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盖满京华-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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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官锦衣卫指挥佥事杨进周,奉旨来见太夫人。下官来前,皇上有过吩咐,阳宁侯府百年忠烈,太夫人又是年纪大了,所以让下官办事之前先来见一见。此次的事情原是有人出首说阳宁侯辜负了皇上的信赖,在京牧马期间坐视下属窃马,此外,年前奉旨巡查宣府期间,又私市蒙古茶叶数千斤,所以下官不得不查抄阳宁侯书房,其余财物等等已经下令他们不许擅动,锦衣卫上下人等也不会擅入二门,还请太夫人放宽心。”
话自然说得极其漂亮,然而,陈澜瞧着那双淡定从容的眼睛,总觉得背后还会有些什么。果然,只是顿了一顿,那个杨进周就又开了口:“只是,阳宁侯府几代忠良,宗祠前头甚至有太祖皇帝的御笔,记得是‘报国精忠,赫赫英灵光俎豆;传家至孝,绵绵世德衍蒸尝’。传家百多年也不容易,还请太夫人好好教导子孙辈,珍惜家名。”
朱氏听到他报名的时候,脸色就一下子变得殊无血色,但仍是在听到皇上二字的时候站起了身。眼见杨进周深深一揖,接下来也不看她和屋子中其他人什么表情转身就走,她忍不住死死捏住了绿萼的手,眼看人快要跨出门槛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话。
“杨大人可是出自汝宁伯杨家?”
门帘后头的陈澜清清楚楚地看见,那杨进周听到此话之后,原本迈出去的脚竟是收了回来,旋即转过了身子。由于刚刚见人走了,她已是将东次间的帘子打开了一条宽缝,这时候连忙往后头一闪。她也看不见那人脸上什么表情,只听到外头传来了一个淡淡的声音。
“太夫人说笑了,下官不过是一介寻常军官,哪里敢和汝宁伯攀上关系?下官还要出去主持,免得那些将士被侯府的锦绣迷了眼,就此告辞。”
他说着就又行了一礼,这回转身出去的时候,眼角余光却往东次间那边扫了一眼。见刚刚自己惊鸿一瞥的精致绣鞋不见了踪影,他不禁淡淡一笑,负手径直去了。而他这么一走,一直正襟危坐的朱氏终于挺不住了,一下子瘫倒在了那儿。
这时候,陈澜也连忙从里头出来,帮着绿萼将朱氏扶进了东次间,服侍其喝了一杯水在炕上躺下。绿萼见情形不好,便低声问道:“老太太,实在不行,要么奴婢找人从后门出去请个大夫?”
“不用,我还挺得住!”
见绿萼满脸的忧心忡忡,陈澜虽然自己也是心怦怦跳得厉害,但还是在旁边低声说道:“锦衣卫正在前头,虽说后门未必有兵守着,但这当口家里再有人出去,若是有人留心着,应景就是大罪名!姐姐还是去看看老太太从前还有什么常用的药,先熬过这一会就好。只要等到人走了,立刻就让人去请大夫!”
朱氏虽觉得人难受,但听着这番得体的话,心中不禁称许,只是她眼下已是心力交瘁,也懒得再说什么,只冲着绿萼点了点头,示意她一切听陈澜的。绿萼虽不安,可终究不敢说什么别的,只吩咐一个丫头守在穿堂等消息,自己则是又是拧毛巾,又是倒热水,忙个不停。由于一直没个准信传进来,屋子里的气氛愈发紧张沉闷,仿佛每个人连呼吸都屏住了。
就当陈澜等得脚都有些麻木的时候,外头突然传来了一阵喧哗,没过多久,一个身着蜜合色小袄的人影就跌跌撞撞冲了进来,一下子扑倒在朱氏面前,嚎啕大哭了起来。
“老太太,老太太,我听说那个锦衣卫官已经走了……她们说太太那儿的情形很不好,我想出去请个大夫,可她们硬是拦着不让我出院子,求求您发发慈悲吧!”往日最重妆容的陈冰鬓发散乱,眼泪把脸上的脂粉冲得乱七八糟,竟是显得脸色有些蜡黄,“要不,您派人去给大表姐送信也行,他们一定是冤枉我爹的,只要表姐夫肯出面……”
“你给我住口!”
朱氏又惊又怒,猛地一巴掌拍在炕桌上:“事情还没个水落石出呢,嚎什么丧,存心咒你爹娘么?不管有多大的事,捱到锦衣卫走了再说!还有,表姐夫这三个字是你该叫的,你大表姐平日纵容你,你就真忘记礼法了!”
