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儿-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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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光却一刻也不离开儿子。肖党羡慕地望着这一切。孙科懂得肖党的心,便说:“等咱们老了,不能动了,就让这孩子来孝敬咱们。”孙科的目光很温暖地包围着正在和兵们玩球的儿子。孙科这么说时,他的眼睛就潮了。喉咙里咕咕响一阵,孙科又说:“这孩子你没少操心,我的孩子,也是你的。”肖党的眼泪终于掉下来了。孙科又坐一会儿就立起身,和儿子亲亲热热地走了。肖党心里就说:“多好啊,他们。”于是又想到了自己的儿子。儿子大了,也会娶妻生子的。这个世界上就会有肖党的骨血在一代代流传下去。这么一想,心里就多了几丝安慰。孤寂的日子就有了份内容。于是,日子就年复一年地过去了。从来没有人给他写过信,有一天他却收到了一封信。送信的战士把信送到他的手上,他仍不相信这是自己的信。他撕开信,才知道信是黄群来的。黄群走后,他便再也没得到过黄群的音讯。他的双手颤抖着,黄群在信上说:他回到老家以后一切都好,现在农村实行责任制了,老都老了,全乡的人却推荐他当了乡长……最后还说,现在仍然自己过,就是非常想念肖党,并让肖党什么时候去他那里看一看,并代表全乡人欢迎他去落户……
肖党读着黄群的信勾起了他往昔的许多往事。他弄不明白黄群为什么要走,为什么到现在仍然一个人过。他又想到了兰花,想到了抓纸阄那次……那天,他又把黄群留下的那把唢呐从墙上摘了下来,放在自己的面前静静地看。他的耳畔又回荡起那亲切遥远的曲调。
那一晚,他眼前出现了小德子。小德子用手捂着流血的胸口,脸色苍白地喊他爹。他不明白小德子为什么要喊自己爹,应该喊团长才对呀。他惊怔了一下,从床上坐起来,眼前的小德子消失了。可眼前曾经出现的这一幕却怎么也忘不掉了。那一晚他再也睡不着了。小德子从参军到跟着他南征北战的那些日子,像过电影似的一幕幕地在他眼前浮现。他知道,小德子参军前就是个孤儿。这个世界上小德子已没有任何亲人了。他又想到小德子刚才在梦里喊他爹的情景,那情景很真实。小德子,可怜的孩子,他在心里一遍遍地念叨着。
转天,他到商店买了一叠黄表纸裁了,他翻翻墙上的日历牌,还有几天就是清明。清明节那天晚上,他走到十字路口上,把那叠黄表纸烧了。烧纸的时候,他也一同把珍妮送给小德子的荷包也烧了。这时他突然想到了珍妮。珍妮现在怎么样了,她也在怀念小德子么?这么多年,生生死死的他从来不信这个,可他不这么做,心里就不踏实。就为梦中小德子喊的那一声爹,纸火红红地在他眼前燃着,周围更多的一堆堆纸火红红地在燃着。他望一眼那些神情专注烧纸的人,突然想到,这里的人有谁在为那些战死的人烧纸呢?十字路口上的纸火像一片繁华的街灯在他眼前飘舞着。他的眼前又闪现出几十年前那场战争,那些火光,那爆炸声……那一晚,他蹲在灰烬旁好久。从那以后,他的梦里再也没有出现过小德子。他有时盼着小德子能出现在他的梦中,他真想和小德子聊一聊。
孙科很忙,他很少再能见到孙科。有几次全军召开大会,全军的人站在大操场上,检阅台上站着孙科。肖党远远地站在队伍的后面望着台上的孙科。孙科冲全军的人讲话,声音很洪亮,全军人所有的目光都盯着台上的军长。在肖党的眼里,军长就是军长。孙军长已经开始发福了,隆起的将军肚,还有露在军帽外那一缕银白的头发……这一切无不标志着一个老人的身份和地位。他的每一声腔调,每一个手势,都透着一种资历和风度。
他望着台上的孙科,又低头望一眼自己。一身战士军装松松垮垮地套在自己身上。平平瘪瘪的肚子,干瘦的身躯,他的腰自从在那次战役中被击了一枪,到现在子弹仍在身子里,因此,他的腰永远也不能挺直了。他望着孙科再望自己时,心想,人家毕竟是军长。
