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卿辞-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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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默然,神情间有诸多愧疚。长歌未停,绮舞又起,他站起身,望向朝云楼。灯火阑珊处,便是那座寂然的楼宇,如他此时的目光一般消沉。
“长安,下面呢?”尽管我已料到余下的结局,但仍想听这个男子说下去。这样涓细如流的讲述让一切都在萧瑟中变得安静,每一段故事,都值得去被静静地听,更何况,这其中还有与我自身有关的牵连,有关长安。
“下面?”长安转身注视着我,幽寂里的对视让时光相隔的悠长都从飘渺变得真实。他仿佛在对我说“语华”,而我当真就成了那名少女,却在心底泛起另一道涟漪。
“下面就是语华陪着重雨去挑嫁衣了。”长安望向夜空,“再然后,就是唐府迎亲。”
幽烛
任重雨嫁入唐府的那日满城轰动,众人目睹着这对璧人结合,一切礼仪隆重奢华,这便是有目共睹的天赐良缘。
语华按照吩咐进出做事,一直到入夜事停,白日的劳碌仍未能教她卷着疲惫睡去。
依旧看着那件大氅,语华听着烛花轻爆,眼角瞥见门外站着一道人影。她立即收起大氅,警戒道:“谁?”
“是我。”唐昌彦的声音。
语华坐在床边,看着露出的衣角,目流苍凉,终是化成无奈,将衣角也收了起来,这才去开门,只见唐昌彦同样神情含着苦楚,一身英俊落下心酸,叫语华不由暗叹。
随唐昌彦到上次还衣的小楼,正是二月里最冷的时候,又是子夜,寒气最重。语华微微弓起背,一面走,一面搓手,不忘去看身前的背影,却又哽咽在喉似的什么都说不出来。
唐昌彦忽然停住了脚步,转过神看着微怔的少女。月夜凄寒,冻结了彼此的言语,周围寂寞,却只有相对无言。
他将手伸向少女,微红的手掌折射出温暖,冰天雪地里,尚存留有一点慰藉。
语华将手交上,唐昌彦就此握住。然而下一刻,又松开,少年匆忙转身。她就这样看着他豁然离去的背影,心底结下了冰霜。夜风吹来,冻彻心骨。
小楼里没有生炭,冰冰冷冷的一片。他们就此对立着,两身清寡,两身幽寂,竟是多时未再言语,只任长烛燃尽,烧断心绪,绝了念想。
“我没将东西给大哥。”唐昌彦看着一灯如豆,忽明忽暗,也照不清他的容颜。
语华没有继续。再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唐谦彦已然有了妻室,旧衣换新嫁,忘记或是记得都无关紧要,她本就不大在乎的。
“语华……”他注视着面无表情的少女,扑朔迷离里仿佛有泪光闪闪,却那样虚无,滴落在烛光里,有刹那的黑暗,“大哥他……”
“身不由己吗?”语华只看着那长烛,烛泪落下,幽怨如泣,而她笑得凄然,再转看向火光另一处的少年,“谁不是身不由己?谁甘愿落到这个地步?”
少女怨怪而无奈的眼光教唐昌彦心有触动。那双眸里分明清凉清明,却不知为何蒙着阴影,影影绰绰,有熟悉,有陌生。
“我诵经读佛,本只求请心明智,可谁知道,俗世纷扰,竟不是我一个小女子可以抵抗的。二公子,世间教人沉坠,而不是我自甘堕落。”她有积重的怨怼。长久以来的隐忍终于将在今夜被打开缺口。她有那么多话要说,却要从哪里开始说起?甚至,是否应该对身前的少年说?
