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生死劫-第6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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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我的运气还是颇不错的。因为那个胖女人好歹接受了我的申请。她在公安局的职务虽然不算高,但她的权力却是骇人的。
第十八章别了,上海
在我将申请表送上后没几天,阿姨拿给我一封来自〃抄家物资管理局〃的信件,是通知我去与他们联系。朱先生夫妇也收到这类通知。他们发还给朱太太几件赝品首饰,朱先生则自己动手在布满尘埃的书堆里寻觅被抄的书籍,密不透风的仓库已封闭了十多年,闷在里面的书籍都已发霉变质了。因此一经碰触,它们就风化成碎片,并散发出一股强烈的霉尘味,结果他只得两手空空地回到抄家物资管理局,虽然同意在保证书上签名,表示愿意不再追究全部抄家物资。朱太太收到了发还她、的赝晶首饰后,也签署了收条。清单上写着:〃戒指三只,手镯一只……〃但并没注明,这是赝品。当她提出质问,要求归回她的价真货实的金刚钻戒指及翡翠时,他们却要她出具证据,以证明在红卫兵抄家时,她是确实拥有这些名贵首饰。
看来,文革中被抄走的首饰没有很好地保管好。在十年动乱中,许多抄家物资已被人拿走了。现在国家下令要发还抄家物资,有关部门也就只能敷衍一下,因此就设立了这个局来专门处理发还工作。当一些不值钱的物品归还原主后,当局就要求接受者签署收据,也就表示发还工作胜利完成了。
我并不指望能拿回什么贵重财物,但总也不能把政府机关的公函置之不理呀。因此我还是在他们预约的日期去了那里。
一位女同志接待了我。她问我要不要去仓库找一下抄走的书籍和唱片。
〃我可以肯定,我的书本一定已全部烧光了。至于唱片,那倒可能还会留一些。但我也不想再拿回去了,我写张自愿上缴书算了。〃我说。
〃我这里还有个你的好消息。〃她说着,特别加重了好消息和〃你的〃几个字。
她从书桌的公文夹里摸索了一下,从中拿出一张批条:〃你的一些装置在盒里的古玩及瓷器已找到了,上面标着你的名字。这些古董原先全放在仓库里,但上海博物馆对它们很感兴趣,想向你收购其中的十五件。因此那十五件现在已在博物馆里了。你凭这张证明,就可去仓库领回你的古董。〃那证明上写着:那些装在盒里标着我名字的古董,是属我所有的。
〃一九六六年八月十三日红卫兵来抄家时,我那些没有装入盒内而陈列在外的古董,它们还在吗?〃我问。
〃如果那文件上没有提到,那就难说了。我的那些白玉珍品,它们还在吗?〃我又问。
〃它们与首饰归为一类,我们是在尽力打听它们的下落。〃她多少显得有点不耐烦。
我向她打听其他那些东西的下落,惹她不高兴了。可能她认为,既然我已找回了那些古董瓷器,就该心满意足了。
〃我只是想查询一下,因为我还有一些置放在盒里的古董,盒上也标有我名字的。〃我解释着。
〃你可以找回几件。〃她答道。
谢谢你为我找回这些资器古董,这是一项十分艰难的工作。〃我对她说。
〃那是上海博物馆帮忙找的,他们想向你收购一部分古董。〃我的瓷器古董大难不死,实在让我高兴。回家后我立即给小方拨了个电话,请他帮忙把这些古董给取回来。一九六六年红卫兵来抄家时,我为了保存这些瓷器,曾奋起与他们据理力争,总算那番努力没有白花。
几天后,小方开着一辆他单位电力公司的卡车,和我一起来到市内某地一地下仓库。我把那张抄家物资管理局开具的介绍信交给门卫后,我们就准予进入那灰尘蒙蒙的、黑黝黝的洞穴似的仓库内,里面影影绰绰已有不少人了。那负责同志,让我在一张满布灰尘的长桌边等着,桌子上方,直垂着一盏幽幽的电灯。已有不少人聚在那儿了。人们满怀期待地等在那儿,不安地在让人闷得透不过气的房里来回踱着步。
工作人员将一大堆东西往桌上一搁,让我们自己来认领。