陈冰从小到大,哪里曾经被祖母这么呵斥过,顿时呆若木鸡。然而,呆愣过后,她突然发疯似的一把抓住了陈澜的手腕,恶狠狠地说:“是不是你又在老太太面前搬弄是非?你有这吃穿用度是谁供你的,要是没有我爹我娘,你和小四什么都不是……”
陈澜的手腕被陈冰捏得生疼,见其龇牙咧嘴挥舞着手扑上来想要打人,她顿时不动声色,轻轻一肘撞在她的右胁,随即迅速抽回了自己的手腕。眼见两个丫头总算是上来把人架住了往后拖,她方才退后了两步,一低头就看见手腕上一个深深的红印子。
“这是怎么回事?”
朱氏已经是气得七窍生烟,想要说话,心里却堵得慌。因而,当门口传来这么一个平平淡淡的声音时,屋子里众人顿时全都望了过去,这才看清了那个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人。
陈澜瞧见那双平静的眸子,心里不禁生出了一种很古怪的感觉来。
罗姨娘这时候跑来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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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京华侯门 第十七章 家务
暖阁东次间里此时正是一片混乱。
蓼香院的两个三等丫头费了好大的劲才架住陈冰,却禁不住这位平日最讲究仪表的侯门千金使劲挣扎,还把脚踢得老高。朱氏按着胸口,脸色铁青,衣襟上因为刚刚陈冰突然扑上来的动作而有些褶皱。陈澜则是轻轻揉着手腕,看也不看那边又骂又叫的陈冰。
除了浑然不顾的陈冰之外,屋子里其他人的目光都看着门口。相比屋内众人的惶急狼狈,罗姨娘显得镇定自若,身穿松花色小碎花褙子,葱黄色撒花襦裙的她站得笔直,上前款款行过礼之后,这才侧头看了陈冰一眼,随即就轻声说:“老太太请恕我来得孟浪了,实在是夫人那边听到消息急得不得了,所以差我过来看看动静,想不到……”
这想不到之后的话就不用说了,陈澜发现朱氏那张脸比之前更阴沉了几分,哪里不知道老太太已是怒极,看着陈冰的目光就多了几分怜悯。果然,朱氏死死盯着那个平日伶俐,眼下却昏了头的长孙女,随即厉声喝道:“看看你眼下这样子,哪里像侯门千金,传扬出去还有哪家敢上门议亲?你要是想你爹好端端的回来,就回去屋子里好好呆着,别在这里再丢人现眼!”
陈冰这豁出脸面来闹,与其说是担心自个的父亲母亲,还不如说是担心自己的将来,此时当头一棒下来,刚刚还张牙舞爪的她顿时如同泄了气的皮球一般蔫了,想要张嘴辩解求饶,可平日里说话一套套的她这会儿却满脑子空白,竟是一句哀求的话都说不出来,浑身也软了,只任由两个丫头把自己拖了出去。
看到她走了,绿萼又去沏了热茶送来,陈澜忙接过那个汝窑盖碗,送到了朱氏面前,又低声劝解道:“老太太且消消气,二姐姐必定是乍闻惊讯失了方寸,不是有心的。”
朱氏已是注意到了陈澜右腕上的那一圈红痕,随即便目光上移端详着她的脸,这才轻轻抓着她的手,又颔首道:“好孩子,她这般说话不管不顾,你还为她开脱,到底是识大体。”
罗姨娘见朱氏冲陈澜点点头,又让其在身边坐下,那冷冽的眼神倏地就转到了自己的身上,忙开口解释道:“老太太,刚刚我打那边过来,特意往二门附近过,锦衣卫还不曾走。虽说如今尚不知道事情究竟如何,可这么大的动静,又还是正月里,恐怕京城别的人家都知道了。当务之急,往外头设法暂且不说,这家里的事却也为难。看二小姐刚刚那模样,二夫人许是一时半会见不了人办不了事,我家夫人也是正好病着……”
陈澜见罗姨娘一直侧身立着,说话井井有条,虽不曾逾越妾室的分寸,一字一句却都点在要旨上,再对比往日徐夫人的言行举止,越发觉得这妻妾俩幸好平日不怎么碰头,否则如何处得下来?果然,随着罗姨娘的言语,她只觉得朱氏那只抓着自己腕子的手越来越紧,哪里不知道这位祖母已经是极其不悦。
没等罗姨娘把话说完,朱氏就打断了她的话,却是淡淡地问道:“你说得倒是不错。那依你,如今家里该谁主持?”
