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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中国在梁庄-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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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好朋友是霞子,我俩一同考上师范,她现在在镇上小学教书。我们三个大人、三个小孩都窝在霞子家,在地上打了个通铺。

80年代后期菊秀家人就离开了梁庄。她哥上完初中之后,到湖北襄樊的河南棚区讨生活,慢慢扎下根,把菊秀的父母、弟妹都接了过去。只有菊秀死活不走,那时,我们正在读初中,菊秀不想做生意,不想打工,她想考学,想过自己理想中的生活。菊秀就一个人在家里住。于是,菊秀的家成了我们聚会的地方。我们在她家写作业、聊天、写日记、闹别扭,说各种傻话。夏天的晚上,我们坐在院子里,看月亮,各自写文章,然后拿出来互相阅读;我们在河里洗澡,在河边散步,怀着少女柔软的心去欣赏沙滩、河水和草地。到了初三,冬天的时候,我们几个又去找校长,希望校长把学校的一个废旧仓库腾出来让我们住校,居然还真的成功了。菊秀那个时候发挥了她的执著性格,校长不答应就不走。我们三个挤在一张床上,为争我的小火炉,她和霞子还闹起了别扭。那时候,我可是她们最宠最爱的人。

在我和霞子都考上师范之后,菊秀又复读了两个初三,还是没有考上。在这期间,菊秀的父母一直催着她到襄樊去,因为做生意缺人手,而菊秀的学习,似乎也并没有希望考上什么学校。

我就是想过你这种生活,可就是过不成。我也常常反省自己,我的不成功多少与我的性格有关。我要是没恁傻,没恁单纯,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你俩考上师范,我又上了两个初三,还是没考上,那几年艰难,我妈她们摆小摊供我,我不服气,我就想考上学,结果,还是不行。你知道家里有多怨我。下学之后,就到父母生活的地方。开始跟父母一起摆摊,非常不适应,总觉得还得有点理想。别的没啥学头,就开始学裁缝,想着将来当设计师,开大的服装店,也算是高雅的职业。

我和我妈说好,学上一年裁缝,不行就老老实实回来摆摊当小贩。我做学徒的那家裁缝店很远,每天来回要跑十来里地。师傅不断地给我们派活,做好多活,光做裤子,每天都要做二十条,我们两个徒弟比着做。最早夜里十二点才回去,一般都是一点钟。我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回家,每天上那个大坡是最难的。车子推不上去,推着推着睡着了,好多次都是如此,然后一惊醒过来了,咋还没到家?你想那有多困啊。日复一日,不管刮风下雨都是如此。有一天,就是走上坡的时候,不能骑,必须走,有个流氓过来捂我的嘴,我拼命拿脚蹬他,可能是蹬住他那部位,才松手逃跑。从那以后,我就想假若有个男孩,天天接送我,我一定嫁给他。那是我当时最真实的想法。

学了一年以后,师傅总是有所保留,我就偷偷学。另外一个姑娘学了一年半还没学会,我自己偷偷看,回家剪了两条裤子,还不错,也算出师了。就想着出来开门面店,一两百块钱都是东拼西凑,又跟我妈、我哥求情,让他们支援。我妈也没办法,其实那时我哥他们在开汤锅,屠宰场也已经能赚钱了,他们想让我也干。我说啥也不干,那种生活太庸俗,跟我心中的理想不一致。

我哥后来给了我六百块钱,拿着六百块钱我心里沉甸甸的。拿着钱买了缝纫机和边机,就去进布匹,边加工边进货。我先给亲戚们做,中间也有做错衣服的,有客户去吵,但那时候我都特别耐心,给人家解释。1990年学裁缝,1992年开始自己做衣服,1992年和1993年是最艰难的时候。家里看不赚钱,也不支持我。没有本钱,我就去贷款,认识一个女子,说是帮助贷款,后来又不借了。我特别苦恼,一个人喝了半斤酒,心里非常难受,想着啥时候能混出来。我这一辈子就喝了一次醉酒,觉得很无奈很无助。别人给我介绍男朋友,我都没有愿意。那时候只要有五千块钱,就可以另有一番天地,但就是没钱。

后来就碰到了老三,我家那口子,这是错中加错。咱们这号人,喜欢浪漫,老三那时候年轻,白白净净,也喜欢吹个笛子、看个书什么的,看着特别文气,我就很喜欢,开始和他谈恋爱。那时候还在做衣服,每天忙到半夜,但真是很开心。每天早晨还坚持锻炼,到坝上高歌。为这,我妈老是骂我。裁缝店一直没有扩展起来,再辛苦也挣不了多少钱。

