的、像是必须要解释什么似的说:
“我姐姐……她很怕看到陌生人。”
“哦,是吗?”狄君璞顿了顿。“我昨天吓到她了吗?”
“我是怕……她吓到了你。”心霞勉强的笑了笑。
“怎会?”狄君璞说:“我以为……”他又咽住了。“她很少去城里吗?没有读书?”
“不,她已经大学毕业了,念的是中国文学系。爸爸常说,她是我们家的才女。但是,一年前,她……”心霞停住了,半天,才又接下去:“她生了一场脑病,病得很厉害,病好之后,她就变得有点恍恍惚惚的了,也曾经在精神病院治疗过一段时间,现在差不多都恢复了,只是怕见人,很容易受惊吓。医生说,慢慢调理,就会好的。”
“噢,原来如此。”狄君璞恍然了,怪不得她那样瑟缩,那样畏怯,那样惊惶呢!小蕾从山坡上跑回来了,她失去了那只蜻蜓,跑得直喘气,面颊红扑扑的,额上都冒著汗珠了。拉著父亲的手,她开始一叠连声的叫:“爸,我饿了!爸!我还没吃早饭!”
“好了,”心霞站住了,笑著说:“别送了,狄先生,晚上见吧!”“好,晚上见!”狄君璞也笑笑说。
心霞对小蕾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