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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一斛珠-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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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因挡在她的面前,听到身后沉重的两声喘息,忽然“嗵”的一声,子虞再也撑不住,摔倒在案几边。怀因上前扶起她,但觉触手的地方冰凉,心里暗惊,不及避嫌,搭她的脉搏,眉头越皱越紧,神色忧重:“这是——中毒?”
子虞脸色平淡:“是的,应该是南国独有的毒药,堇汁。”
怀因沉思了片刻,又道:“这种毒极是霸道,幸好是润过水的,量又微小,调理几日就可以恢复,不过……”他看着子虞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道,“不能再碰这种毒了,一点都不能碰,瞬息就会要命。”
子虞哆嗦了一下,轻轻“哦”了一声——今夜发生了太多,已没有什么能让她再感到害怕了。
怀因思索了许久,才写下药方,其中还有涂涂改改,似乎很难定案。
子虞坐在案几前,眼神游离,怎么也不敢再望向屏风。怀因写完药方,说道:“尸体应当尽早处理。”子虞摇头:“先让我想想。”
她有太多的顾及:身份不明不白,身边再出了这档事,别人还正怕揪不到她的错处呢。
这些她都不便明说,可怀因似乎都明白了,他将屏风移到尸体的面前,完全地挡住。可即使如是,子虞仍是吓地面色惨白,从外厢取来一床被褥,怀因将脸色已经发青的尸体盖住,这才觉得空气里那股阴森的气味消散了不少。
将染血的地方擦干净,再点上一炉香,子虞松了一口气。怀因站在门旁向她施礼:“既然娘娘事已毕,我先告退了。”子虞看不见他的脸,想了半晌,只能道谢:“今天多亏了大师。”怀因合什作揖,推门走了。
子虞将被子裹紧,身子又酸又麻,思维却格外地敏感清晰,短短一霎就已翻过许多的念头。香炉里一脉兰花清雅的气息,在夜里尤为分明。她从中嗅出隐微的血气,心底那血淋淋的惊悸便再也压不住,冰冷地感觉浸入四肢。
她已料到今夜无法入睡,此刻就觉得分外难捱,黑夜沉沉几欲将她压垮。
转过身,窗户刚才被她开了一缝,透了些月色进来,朦胧而稀薄,可在这漆黑的夜里也显得柔和而珍贵。子虞往外望了一眼,绡纱上勾勒出一个高大人影,她惊道:“谁?”
“是我,娘娘。”怀因平静温和地应声。
子虞心里骤然一松,顿时觉得踏实起来,纵然房中有一具冰冷地尸体,也不觉得那么害怕了。 她不去细问他为何还不离去,忐忑地享受这片刻心安——在环伺着对她抱有各种目的的人里,总算有这么一个人,不带功利,不问索取。
子虞轻声对着窗户说:“大师,和我说说话吧。”
大概她的声音太轻,他半晌没有回答,黑夜寂静,子虞正有些失望地把头埋进被褥,他说道:“娘娘想听什么?”
“什么都好。”
“娘娘听说过瀛洲这个地方吗?”
子虞眨了眨眼:“是东海的仙山吗?”
“我的故乡就在瀛洲。”怀因说道。
这下子虞真感到惊奇了:“你出生在仙山上?”
怀因笑笑,话声低柔,似乎沉入了回忆:“金河之西有个城镇,正好处四战之地,夹在南北国之中,极西又有羌族。地势坦荡,一马平川,并无外力依靠,一旦战起,那里就是必争之地,易攻难守,所以历代的城主,向三方进贡,换取和平。后来商旅来往频繁,人流交杂,倒也繁华热闹,久而久之,来往的客徒就将这个不染战火的地方称作瀛洲城,我就出生在那里。”
原来他生在这偏远荒蛮的地方,这倒叫子虞有些意外。
“后来呢?怎么会到了东明寺?”她问。
怀因道:“我的父亲是瀛洲城第五任城主,和叔父二人共同打理政务。父亲严肃古板,叔父诙谐幽默,家中除了我,还有一双弟妹。因为我自幼受父亲严厉管教,不敢亲近,倒是和叔父言笑无忌,相处和睦。”
他忽然就停了声音,子虞也觉得慨然,一时四下无声,过了片刻,他才又开始说道:“后来南北两国多年交伐,两国都大伤元气,极西的羌族便蠢蠢欲动,修书一封给我父亲,要我父开城相迎,作为进取中原的第一步。”
他说的虽然平淡,其中内容足叫人心惊,子虞听地入神,说道:“应该向两国国君求救。”
隔了窗纱,依然可以看见怀因轻轻摇头:“父亲立刻向两国求助,可这时刚刚战罢,两国都不欲兴兵,何况瀛洲城孤悬在外,并不是两国土地,南北隔金河各有守镇,只要派重兵把守,羌族也奈何不得,何必派兵来瀛洲相助。父亲等了三日,两国都不予相助,他自觉无望,便闭城练兵,一求死战,以身殉城。”
子虞听地身子一抖,嗫嚅道:“何不开城求降?羌族目的只在南北两国,只要攻伐无功,自会退兵。”
“羌族残暴,进城之后必然搜刮掳掠,瀛洲城妇孺童叟极多,求降就是逼他们入死路。”
“那可如何是好?”