时间使肖党和孙科都老了,都已经到了退休的年纪。部队开始减编时,上级决定让孙科离休。孙科在离休前想到了肖党。肖党的年纪比他还要大几岁。他想起肖党这些年所走过的路,心里有些不是个味。他在离休前,让秘书从保密室找出了肖党的材料。这是肖党当年写的那份交待材料。他看到那份已经发黄的材料,就想起昔日的一幕幕往事,他的心就热了。他亲自起草了一份报告,报告上写了过去多年的历史,肖党的苦楚……孙科写着写着泪水就流下来了,滴在了稿纸上。他把浸着自己泪水的报告,连同几十年前肖党的那份材料一起送到了军区。做完这些后,孙科想,肖党的晚年就看它们在军区的命运了。
孙科的离休很快办完了手续。肖党的那份报告竟也批下来了。恢复原来的正团职职务,离休。时间把一切变得什么都没有什么了。孙科看到那份批件时,终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孙科把这一消息告诉肖党的时候,肖党好半晌没有说话,望着天空,眯着眼,样子似乎很平静。孙科知道,肖党在极力控制着自己。
肖党在离休前向领导提出了一份请求,他要领一套新式军装,还要佩戴军衔。领导不知道肖党这是什么用意。一想到许多年来肖党受的委屈,便答应了。肖党领来衣服那天,他就把那身黄呢校官服穿上了。穿着佩戴军衔的军官服的肖党来到五团军营门口,让人给他照了一张相。照完相的肖党回到小屋后,便把军装脱下来了。他看着那身崭新的军装,哭了。
肖党把穿着军装的照片寄给了老家的那女人。信里没写字,只夹着一张照片。
肖党和孙科很快就都搬到干休所去住了。孙科住在军职楼里,那是幢小楼,楼上楼下只住两家,门前有花坛,花坛里喷着水,很好看。孙科的对面,是一幢灰楼,里面住着肖党。孙科不再是军长了,已经不忙了。刚开始,还有一些人来找他,来看他,和他说一些军里的事。渐渐地人来得就少了,人们都有自己的事要忙。
闲下来的孙科,每天早饭后,就挽着年迈的兰花从楼上走下来,绕过喷水的花坛,坐在有阳光的石凳上。兰花这些年的病,已使那个会唱歌,会扭秧歌的兰花不复存在了,岁月的皱纹在脸上堆积着,那双目光仍那么呆,那么痴。兰花不说不笑,就那么坐着。两眼痴怔地盯着一个地方,仿佛人已经死去了。
肖党每天也从灰楼的门洞里走出来,到外面坐一坐。他走过来的时候,孙科就抬一抬屁股,冲他点点头,笑一笑。肖党就叫一声:“军长——”孙科忙说:“老团长,莫这么叫,要叫你就叫我孙营长。”肖党听了孙科的话,怔一下,鼻子一酸。他在静静的阳光下,望着孙科脸上出现的老人斑,心里喟然长叹一声。人都会老的,岁月啊——他想起了黄群。黄群现在还当乡长吗?要是黄群还在部队。现在也许是三个人在这里坐着了。半晌,他就说:“要是黄群在,我们五团的人就齐了。”孙科没看肖党,扭头却深深地望了一眼兰花。兰花仍呆痴地坐在那里,似乎这个世界已经和她没有任何关系了。“黄群走了——走了好哇——”孙科说。孙科说完这话时,目光瞅着很远的地方,似想起了久远的往事。
干休所里的一些老人,每天都没什么事可干。有几个老人,颤颤抖抖地从家里搬出躺椅,放到树荫下,然后半仰在躺椅上,眯起眼,瞅空中。那神情似睡去了。没有人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肖党和孙科都坐在石凳上,望着眼前这静谧的世界。
“人都有老的时候。”孙科说。
“不论谁都是。”肖党说。
“人都得老。”
“都一样。”
两个人望着远方的天际,那里有一抹浅浅的云,一动不动地浮在那里。“这么多年,似做了一场梦。”孙科又说。“是梦,也不是梦。”这时呆坐在一旁的兰花,突然冲着太阳很响地打了个喷嚏。兰花皱皱的脸,抽动了几下。两个人都很专注地看着兰花。两个人就想起刚解放这座城市时,那扭着秧歌的青春的身影。孙科的眼睛潮湿了。
久久,肖党把目光挪开,盯着孙科的脸。
“还记得那次抓阄么?”
“记得,是黄群先抓的,他没抓到。”
“其实那两张纸都是空的。”
孙科扭过头,望定肖党好半晌,嘴唇抽动了一下。
“当时我知道黄群会先抓……”肖党说到这停住了。他又去看了眼兰花,兰花仍那么木然地坐在那。
“我觉得你和兰花更合适。”肖党又说。
“你错了,兰花要是和……也许不会这样。”孙科的声音显得很虚弱。
肖党这次盯紧了孙科的脸。那脸上布满了忏悔。
“黄群走了——”肖党终于无力地吁出一口气。
“还记得那支歌么?”孙科突然说。
“解放区的天?”
