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慕容诗集-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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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台北的街头遇到一位旧友,拉着我立在红砖道上喜喜地叙旧。三角、五叶的槭树,红的黄的落叶飘飘地旋下,多么美的重逢啊!可是旧友的话不好听!
她说:〃我记得你爸妈都身体好,模样显得好年轻!他们是不是仍然满头黑发?〃
唉!我都有好些白发了吧!他们二老怎得仍象多年以前一般?
她又说:〃你最近都忙些什么?写得多吗?〃
我最近在写,可是写得不多。总是忙着情不自禁地在照镜子。照镜,早已不是为品味自己的红颜啦!是为对镜理云鬓,检查自己的发,见白就拔!拔白头发,多么悲哀的无聊行径!
她再说:〃你比我小多了,不象我,已经有白头发啦!有一个笑话不是说一个人忧愁,人家对他说不要忧愁,因为忧愁会生白发。那人忧愁地说,我就是忧愁我自己因为忧愁而生了白发啊!〃
这是笑话吗?这是什么笑话?一点都不好笑!
这也是个没趣的重逢!
生活里
那男子
那男子,我注意他好些时了!
黄青的脸,梳着不时兴的油光的头发,一件新得打着摺痕的黑色风衣将他整个瘦小的身形遮裹着,皮鞋赠亮,却掩不住陈旧的风尘。他始终畏畏缩缩地在我身后随行。我紧抿着唇,脸面上写明了不耐,但他没有看懂!
他,那卑掼的男子,终于对我开口了!
〃小姐,帮我照一张相可以吗?〃
我斜睨了他一眼,端着我都市人无表情的脸踏步离去。
我在这样冷的天出来拍公园的资料照片已经够呕了!还要碰上这种瘟神!人家说公园里这种色形瘟神最多了!
不远处,一个年轻的军官正将镜头对头莲池,那男子,走到军官身旁竟也对他说:
〃阿兵哥,帮我照一张相可以吗?〃
军官应允了,唉!他真的只是要求照一张相?
那男子兴奋地站立在田田莲前,一边告诉军官:
〃我从台东来。我很多年很多年没有照过相了。我把地址抄给你,你把照片寄到台东来好吗?我自己出一点钱……〃
军官和气地和他交谈着,我则羞红了脸消步遁走了!人哪!你的心多么鄙琐!你可以拒绝为他摄影,却有什么资格将人家揣想做恶人?你自以为高洁吗?啧啧啧!
电话那头
电话那头问:
〃你吃饭了吗?〃
我答吃过了,并且礼貌也习惯性地回问。
电话那头说:
〃我吃不下,我心里好难过!〃
她难过的是一位朋友遭了车祸,我们正商量着明天一同去医院探望。我说饭总要吃的呀!她却说:
〃我想到她可能要锯腿,就吃不下饭!〃
可是医生并没有说要据腿呀!那朋友的腿已经打了石膏,应该没什么大碍。我反正是正正常常地吃了饭了。
她说:
〃我跟你不一样。我跟她感情比较好,而且,我这人一向情感脆弱!我好难过好难过哟!〃
她好象声音都要哽咽了!
忽然,电话那头传来一些些奇怪的声音,很熟悉的,很轻微的,好象,好象啃了一口芭拉还是萍果什么的,小小的,脆脆的声音。
我继续跟她说着话,安慰着她.又扯一些别的事。她则唯唯吾吾的。不知是不是我多心我听到那种小心的,轻嚼食物的声音,甚至还有吞咽声咧!
她家打到我家的电话,传音一向清晰!
这是怎么回事?我不可能听错!我有一对好耳朵哪!
电话那头说:
〃我先生好好哟!他刚才帮我买了一盘苹果,明天我带苹果去看她,你要买什么?〃
哦?
哦!原来是苹果。
假是真
和林美一起参加同学会,见到每一个同学都热烈地招呼着。他们和林美说的话大半是:
〃好想你哟!〃
〃你现在怎么样?〃
〃好久好久没见啦!〃
等等。
和我说的则是:
〃你越来越漂亮啦!〃
〃要死!怎么都不老!〃
〃你看起来比我们小七八岁耶!〃
等等。
于是,林美噘起了嘴,说:
〃都没人说我漂亮,都没人说我年轻!〃
我拍她的肩。
〃傻!人家说我漂亮,我不会因为他说就真的增多一些漂亮,我还是原来的长相!人家赞我年轻,我也不会因为他赞就真的小了几岁!我还是跟你们一样老,我们是同班同学哪!〃
〃可是我还是喜欢人家说我漂亮,说我年轻!〃林美说。
〃傻!喜欢假话!〃我再拍拍林美的肩。
可是,我也喜欢人家这样说我呢!