此时此刻,屋子里一片静寂,绿萼玉芍这样的大丫头固然低头垂手,其余小丫头们也都个个大气不敢出一声。陈澜原想着莫非罗姨娘想要借这个机会染指家务,可再看看那张从容的脸,却又觉得不像。就在众人各怀心思的时候,罗姨娘又矮下身子行礼。
“老太太,二夫人和我家夫人虽说暂时没那精神,但如今我说一句逾越的话,别说您身边的郑妈妈,就是蓼香院的这些个大丫头,到水镜厅主持家里的家务,那也是绰绰有余的。只不过咱们是侯府,虽说遭了事,也不能让外人笑话了。家里头几位小姐几乎都是差不多的岁数,只差着月份,不如借此把家事管起来。三房各出一位小姐,老太太再派上两个妥当人看着,岂不是妥帖?如此一来,别说是想看咱们侯府笑话的人,就是朝廷,也会觉得咱们毕竟是百年世家,深知规矩体统,不是一经事就失了方寸的。”
罗姨娘一气说了这么一大堆话,这才停住了,又毕恭毕敬地看着上首的朱氏。倘若说刚刚屋子里的气氛凝滞得有些吓人,那么这会儿,上上下下的人便都松了一口气,就连朱氏亦是面色稍稍缓和。陈澜原就是对罗姨娘高看一眼,此时更觉得她今天行事说话滴水不漏,总觉得不像是临机应变,而是早有预备。
这也不奇怪,朱氏可以预先通过晋王妃打探到内情,她陈澜可以通过红螺的偶尔一次听壁角获悉隐秘,罗姨娘原本就是威国公的亲戚,哪怕是刚回来,预先知道此事也不奇怪。可费了这么大力气,只是为了让自己的亲生女儿陈汐出来和其他两房的小姐一块管家?
朱氏在听说马夫人那边的情形后,就已经琢磨过协理家务的人选。她的年纪已经大了,断然没有在这当口出去挑大梁的道理,两个媳妇指望不上,自然只有从孙女当中挑人,不得不说,罗姨娘的提法甚至和她不谋而合。然而,即便如此,她仍是忍不住仔仔细细想了个周全,确定也没有什么其他法子,这才最终点了点头。
“你说得有理,就这么办吧。”
该说的话都说了,罗姨娘便托词说还要回去伺候夫人,行礼过后就告退了。等到她一走,朱氏就吩咐道:“玉芍,你到紫宁居知会一声,告诉二夫人,让二……看二丫头今天那样子,先好好平心静气调养调养才是正理,还是让四丫头出来和她三姐姐五妹妹一块打理家事,再把二夫人那里的对牌取来。澜儿,你最年长,少不得多挑些担子,有什么事情尽管发落。”
玉芍答应一声,忙出去了。而陈澜在听到朱氏直接越过陈冰直接点了陈滟的时候,不禁暗叹老太太老到。二叔陈玖就算下了狱,可终究罪名未定,爵位未除,陈冰就还是真正的侯爵千金,又是嫡出,年纪又长,事事都可以压她们这些姐妹一头。如今没有陈冰,她占了年长和嫡出的光,自然就成了揽总的人。心念数转之下,她就顺势站起了身来。
“老太太,虽说我也愿意多挑担子,可家中事务我毕竟从未经手,不若还是老太太让郑妈妈在旁边看着如何?”
“谁也不是起头就会的,再说了,这些天她还得往外头奔波。”朱氏面色不变,喝了一口热茶,这才扭头瞅了一眼绿萼,“这样吧,绿萼,你去水镜厅帮你三小姐看着一些,别让家中那些自恃资格的媳妇婆子们欺瞒了去。”
陈澜原本就忖度此次家中事变有些蹊跷,郑妈妈身为朱氏的心腹,必定要出去打探走动,所以才故意说了想请郑妈妈去帮忙,其实心中想的却是绿萼。因而,朱氏如此措置,她自然是一时大喜,忙答应了。只是,她仍没忘了再次婉转提起三天后去护国寺上香供的事,朱氏忖度家里有事,但那毕竟是每年常例,不能让外人说闲话,于是自然应允了。
事情虽是分派了,但眼下锦衣卫尚未离去,自然谁也不敢稍动,只在屋子里等候消息。也不知道捱了多久,终于有人挑开帘子进来,却是奉命守在穿堂的二等丫头紫露。而朱氏看到她还要跪下磕头,顿时不耐烦地站了起来:“快说,究竟怎么样了?”
“回禀老太太,锦衣卫已经都走了。外头刘总管说,他们从二老爷的书房里搬走了两箱子东西,看样子似乎沉得很,竟是用了四个人抬,另外似乎还有一个匣子的文书。如今书房已经贴了封条,其余各处都不曾有人闯过动过,门前的锦衣卫也都撤了。”
“谢天谢地,阿弥陀佛!”
朱氏虽还惦记着究竟抄走了什么,但仍是立时双手合十喃喃自语,陈澜也禁不住在心里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