她应该是清淡疏寡的,即使有片刻的焦急,如那日在上仙寺长廊下,她忽然冲撞进他的怀,不知所措,未敢抬头就跑开,但他注意到她潮红了的脸。
她仍是处在妙龄中的少女,理应有属于这个年纪的韶光,尽管她清修,清心寡欲,但是今夜幽烛相对,他方知,上仙寺中少女的冷落疏远,只为了压制内心俗念,是她害怕陷入轮回。
却偏偏,身在俗世,红尘万里,并不是这样就可以超脱的。
“你既然知道,为何不肯原谅大哥?你可知,上仙寺内……”唐昌彦凝视着少女带着薄怒的目光,如同利刺在喉,说不出话来。有东西在心底萌动,却始终也冲不破那一层桎梏。
“大公子何需我原谅?与表小姐共结连理是天作之合,他们璧玉一双,何错之有?”语华眼角含泪,只差一点,就要落下来,碎了最后的坚强。
“你这分明就是赌气的话。”唐昌彦回避开语华逼人的眼光。
“是二公子认定语华心有不怿,为何就不问问我是不是真的如你所想?”语华在等,但另一处的背影始终没有回转。烛将尽,光且熄,空等一夜,她终于是明白了什么。
唐昌彦回身的时候,只见少女下楼的背影。灯火幽然,楼里有她的脚步声,缓慢苍凉,如是踩在积雪里行走,分外艰难。
他跟到楼下,看见门口凄清的身影,顿在那里,而外头是灯火阑珊。
如同来时的孤独,她独自一人踏雪而行,终归于寂。
青红
任重雨说,想替唐谦彦纳妾。
语华是时正在上茶,看着已在唐府主事两年的少夫人。任重雨越发有了沉稳的气度,想必这一提议也非一时冲动。而作为侍婢,语华依旧做着自己的事,而后听唐夫人吩咐众人退下。
自古要帮丈夫纳妾的女子少见,如任重雨这般便教唐府上下疑惑不解,一时间流言蜚语铺天盖地。
唐夫人找语华的时候,偌大的厅堂里只有她们主仆二人,以及唐谦彦夫妇。
语华目不斜视,跪在三月微凉的地上,听唐夫人问她,是否愿意嫁唐谦彦为妾。
各人心事自有各人知,语华在三人注目下沉默良久。往事种种,如潮涌来,一直到她坐上唐府的花轿,仿若前世今生的片段连接成长满刺的荆棘,刺进身体。
那也是在这样三月转暖的时候。那时的她双亲在堂,她由家中女眷带着在青山上放纸鸢,应该只有五六岁的年纪吧,小小的她还要别人帮自己控制纸鸢。
湛蓝的天,长线那一头的纸鸢离她那么远地在空中飞,但无论如何都在她手里,只要她动一动,纸鸢即使飞得再高,也必须跟着她走,如同她日后的人生,终是落人手柄的无可奈何。
她在那时就已经见过他了,不过半大的孩子,和任重雨一起,而重雨叫他,二表哥。
他跑过来和她一起放纸鸢,在葱茏的草地上看着她跑。三月微风春暖,她记得他在阳光里晴朗明媚的笑容。后来,他又听身边的女眷说,那是唐家的二公子,不过与自己指腹为婚的是大公子,谦彦。
然后,她长大,不断地听旁人说起唐谦彦,但心里却一直记得带着自己放纸鸢的那个身影,很想再一次与他一起那样跑,看纸鸢高飞,听他笑。
那不是男女间的思慕,不过是留存在两个孩子之间最单纯的快乐。
再后来,家里的生意倒了,父亲被牵涉进官案里,不久枉死狱中。她与母亲沦落街头,相依为命。不过几个月,连母亲也过世了。临终前,母亲说,是唐家悔婚,是唐家拿父亲顶罪。
这尘世这样肮脏,就算冬季落下的雪再白,也洗不掉这些罪孽呀。
原来多年不曾联系原因是这样。原来即使落魄致死也不上唐家求助是因为这个。她豁然明白,真的有太多事,不是自己可以相像的,包括那年冬季的相遇,他赠衣而去。
唐府上仙寺还愿,她躲在暗处,是想再看他一眼,纵知此生读再多佛经也洗去不了这些孽障。她也忍不住,只因身在这红尘之中,身不由己。
她将唐谦彦落下的流苏送还,却在长廊中意外遇见他。她匆忙地要跑开,一直到很久以后都没有从那一份惊慌中走出来。她知道,是自己陷得深了,再拔不出来。
那么他呢?