这里面有画轴、折扇,用绳子捆扎着的大小不一的盒子。每样物件上,都蒙着一层乌乌的尘垢。这是上海不计其数的冒黑烟的烟囱的功绩。其中一位男士,认领了他自个的一把出自明代著名艺术家手笔的名贵折扇,待当发现它已霉烂变质了,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带着哭腔叫了起来。他身边的一位妇人,可能是他太太,轻声劝他将那把已失却价值的扇子丢掉算了,但他仍旧小心翼翼地将它包好带回去。
我们回到家里,小方帮我把盒子送到楼上我房里就走了。这些盒子散发着一股触鼻的霉气。我将它们打开,取出里面的古董后,就把它们丢在凉台上。有些花瓶、碗及碟子,已有疤瑕和裂缝了;有些是已破碎了,只是用胶水粘着。每件器皿上都有编号,有些还能辨认出些许模糊的字迹。造反派为了表示对有钱人的仇视,竟在一只明代的大青花瓷盆上写着〃收藏者是吸血鬼〃的字样。看到这些美奂美沧的文物给糟蹋到这般地步,我十分心疼。倘若没人命令把它们藏在仓库的地下室内,那连这些也都会尸骨不留的。
我放了满满一浴缸的温水,撒进一点肥皂粉,再在浴缸底上铺上一条毛巾,然后将这些文物一一放入水里浸泡着。那些业已破碎了的瓷器,在水中渐渐破裂了。我俯身用软布一一为它们拭洗着,待我清洗完毕,已近黄昏了。这些珍品中,完好无损的,还占不到一半。其中包括我那尊提花观音。它上面虽然沾满着龌龊的墨迹,但并没破裂。经洗拭后,它仍和过去一样光彩夺人。我将它端放在写字台上,自己坐着尽情地欣赏着她,好像是在与一位久别的老友重叙旧情。
我核查了一下博物馆要想收购的那十五件文物,其中包括我最心爱的顺德蓝白花瓶及苹果绿(翡翠制)的永清花瓶。它上面绘着一条凸出的蜥蜴,那立体的线条生动得似乎它就会活蹦蹦地从花瓶上跳出来。上海博物馆还要我的鸡油黄的盆子以及雕有荷花的宋朝瓷鼎。
我要否接受博物馆的收购,出让这十五件文物,还是拒不答应?在文革前,当我最后决定我的遗嘱定稿时,曾与女儿讨论过我所收藏的这些文物。她建议我写上:全部收藏的古物,都上交献给上海博物馆。但我女儿之死,及文革中出现的摧残破环文物的种种事端,已使我失却了奉献的热忱。然而由于我已决心离开上海了,而这些文物是不能出口的。从这一角度来说,不管我捐献与否,这都是一回事了。我也不愿让那些不识货的官老爷们将它们低价出让,所以我决定,将十五件古物全部捐给博物馆。不过,我也想以此提出一个条件,以了结自己另一个心愿。因为我以前所有的古董的红木座架都已不复存在了,要是我想在离开上海以前再重新欣赏一下我的收藏的话,那就必须用座架把它们陈列起来。因此我想对博物馆提出要求,请他们代我做些座架作为交换条件。因除此以外,我没有其他途径可以办到这事。
过不多久,博物馆通知我去商讨有关事宜。那位接待人员十分彬彬有礼。他们将我的十五件文物都一一陈列出来,每件都给洗拭得洁净剔透,光彩四溢。它们全给置在用白缎作衬垫的新盒子里。首先,他们请我将它们取出来再全面检查一下,随后大家就像公正的行家般对它们进行鉴定,指出它们不同一般的色彩及图案,再反复端详上面的行纹,直到他们认为已充分显示了他们的业务水平及造诣以后,才开始言归正题。一位态度还比较客观的干部对我说:〃我们博物馆的经费有限,所以在收购时,我们不得不经过仔细的挑选。你的收藏中有许多漂亮的珍品,但目前,我们决定只向你收购这十五件。当然,你们尽可以将你们选中的十五件文物收下,它们陈列在博物馆里供大家参观,要比留在我家里的橱里有意义多了。〃我说。
他们都面泛微笑。刚才那位讲话的干部,频频点头表示同意。
〃我想提出一个请求,如果行得通的话,我愿将十五件文物全部作为礼物送给博物馆。什么请求?〃那人问。
〃这对你们博物馆来说,可谓小事一桩,〃我说,〃我想请博物馆的木工为我制作一些座架,以能把我发还的古董文物可以陈列出来自我欣赏。当然,一切费用由我自己支付。〃他们互相间惊异地交换了个眼色,随即哈哈大笑:
