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斛珠-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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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息了好几天,又用了药,她才渐渐觉得恢复了过来。这日侍女欢天喜地跑了进来,对子虞行大礼:“娘娘,娘娘,宫里要来接你了。”子虞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她放下手中的书册,和颜悦色说道:“下去领赏。”又嘱咐秀蝉:“去北面的苑子瞧瞧。”
秀蝉不明就里,只知道北苑住着一个哑妇人,她一路寻过去,见北苑门外落一重重锁,只好转身向寺院沙弥打听。沙弥说道:“前几日北苑的妇人突然呕出血来,方丈说,妇人误食了哑药,嗓子彻底毁了,她醒来就比划,非要我们把大门锁上。实在没有办法,方丈就让人锁了庭院。”
秀蝉回来一五一十地将话说给子虞听。
子虞手中的书册滑落到了地上,她站起身,秀蝉以为她要去外面,可片刻后,她又重新坐下,柔声说:“这妇人倒是可怜,让寺中的人别怠慢她,吃喝衣食不要短缺。”秀蝉应了。
宫中有了明确消息,几个宫人侍奉地更加用心,没事也找着由头陪子虞说话。
“怀因大师病了?”子虞挑起眉。
住在寺中别无他事,闲话时除了宫廷就是寺院,只因怀因人品才貌出众,被年轻宫人提起的次数就多了些。侍女道:“听寺中僧人说的,怀因大师夜里诵经,感染风寒。”
子虞算了下日子,心想应该是那一晚的事,对此事就留了心。
直到进宫的前一天,怀因仍没有露面。子虞状似不经意地打听,有沙弥道,怀因的病来势汹汹,方丈让他在房中休息。
子虞越加心中愧疚,问沙弥要了药方,来到灶下,有粗使丫头正在忙碌,满屋的苦涩暗香。子虞不理会婢女的战战兢兢,只让人取来砂锅熬药,其中添水加火,丝毫不假手于人,都是亲力亲为。直到一锅药汤出炉,子虞试了温度,招手让歆儿近前,嘱咐道:“送去给怀因大师,就说……”她垂下眼睑,斟酌语句。歆儿轻问:“娘娘,说什么?”子虞转身将药碗放入篮中,说道:“什么也不用说了,就端去给他吧。”歆儿领命。
怀因的房中简洁明了,窗棂案几都擦拭地一尘不染,日光附照下,都透着一种柔和的光泽。一位身着的郁金祖衣的老僧坐在床前,他面容平凡,双目深幽有神。怀因醒来见到他,吃惊道:“方丈。”
“不用起来,”方丈温和地按住他的肩膀。
怀因将枕头垫在身后,他的脑中还残留睡意,意识有些迷蒙。方丈环顾了他的房间,转过脸来看他的眼睛:“怀因,你是身病,还是心病?”
仅存的睡意顷刻消去,怀因拢起双眉,没有答话,只有沉重的呼吸泄露了些许心绪,片刻后,他才张口:“我在佛前求忏悔。”方丈问:“因何忏悔。”
怀因道:“我怀有私心,佛前说谎。”
“什么谎?”
怀因闭上眼:“我说,在我心中她与芸芸众生一样,这是我对佛主撒的谎。”
方丈没有问详情,叹息了一声:“你在她房前守了一夜,我已经替你圆转了。”
怀因一惊:“方丈,我……”
“勿需多言,”方丈淡淡微笑,眼角的深纹层层叠起,“本寺受皇家几代恩泽,宫缘深厚。出现心病的僧人——你并不是第一个。这也不是什么可耻的事,宫中妇人姿容风度世上少见,一时迷惘不算重罪。”
怀因苦笑:“若不是一时又该如何?”
方丈看着他,目光清寒,仿佛看透了他:“那位娘娘住在寺中别苑时日已久,看样子不会迁往妙应寺,那就是要回到宫里了。有了这样经历的人,日后必定要处于风口浪尖。怀因,你若牵涉其中,是随波逐流呢,还是被深水所溺?”