襄樊橘子多,后来就跟着一些老乡进橘子,从当地联系,然后往全国各地拉,主要往开封、河北等地。那也是相当辛苦的,买的时候,当地老百姓容易把坏橘子混进去,去卖的时候一定要好东西,价格一直提不高,在这过程中,也很辛苦,再加上路上的辛苦,有时候一天吃一顿饭,把胃都饿坏了。但也没赚多少钱,有时候一车还赔两三万。拉了两三年橘子,也没赚多少钱。

从那时候开始对老三不满意,没有一点创业精神,不愿受苦,有事喊都喊不到前面来,死不出头,我哥他们给他安排个活儿也干不好。我俩总吵架,我哥就说我,这可是当初你选的,会拉会唱,会耍花枪,就是不会干活。其实,我心里也明白,老三就是不会和人抢,拉不下个脸,我也是一样,所以挣不来钱。可总得生活呀。

2000年左右,跟我哥一块到河北做砖厂,帮着找工人,在车站上用自己的方式打动人,让他跟着我走,要懂点心理,在几分钟内把对方说动,也是很不容易。在石家庄租一间小房子,每天必须出去,有时候刮好大风,还出去,在候车室、火车站出站口等。

我是想着帮助这些人,我们介绍的地方都是听说是好厂,能发下来工资才送的,但也挡不住厂家的坏。这中间非常艰难。每天早晨五点多起床,找那些打工的人,然后说动他们,云贵川的人比较多些。一切的开支都要从这些中介费中来,所以不可能不收费。中间公安局也抓我们,到处躲,还和其他中介争客源,打得头破血流,真不知道那日子是咋过来的。有时候,一个人坐在火车站,坐着坐着就想哭,我竭力追求好生活,最后咋成这样了?看一些报道,说民工在砖厂干活不给钱,还有被逼死的,我就很难受,好像那些人都是我送去的,是我把他们送到了火坑里。想着想着就走路连头都抬不起来。

这样做了三四年,我总想着这种生活不是长久之计。后来认识一个女的,也想做服装生意,我们就合伙开始做服装生意。2005年开始,也该倒霉,那会刚好服装生意开始走下坡路,我把在石家庄赚的钱又投了进去,没有足够的客户,生意做得不是很成功,就又不干了。

回到襄樊。我哥的生意做起来了,需要人,就让老三跟着他跑运输。你看,到最后,还得依靠我哥。

目前我家的情况是,还剩一个橘园,值四五万,别人欠的有三四万,就剩这么多。我开个茶馆,其实就是麻将馆,我每天烧茶不说,人凑不够手的时候,还要陪着打,还要垫钱,我现在也是老手了,一天不打都有点手痒。赚钱也难,打麻将的人都是熟人、亲戚,当时先不给,挣钱时再给你,也有最后不给你的。

现在想想,世界上最坏的东西就是理想,不是想保持这点理想,我能过得这么差?我能嫁给老三这样的窝囊废?要是嫁给我哥那样的人就好了。现在我最崇拜的人就是我哥,当初觉得我哥太粗暴,没文化,现在看,还是人家干起来了,不嫌脏不嫌累,啥事都敢担当。老三可不粗暴,没一点本事。但是,说到底,老三人也不错,比较平凡,属于保守形式,应该是上班那种类型,不敢冒险。我们俩之间的矛盾就是思想不对路,原来谈恋爱的时候还经常谈心,谈理想,现在,还谈啥,说不上三句话,就开始吵架。他也不沟通,我也觉得与他说话就好像对牛弹琴。

开裁缝店的时候还有理想,再苦再难,都觉得能坚持下去,活得也充实,总觉得快乐。现在生活再富足,也不快乐。也有点自卑,毕竟你们还是实现了自己。我自己呢?啥也没有,日子过得也不好。

我晚上做梦,还经常梦到咱们上学那时候,考试题不会做,紧张得要死,但是,心里还是高兴得不得了,因为又回到学校,又上学了。醒了之后,特别难过。还有那个乡间小路,咱们三个人坐在夕阳下、小河边,散步,发呆。这梦都做了无数次,也不知道是恋旧,还是怎么回事。这两天和你们在一起玩,感觉又回到少年时代,心里特别特别高兴,很单纯,有很多感触,特别是又回到咱们学校,我对学校有深厚的感情。如果我考上学,最起码精神上比较充实。