“我父已存必死之心,只求保存大义,青史留名。府中人都已绝望,每日听到羌族调兵的消息就惶惶不安。到了封城的那一日,叔父忽然来找我,说我家香火不能断,偷偷让小厮放我出城逃跑。我出城后一直不舍得离去,只在城外徘徊,三日后,羌族大军进犯,把城池围住,想到家人尽在城中,我更加不敢远离。到了夜间,突然有兵士打开城门,说城主称降。”
子虞心生不妥,问:“真的称降?”
“确是称降,”怀因的声音略有些不稳,“我也觉得疑惑,父亲刚毅,不是出尔反尔的人,只因闭城一日,让羌族的士兵阻在城外,领兵的又是个脾气暴烈的亲王,入城后非但不善待,还因一言不合,将我父打死。羌族人在城中肆意收掠,□妇孺,但有反抗就一律灭杀。城中民众都恨我父主动开城,我混入城中时被人发现。羌族亲王看了我一眼,就说“原来是那个不识时务的城主儿子”便把我扔入死牢。此时我才知府中上下都被屠戮,父母弟妹无一幸免。到了夜里,牢里突然有一群人闯入,杀伤了狱卒将我救出,一直送我到城外,带头的人是我叔父,又一次救了我。叔父让我远遁不要回去,但留一丝血脉。”
子虞听着已含泪水,望着窗扉满眼迷蒙,片刻之后,突然生起一个念头,问道:“你离开之后,有没有回去探听过消息,后来谁当了城主。”
怀因愣了一下:“羌族久攻无果,只好退兵。后来我打听到,叔父重新整理政务,事必躬亲,又善待城民,被尊为城主。”
子虞又问:“你呢?”
怀因道:“我怕身后有追兵,不辨方向一路逃亡,路中染上重病,幸好被当时游方的方丈救了性命。”
子虞叹了口气,缓缓说:“你叔父好狠的心。”
怀因的身影一下子在窗前僵硬:“什……什么?”
“你父既已决定死守城门,怎么会突然变卦?阖府皆屠,又为何唯独你叔父无恙?”子虞冷笑道,“因为打开城门的不是你父亲,而是你叔父,所以打开城门后,羌族人留下你叔父的性命。”
“不会,”怀因哑声道,“他如此做,又何必多此一举来救我性命?”
子虞道:“他将你从狱中救出,是不是没有给你盘缠和干粮,任你孤身逃命?”怀因没有出声,她知道说对了,又道,“如果要存心救你性命,怎么会连这些小事都不注意,你当时不过是一个孩童,孤身逃窜,无钱无粮,路中夭折又有什么稀奇……他是怕你在狱中知察看出什么端倪,到时清誉不保,城主之位岂不是与他无缘……”
“住口,”怀因怒喝,“你胡说。”
子虞不说话,夜里清凉郁郁,只能听见怀因粗重的喘息声,过了片刻终于平缓,又过一会儿,凉风习习,连呼吸声都听不见了——他也许已经走了。
“娘娘眼中的世界与我看到的大不相同,”怀因的声音又突然在窗前响起,“我所知道的叔父,待我极好。”
子虞不以为然,想要说“自欺欺人”,可转念想到窗外站立的人,这样冷酷的话怎么也无法出口,只好闭眼自己生了一趟闷气。
“娘娘有没有想过,一些看不透的事物,值得用一生去琢磨,而一旦看清了,就会置之脑后,弃若鄙履,”怀因道,“我不愿意将回忆变成一场逃脱不去的噩梦。千人眼中有千人的真相,为何我不能选择这一种呢?娘娘不必为我可惜。”
子虞专心地听,心里酸涩无比,刹那间几乎衍生出一丝羡慕,可转瞬就被抛之脑后,她看向窗缝里漏下的月光,轻喃道:“傻子。”

第三十章 玉嫔
子虞睡了片刻就醒了过来,天色才刚亮,怀因不知何时已经离去。她想了想,不等侍女过来,自己稍稍梳洗就将房门闭起。侍女们在院子里看见她,就吃了一惊,秀蝉道:“昨夜不知为何,睡地太沉,请娘娘恕罪。”余下侍女纷纷附和。子虞心里一动,猜到是昨天那个侍女动的手脚。可她现在分外不敢轻信人,不准别人去房中整理,清早就带着侍女去佛堂诵经,另外嘱咐秀蝉立刻通知相府,就说有要紧事相商,秀蝉急急去办。
午时一过,殷陵就带着侍女家丁匆匆赶来。