“那歌真好听。”
“黄群到走都在唱它。”
然后两个人就沉默了,往事断断续续地在他们眼前闪过。
干休所的空地上,一群建筑工正盖着一座楼。以后会有更多的离退休的老人,都搬到这里住。楼周围的脚手架上,站着一个少年,那少年只有十五六岁的年纪。肖党心想,这么小的年纪就出来做工了,他的父母呢?肖党想见这少年,就想起当年看到自己的儿子。那年,儿子也差不多这么大。他一想起儿子,就已想到了老家。儿子现在在老家干什么呢?屈指算来,儿子已经是中年人了。儿子结婚了么,儿子有孩子了么?一想起这些,他的心就乱乱的,沉沉的。
孙科的儿子大学一毕业,就分到外地去工作了。儿子分到外地是孙科执意这么做的。孙科对儿子说:“你妈有我呢,年轻人,出去闯一闯有好处。”儿子便留在了外地。“我想儿子了。”孙科说。肖党一惊。看孙科的脸,孙科专注地望兰花。肖党的眼睛潮湿了。
肖党自从住进干休所,就时常望着偌大空荡的房间发呆。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于是他就会从这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他又想到了仓库门口那间小房,住在那间小房里,他才觉得安生踏实。他又想到被俘时那间带着铁栏杆的小屋。他黑着灯,坐在窗前望着整个干休所的院落。他的目光落到对面那幢小楼时,他的心就跳了一下。要是此时黄群和兰花住在那幢小楼里呢?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他这么想时,感到在遥远的地方,有一曲唢呐声响起,久久地在他耳际回荡。这时,他才真切地感受出,黄群在吹那曲欢快的《解放区的天》时,透出的是哀婉,凄凉。他又找出黄群留给他做纪念的那只唢呐。此时,他觉得那只唢呐很沉重,凝着黄群的记忆和愁苦。
兰花突然病了。兰花是被一辆救护车拉走的。早晨,孙科又像每日一样,吃完饭,帮助兰花梳完头,搀扶着兰花走下楼梯。兰花在迈最后一阶楼梯时,一脚踏空了。孙科扶了一把没扶住,兰花就跌倒在地上。兰花就人事不省了。
在肖党的记忆中,疯了之后的兰花,好像从来没有得过什么大病。兰花一跌就倒了,就似一架耗损严重的机器,说不行就不行了。他想自己说不定哪一天,也会像兰花一样,说倒就倒下去了。
兰花住在医院里,他去看了一次。兰花双眼紧闭,仍没有清醒过来。孙科一直陪在一旁,望着兰花一遍遍地说:“是我害了她,这辈子。”孙科一直流着泪。肖党不明白孙科的话,陪在一旁心里也不太好受。他就一直陪着兰花,陪着孙科。兰花躺在床上,身子薄得像一张揉皱的纸。天渐渐地暗了,两个人一直坐在兰花的病床前。打开电灯开关的时候,两个人突然发现兰花睁开了眼睛。兰花睁开眼睛后,目光从孙科的脸上移到肖党的脸上。自从兰花疯了以后,两个人就再也没有见过兰花的这种眼神。两个人同时惊奇地睁大眼睛。孙科嘴唇颤抖着,一把抓过兰花的手,哽咽地说:“还认识我吗?”肖党也弯下身子,沙哑地说:“我是肖党。”兰花的目光又从这个人脸上移到另外一个人的脸上。这时,从兰花的眼角滚出一串浊浊的泪水。
孙科也哭了,含混地叫了一声:“兰花——”便再也说不下去了。
兰花终于清醒过来。她的目光从两个人身上移开,望着窗外。窗外的星空正繁星点点。久久,兰花似吟似唤地说:“怎么少了一个人?”两人起初愣了一下,后来两人都明白过来,兰花说的是黄群。于是孙科就说了,从孩子那场病,到黄群回老家,儿子考大学……兰花一直静静地听着,边听边流泪。孙科一连说了好久,肖党也说。
兰花清醒过来,就要求回家。孙科征求了医生意见。医生告诉孙科,兰花已经不行了,准备后事吧。孙科就含着泪把兰花接回了家。兰花回到家后,躺在床上,拿过儿子照片看了半晌。孙科就说:“我已给孩子去了电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