怀因心中一时冰冷一时火热,仿佛被重石压迫,喘息沉重。
方丈为人宽和,不忍逼他,慈祥地目视他。
忽然有人叩门,打断了房中寂静肃穆。怀因皱起眉:“谁?”歆儿站在门外连声道“得罪”,又说:“娘娘慈悲,让婢子前来送药。”怀因愣了一瞬,心中百味陈杂,淡淡道:“放下吧。”歆儿放下篮子,又觉得怀因连门都不开,未免太不近人情,忍不住留下一句:“是我家娘娘亲自熬的。”
听到脚步声远去,方丈叹息道:“前任主持将寺院重任交给我,也问了我同样的问题。当时我意筹志满,能与圣上研讨佛经,弘扬佛法,是世间难求的美事,又何须随波逐流,深水所溺……在寺中十年,我才真正明白其中的含义。宫中倾轧,人情反覆,不过是寻常戏码,我们若掺和其中,不辨时势只怕随时就招来祸患,唯一的办法,只有不偏不倚,不与任何权贵深交。”
怀因道:“这个道理我懂。”
“傻孩子,”方丈摇头道,“你现在走的是更危险的一条路啊。与权贵结交尚可明辨时势,与宫妇结交,致死也不明原因。”
怀因觉得口干舌燥,难以开言。
方丈看着他,不疾不徐,一字一顿地说道:“宫妇不杀人,杀人不用刀。”
怀因艰难地找回自己的声音:“她……不是这样的人。”
“你看到的只是现在,不是未来。”方丈口气平稳,似乎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既然已经拿起,就要懂得放下,与其日后看着这一刻的美好渐渐消逝,不如就此珍重地放入回忆。”
不等怀因的回答,他站起身,从门外取来药蓝,放在床前:“有因必有果,喝了这碗药,就此了断这场因果,日后常怀勉戒之心侍奉佛主。”
怀因拿起药碗,尚有余温,苦涩的香气慢慢弥散,清冷的房间顿时就染上脉脉的一缕苦味。他心中有一丝警意,喝下去,就此了断。等药碗举到唇下,心里又有一丝不舍:是她亲手所熬。这样的念头转过,就不舍得喝下去。
浓稠的药汤映出他的身影,一时竟痴了。
子虞清晨梳洗后就来到佛堂,亲自点上了香,奉上供物。侍女们被她屏退,不消片刻,幽深的香气已经化成了烟雾,袅袅迷漫佛前,就像是深藏迷雾中的回忆。
她坐在蒲团上许久,不是为了念经,也不是为了念旧,只为了这片刻难得的安宁,直到侍女来报,安宁也化成了她口中的叹息。
从宫中来接她的不是别人,是欣妃。子虞感到意外,仔细一想又觉得情理之中——除了她,还有谁愿意承担这份风险。
欣妃领着一众宫女款款前来,这一幕让子虞疑似又沉入回忆中,直到她来到面前:当年面容上略带的稚气已经完全褪去,五官精致,艳若桃李。子虞向她行礼,被欣妃微笑着扶起。两人就亲热地说了一会儿话,典赞再三催促,这才起行。
子虞上马车时惊觉里面已经坐了一人,跪拜在角落。子虞看了她一眼:“你是有品级的女官,这么大礼做什么。”绛萼含笑道:“娘娘的成就不可限量,待到日后,娘娘未必稀罕我的大礼。”
说话还是这么好听,子虞淡淡一笑,等待她的下文。绛萼耐心却好,车马徐徐前行,她挑起话题,从胭脂谈到衣饰,神态自若。子虞打量她道:“你倒是兴致好。”绛萼道:“不知娘娘的喜好,奴婢只好胡乱说一些,讨娘娘的欢喜。”
听她口称“奴婢”,子虞倒有了一丝不自在:“将欲取之,必先与之,有什么话就说吧。”绛萼温婉地笑了笑:“去年南国就显了乱象。欣妃娘娘为此落了不知多少次的泪。宫里人心难测,本来就看我们根基浅薄,现在就更加不当回事了。”见子虞不接口,她也不急,慢慢地说,“前些时间,陛下为了要接您进宫而忧愁,欣妃娘娘就去求了这份差事。任凭外朝怎么吵……娘娘和您是情如姐妹,不忍你在寺中清苦,接你入宫陪伴身旁也不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事。”
欣妃抛出这么大一份人情,子虞不能故作沉默,说道:“娘娘的恩情,我自会记住。”
绛萼连忙说:“这可不是恩情。四年前我们来到这里,就自以为能扎下根来,可委屈波折了真么久,依然是无根之萍,宫闱寂寞,如果能有个伴,以后的路未必就这么难走了。”
子虞颔首:“说的也是。”绛萼笑着又挑了些时鲜的话题谈笑。
听着听着,子虞的精神却移到了她的身上,绛萼抚了一下脸:“娘娘看我可是有什么不妥?”子虞笑着道没有——她妥当地无可挑剔,当年的三人,只有她平稳到如今,兴许这才是宫中安身立命的最佳方法,可惜当年她和穆雪都不明白。
进宫门时,有打扫落叶的宫人忍不住偷偷打量。欣妃牵着子虞的手,两只手都纤长白皙,柔腻如玉,握在一起简直不分彼此,见者都啧啧称奇。
两人才走了一段,就有一个女官跑来说皇后有请。欣妃道:“才下车还未梳洗,难免在皇后面前失仪。”女官挡在路前,赔笑道:“诸位后宫妃主齐聚,皇后说若少了娘娘失色不少,还请娘娘赏光。”她这一说,若是不去就像扫了皇后的面子。
欣妃脸色一沉,转头看了看子虞。
这个时候怎能让欣妃强出头,而且这分明也不是针对欣妃而来。子虞柔声道:“妾许久未见皇后娘娘圣颜,娘娘不如成全我。”欣妃松了口气,点头答应。
交泰宫前的银杏黄了一片,将红色的宫殿衬托地如同彩霞一般。门口接引的宫人远远已看见她们,立刻跑进去通报,没有一丝耽搁,就把欣妃子虞领进大殿。
果然坐满了妃嫔,子虞望了一眼,好几张脸显得面生,想必都是这些年新晋的。欣妃的位置排在明妃的对面,那里只空着一张位。皇后在主位上招了招手:“欣妃还不快来。”
欣妃捏了一下子虞的手,提醒她自己小心,就上前坐定。这一下就把子虞显了出来,妃嫔中并没有她的位置,绛萼也不敢把她拉到女官之中。
“哟,这是谁,倒有些面熟。”一位身着竹青彩裙的女子开口道。
明妃转过头,哼了一声道:“兰嫔记性不差,以往晋王来时不就见过吗?”