子虞已经有一年多未见她了。
殷陵面貌姣好,出身高贵,嫁给民部尚书之子,多年来夫妻和睦,几乎没有不顺心的事,只有一样:她嫁入魏府的第一年,怀上了身孕,只是年轻不懂事,一次宴后在□跌了一跤,胎就流了,府中诸人都安慰她,心里念着年轻,也就没有过多放在心上。如此三年过去,腹中竟一点消息也无,她这才着急起来,平日里揣着想着,只有这一桩心事。
婆家也是看着相府的面子上才没有相逼,等了几年,尚书夫人便开始摆起脸色,平日也冷言冷语,见尚书大人并不阻拦,索性变本加厉,开始琢磨着为儿子挑选姬妾。殷陵因一直无所出,不好明着阻拦,一年接连进门两个妾室,她又是憋屈又是心酸。忍了一年,终于又怀上一个,大门不住二门不迈专心养胎,年尾生了个儿子,这才觉得一口气舒坦过来。
殷陵一路走到榻前,见子虞孤身一人坐着,侍女都隔着一段距离,噤若寒蝉。她上前搀起子虞的手,轻声唤她:“妹妹。”
这声称呼与众不同,子虞从沉思中惶过神来,拍了拍身边的位子:“姐姐,坐。”
见姐妹要说私己话,侍女们都退开老远。殷陵笑了笑:“我今日回娘家,听说你这里有事,怕管事他们不知轻重,所以就自己来了。”子虞脸色毫无精神,勉强笑道:“多谢姐姐费心了。”
她的动作略有僵硬,说话声音又暗哑,殷陵顿时觉得不对劲,握紧她的手:“脸色怎么这样不好,是生病了么?”
子虞不欲费劲解释,悄悄对她耳语两句,殷陵脸色乍变,狠狠瞪向一旁垂立的侍女,一边招手让几个相府的奴仆进来,挑了两个面无表情的老嬷嬷,低声吩咐了两句,两个嬷嬷转身就去了。
姐妹两个就在堂中说话,殷陵让人布上茶点,每碟都尝一些才让给子虞。过了没有多久,嬷嬷回来复命,子虞隔窗瞧见奴仆用被褥裹着一团出来,就知道尸体被处理了,心口骤然一松。
嬷嬷不知对殷陵说了什么,气地她脸色乍红乍白。
子虞以目示疑,殷陵叹了口气,说道:“我竟不知妹妹受了这么大的委屈,贱婢不是相府的旧人,准是王府的人,等我回去再查个明白。”子虞淡淡说:“为一个婢女,不值得大费周章。”
殷陵也知道现在不是生事的时候,何况若让殷相知道了,值不值得为一个还未知前途的娘娘和晋王翻脸还成问题,她想通这一节,就知道子虞不声张默默处理这事的缘由,心里也觉得惆怅,说道:“你若不放心身边人,我把用惯的几个借你。”
子虞摆摆手:“不用了,就陪着我说会话吧。”殷陵佩服她这一夜就恢复镇定,又想到自身,感慨道:“当年晋王为你花尽心思,婚后待你又如珠如宝,我总以为,他是少见的重情重义之人,想不到……”她面色恨恨,复又叹息,“谁能一辈子不变呢?”
子虞转脸看向她:“或许他一直没有变,只是我没有看懂他。”
殷陵诧然:“你不怪他吗?他已经对你狠心下手。”
“我从没有见他狠心的样子,”子虞笑了笑,眸色深远,表情空洞,“几乎都要忘记了,他是该舍就舍,当断即断的人。昨夜只是给我提了个醒,我和他都不再是当年,他已经和过去一刀两断,我又为什么要为了虚假的回忆伤心留恋?”
殷陵无话可说:“唉……”
临走时,子虞将一张药单给了殷陵,让她代为配药,殷陵一口答应下来。送她走后,子虞的精神就用完了,只好回房休息。
房中燃着南国的线香,幽担清远,子虞在每一个角落搜索,一圈环顾下来,所有昨夜的痕迹都消失了,烛台,被褥,屏风都焕然一新,仿佛昨夜没有发生。
真是可怕啊!子虞感慨:发生和消失都变得如此轻而易举。
休息了好几天,又用了药,她才渐渐觉得恢复了过来。这日侍女欢天喜地跑了进来,对子虞行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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