幽烛共对,她方才明白,红线不只牵住了她,还在中间打了个死结,怎么都解不开。于是这样牵绊纠缠,拖住了时光,折磨了彼此。
两年若即若离,他的后退,是为了成全唐谦彦,但从头至尾,他都没有问过她是否愿意,哪怕是最后,他都没有问她,是不是真的愿意这样空尽一世相思。
是她错了,不该执迷在意着与自身结有血仇的人。唐家于她,是灭门之首。她恨着,却无法不爱。只因日久积累的感受,即使他们的牵手短得只有一瞬,她也曾为那样的时刻而欣喜。
任重雨告诉她,唐昌彦在她成亲前就匆匆赶去京都述职,小叔子这杯酒,是喝不到了。
也好,他就此远去,免得再见尴尬。
唐昌彦,你我之间,没有谁对不起谁,只是错过罢了。
花轿里,语华取下喜帕,龙凤成双的图案,是多少女子一生的憧憬,但这样的结局,又有多少人可以承受?
她听着外头的喜炮连连,人声喧闹。唐府连娶个妾时都这样铺张,如此奢侈,又是建立在多少牺牲之上?
缓缓娶下发间的珠钗,青丝流泻。语华想,若用这支钗刺进心口,会是什么滋味?是否可以看见心上刻着的他的名字?
耳畔的声音越来越轻,一切都渐渐漂浮起来,一直到后来,她看见满山春光,光下是父母温和的笑容,还有拿着纸鸢的他。在等她,一起放飞当年没有完成的梦。
有关轮回,有关她,在三生石上写下的爱情。
浅碧
凭空的想象仿佛成为真实,我看着长安豁然明了又再度暗淡下去的眼光,也如是知道了那所谓的结果。
终点,已在这样的讲述里到来。
“原来就是这样。”长安看着我,如同最初的那样,有了跨越千年的温雅,纵然当年的蓝衣已经泛白,千年相候成灰,结局没有让他失望,只是空空如也。“原来,从头到尾都与我无关。
“长安。”我叫他,内心因为多年的习惯而害怕起来。如果终点到了,那么是否最后的这一点陪伴也会离去?三生三世,语华写下的轮回里,没有唐谦彦。但当分处两个时空的我们相遇,纵然前世今生,也不过是语华与唐昌彦,丽妃与皇帝,苏既然与宋羽容,而等等,和长安,相伴,仅此而已。
“你不是语华,我早该知道的,你们都不是她。”长安终于坐了下来,第一次正式向我伸出手,浅笑依旧,“等等,谢谢你。”
那年雪夜的场景在眼前浮动。我似是明白了语华面对唐昌彦的心情,是告别,是自此之后与君长别的凄凉,而我,却没有语华的勇气去面对这样的分别。
长安凑近,用手抚过我的脸。然而一切都是那样虚无,比梦境更加凉薄。我惊异地望着神情凄恻的男子,明白了他看见花轿中死去新娘的心情。而下一刻,我方才发觉,他对语华的执着远远超过了唐昌彦,甚至为了那一个答案,放弃轮回,苦苦等上这千年。
“我不后悔的,等等。”长安俯身,在我额上亲吻。这一刻,我甚至感觉不到他的存在。这样近的距离,这样亲密的接触,我竟然连一丝回应都无法给予。
“对不起。”我看他站起身,衣摆在新绿的草地上抚过,身后是新一年的春季,还未浓郁绚丽得教人惊叹。
“是我让你想起不属于你的记忆,而我又要在这个时候离开。”长安缓缓走出树影,阴郁之外是春光明媚,他就那样一步一步走近光线里,身边泛起光翼,模糊了他的身影。
“长安……”我叫他,他却没有回头,一点点消失在视线里,最后只有春草年年碧,一如当年放飞纸鸢的山头,独不见他的身影。
是你该还我一次决然的。
但是长安,你是否知道,长安不在语华的世界里,等等,也不是当年青草山头的那个放着纸鸢的女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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