我现在的真正想法是想把孩子教育成材,也算实现了自己的部分梦想。但感觉孩子也是朽木一个,他的性格也是受他爸爸的影响,比较压抑,他爸有时打他。再一个我们的环境也不好,家就是茶馆、牌场,也受影响。

我打算买个房子。房子一定得弄,孩子需要个地方,原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房子弄起来,明年到我们家去玩去。

唉,有时候真觉得前途茫然,觉得没有目标,但是我一定要找到目标。我的理想生活就是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结合在一起,就像你现在的生活,就是比较让人满意的生活。

说到帮砖厂拉人的那一段生活,菊秀的脸通红,眼泪都要出来了,她反复告诉我,这是她的秘密,不能写出来,不能让别人知道。我想,我明白菊秀的意思,她为这段生活而羞愧,这也是她干不下去的原因。

从某一层面看,确实是“理想”害了她,如果她和她的兄弟一样,如果她没有保持着那可笑的理想和尊严,如果她能够舍下这些,放下身段,只上到小学,就和哥哥妹妹们一样去拼抢,去找一个能在社会上闯荡的男朋友的话,那么,她今天的生活也不至于这样艰难。可是,难道说保持这样一种情怀就有错吗?是什么使菊秀好像在过一种错位的生活?母亲的蔑视、哥哥的嘲笑并不是没有道理,她太不务实,尤其是在异乡异地,这样一种虚幻的情感使她的一切选择都显得不切实际。

生活没有给她实现理想的机会,于是,她的理想、她的浪漫都变成了缺点,成了阻碍她更好生活的绊脚石。从言谈举止中,可以明显地感觉到菊秀的自卑。在菊秀看来,我的生活多么顺利,求学,最后获得一份工作,过着安稳的生活,我可以实现我的理想,写作,思考,过一种有深度的生活。而这些,正是菊秀所向往的,这是她在少年时代就确定下来的理想。可是,当生活把她抛到另外一个轨道上时,她一点机会都没有。

我知道菊秀还隐瞒了她的其他更为复杂、黑暗的经历,但是,就我们三个而言,只有菊秀还保持着某种单纯的品性,她对人对事、对许多关系似乎还不是很明白,仍然带着某种明显的幼稚。在听她讲述的过程中,我和霞子不时交换着眼神,透露着一种怜悯的神情,我们都有一个共同的感觉,菊秀,她的心灵还停留在十八岁,她还是那个充满理想、幼稚、总是把事情搞砸的少女。

我们在霞子家住了三天。那几天一直是晚上下雨,白天放晴。清晨起来,空气凉爽、湿润,清新怡人,我们带着一群孩子,到河坡里散步,仿佛重又回到了童年时代。我们重新走上当年默望夕阳的田间小路,重又回到村庄,去寻找昔日的足迹。菊秀还是那个天真烂漫的菊秀,非常雀跃。但是,一和她十二岁的儿子说话,她就变得哆嗦、急躁、伤感,可以看出,菊秀是把未实现的理想寄托在他儿子身上了,但是,她的儿子却又恰恰对学习不感兴趣。我们沿着上学的老路又走了一遍,却似乎没有多少欣喜的感觉了。这条路似乎被我们遗忘了,这是它必然的命运,就像菊秀也有着她必然的命运一般。

春梅:我不想死,我想活

2008年的夏天似乎特别热。正是中午时分,和哥哥闲聊了一会儿,我就到楼上房间去整理这些天的录音。嫂子忽然跑上来说:“快下来看看,春梅服毒了。”然后,又旋风一样跑了下去。

我摘下耳机,听到哥哥的前院已经是一片嘈杂,有哭声,也有人在大声叫着,“春梅,春梅,你醒醒,醒醒!”我赶紧下去,看到哥哥正拿着工具,往躺在架子车上的女人嘴巴里灌东西。这应该是在灌肠了。

春梅已经处于昏迷状态,表情非常痛苦,在拍打声中,眼皮不时地翻动几下,好像在回应着大家。一番抢救过后,春梅似乎清醒了一点,她睁开眼睛,四处搜寻,蓦地紧紧抓着了婆婆的手,嘶哑着嗓子说:“我不想死,我想活,我不想死呀,你救活我,我一定好好哩。”她断断续续地说着,又昏迷了过去,这期间她一直抓着婆婆的手,仿佛抓着一根救命稻草,在短暂的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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