她声音粗哑,这一声臊地子虞面色通红。这时从外面走进来一位宫女,手里奉着一碗药,进来时瞧见子虞站在当中,就把手中的东西递了过去,压低了声音道:“时辰到了,皇后娘娘该进药了。”
离得近的女官都听见了,顿时掩口笑了起来。奉药的女官不知所以,她只瞧见子虞衣着普通,也不知其里,又不见子虞接手,也僵立在当场。欣妃道:“拿进来,别让皇后娘娘的药凉了。”
皇后身后的秉仪对宫女呵斥道:“不懂规矩,尊卑不分。”有妃嫔插嘴道:“就是端一次药也没什么,她以前也不是没有做过。”皇后喝了一口药,淡淡看了子虞一眼,对座下众妃嫔道:“这样出口无忌,难怪陛下最近会分心——常言道,病从口入祸从口出。病了尚且能吃药,说错了话,可没有药可吃的。”
她口气轻软,分明没有生气,众人也就笑着应声。
子虞脸色平静,坦然站立在殿中。明妃斜睨了她一眼,转身对皇后道:“前几日我听说,晋王府的侧妃穆氏害喜地严重,晋王只好整日作陪,冷落了新妇。”皇后皱起眉:“新妇是左武侯家的千金,晋王岂可不顾左武侯的脸面。”
兰嫔道:“这脸面可不是说顾就能顾的,”她说着,一双眼却在子虞身上转了转,“有的人是顾不了别人的脸面,也有一些人,自己不要脸面。”
皇后敛容道:“越说越离谱。”
又陪着说了一会儿话,众人见时辰晚了,各自告退。从子虞身旁走过,有的无视,有的鄙夷,其中还有两个温和的一笑,让子虞极其意外。
离开交泰宫时,子虞的双腿有些发抖,不知是久站还是因为羞辱。欣妃的脸色也有一些不好看,两人对视时勉强一笑。
瑞祥宫早已空出偏殿让子虞安身,里外的宫人大多都是南国旧人,子虞一看就觉得熟悉,感慨道:“还是和以前一样。”欣妃一怔,环顾了四周,却露出一个寂寥的笑容。
晚饭之后,欣妃忽然来了兴致,拿出珍藏许久的好酒,屏退所有宫人,和子虞两人在殿中斟酌。酒是上好的烈酒,又醇又辣,子虞抿了一小口就呛地双眼迷蒙,欣妃却一口接一口,当水一样的喝。面对子虞诧异的眼神,欣妃坦然笑道:“这里的冬天真是冷,时常烈酒驱寒,酒量自然就大了。”
子虞一笑,接过碗也喝了一大口,这一下才品出酒味来:“真是好酒。”
欣妃道:“没有想到你喝酒是这个样子。”子虞却道:“这本来是我要说的话。”欣妃顿时开怀笑起来,可片刻笑声就片刻就收了,她垂下眼睛,看着酒碗发怔:“这些年,我发现了太多次“没有想到”——预想和现实总是相差太多,是我没有设想周到,还是世事发展总不尽如人意?”
子虞沉吟片刻,慢慢说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设想,世事岂能面面俱到。”欣妃晃晃酒杯,任由辛辣的液体打湿桌案,笑道:“不说这些。只谈开心事。”她喝地太急,脸色通红,双眼却闪亮如星:“以前你们三人陪伴我,怎么没有想过饮酒?真是错失了一桩美事。”
子虞嗔了她一眼:“四个惶惶不安的小姑娘,在陌生无助的宫廷里,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