〃那好办。我让木工去你家量一下支架的尺寸就定了。你要做几个?是不是你所有发还的古玩文物,都需要架座?〃那人问。
〃当然不需要这么多。我想有十到十二个就可以了。〃我说。
〃那没问题。〃他当。即应诺了。
〃你愿将十五件文物捐赠给博物馆,那是否请你签署一份书面证明?〃另一位干部说。
〃当然可以。待那位木工来时,我让他带给你就是了。他明天就能来吗?我现在就把他叫来,你们自己讲定吧。〃那人说着就出去了。
待他领着那木工进来时,那老师傅一脸不舒畅的样子,因为这要增加他的额外工作量了。
〃我手头正忙着呢。〃他咕哝着。
〃让这位老师傅在工作时间内做这些份外事不太妥当,这会影响他在馆内的正常工作。是否请他在工余时间抽空来做这些活计,我自己另外与他结算工资。〃我提议。
〃那不行。〃那位干部言简意赅地说。显然他不能接受这种建议。由于他已答应为我制这些木架座,所以他就只能用命令的口气让那老木工暂且丢开手头的事为我做活。我们商定,第二天,就让他上门来量古玩的尺寸。
〃下星期我们将举行一次珍品展览,将展出一批最近筹集到的珍品。但凡有珍品在我们博物馆展出的朋友们,都将邀请大家来参加预展,会后还有一场宴请,希望你能光临,〃说着他送上一份烫金请帖,上面写着我的名字。这说明,他们早已认准,我会将十五件文物捐送出来的。不过也有一位医生,就是拒不出售他所收藏的一个唐代瓷枕。这是博物馆一个干部不无遗憾又有点气恼地告诉我的。
那次的预展,是在博物馆底层大厅举行的。到会的除了有捐献珍品的个人收藏者及他们的夫人外,还有不少市府领导。他们由博物馆干部簇拥着在各个一尘不染的玻璃橱窗之间漫步浏览。每样陈列品上都用卡片标明,并写着捐献者的姓名。我所捐献的十五件文物,只有四件被展览出来,它们中包括那直径为十六英寸,雕着菊花图案的顺德蓝白大瓷盆,还有那立体蜥蜴花纹的永清花瓶。陪同我的干部告诉我,因为空间有限,因此只能从每位收藏者的珍品中选择几件有代表性的文物展出。
最高级的上海市政府领导人之一,副市长张承宗也到会了。他还兼任市府文物管理委员会主任。他被大批博物馆工作人员众星托月地簇拥着,以便随时可以答复他的提问。参观过后,大家便被邀请坐到宽畅的大客厅里。张副市长开始讲话了,首先他表扬了各位收藏者的爱国精神,使博物馆得以增加不少精品。他特别对一对来自美国的,代表他祖父参加这个捐献仪式的夫妇表示欢迎。他们的祖父在文革中逝世了,未能亲眼目睹他的收藏品的展出。他的讲话完毕后,一位代表博物馆的工作人虽,邀请各位收藏家至张承宗座前领奖。那位副市长起身,颁给每人一张嵌在金色镜框里的奖状及一个内装收购金额人民币的大红纸袋。这时,一位博物馆领导俯身对我轻声说:〃凡捐赠者,要另外举行仪式〃。授奖结束后,一辆大旅游车把我们全体送至华山路新开张的一家饭店,设宴招待我们。
那对来自美国的青年夫妇及另外一位与香港商人有业务往来的收藏者,特地安排与张副市长同席。自从吸收外资的新政公布之后,人民政府对这些人的重要性的认识,已增加了千万倍。因为人民政府欲与外国公司建立业务关系,就得通过这些人与海外华侨的关系。他们可以起着沟通中国与香港及其他国家的桥梁怍用。我们其余人,就随便就座了。每一桌上,都有一位博物馆的干部代表招待我们。与我同桌进餐的各位,我都不认识。我们既不作自我介绍,互相也不交谈。上席的丰盛菜肴,也没有人畅然享用。人们只是耐心地静候着宴席的结束。博物馆的工作人员看来情绪很高,只见他们拿着酒杯川流不息地在各席间敬酒致礼。
收藏者们似都不愿与心爱的收藏品分手,因为在他们之间,已建立起深切的感情。在整个宴会中,我总是惦着那些已经上交出去的文物。虽说我一点不为此举后悔,但内心总感到隐隐的凄然。我想其他人或许也与我有同感。虽然他们都取得一笔收购的款子,但事实上,他们并不是因为缺少这笔钱,再讲付给他们的代价,也仅占市场真正价值的一小部分而已。
发现张承宗准备离席了,大家也都放下筷子。待张承宗与他的随从走出去后,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