一座落地镜
我,三十一岁;工作稳定,收入丰厚,性行良好,尚未成家。
虽说没有结婚,对象倒是有的,那是我一个朋友的妹妹。我问的交往很平凡。反正,就是那么回事。见多了就熟了,熟了,偶尔就一起去爬爬山,看看电影,工作累了,抄起电话打的也是她的号码,就是这样了。
我倒没怎么放在心上,双方家长却紧张起来了。父亲让我早做决定,母亲竟天天去逛街看起首饰来了。我心里着实觉得遗憾,因为这份感情并没有什么罗曼蒂克,也缺少轰轰烈烈,但想想自己都三十一了,女孩也还不错,便答应〃过了秋天再说〃。
夏末,我在表妹的婚宴上认识了吕文媛。她是个活泼轻巧的女孩,明眸皓齿不说,那一份独特的气质更使我心折不已!我尽量制造机会和吕文媛见面。我喜欢她!我觉得她才是我理想中的对象!
有一天,吕文媛问我;〃听说你跟一个女孩在谈婚嫁,什么时候请我吃喜酒?〃
我知道该来的终于来了,于是我向她剖示心迹,并告诉她,我对那另一个女孩并没有很深的感情。吕文媛很大方,她说希望能认识那个女孩,做个朋友。在千般推倭,万般无奈的情形下,两天后我带着吕文媛去了那女孩家。
女孩笑靥可人地接待我们,毫不以我带着漂亮摩登的陌生女子去她家为忤。吕文媛和女孩很快熟稔了起来,她兴致勃勃地观看女孩在厨中纯熟的烧洗切煮,又讶异赞羡地将女孩缝制的衣裳、钩织的手艺拿来向我霎示,还把女孩精心黏贴的相薄翻给我看。在相薄上。我知道女孩会会计,念书时是模范生,还参加乡公所办的救护、插花、防身术等训练。我不知道外表木讷的女孩懂得这么多!吃饭了,女孩将添好的饭先敬父亲,再敬母亲,然后才轮到我和吕文媛,我又见她将一小锅肉粥熬得烂烂的,放在窗台处风凉。她说,是等祖母睡醒给祖母吃的。
临行,女孩在家屋旁的菜园里捉虫,没有送我们。吕文媛和我漫步在小街上,忽然她说:〃你家是务农的,你自己是做生意的,女孩会会计,可以帮你处理公司账务;女孩又会田作,可以帮你家里。如果以后有了孩子,她又会烧洗又会缝纫。你看,她多么适合你!何况,她脾气温和,风度优雅,又知道孝敬父母长辈……〃
走到小街上一处中药店,那儿有一座长大的落地镜,吕文媛站在镜前,我与她并肩站立。我看到高挺、美丽、风采翩翩的吕文媛和一个黝黑、粗壮、面貌平常的乡下男子站立一起,一霎时,我全明白了!
一个月后我与女孩订了婚,送订的行列里有一面长大的落地穿衣镜。我要我自己、我的子、我的孙常照这面镜子,多认识自己。
回 家
他在支票簿上写下〃二十元〃的款数,洒洒利落地签下他的英文名字,然后,他给友人写信:
请你,请你买一顶手编的草帽;请你,请你买一张赴吾乡的车票;然后,请你在车站转角,那常穿褪色唐衫的阿伯处买一挂荔枝,我知晓,现在是荔枝时节。再然后,请你,不要乘车,戴着草帽步行过喧闹肮脏泛着污水的露天小菜场,拐边卖卤味牛肉面的老王的面摊,到吾家。不必敲门,请唤声:〃阿朗伯仔!〃那是吾爹,请将荔枝留下,陪他老人家饮一杯茶;再,请你转到邻舍,看有一年轻的妇人,粗陋,衣衫简朴的妇人,她是吾初恋的爱人。看她是否仍有健康甜美的笑靥?是否又为她的丈夫增添了儿子?请你,请你为我做这些,寄上费用美金二十元。谢谢。
他将信与支票放入信封袋,以泪和吻舐封了袋口,黏贴了航空邮票,然后,再取笔,在支票记录簿上记载:
六月十八日,回家车费及杂用,二十元正。
青 春
他吩咐化妆师,将她的指甲涂抹上各色深浅不同的蔻丹。化妆师以怪异的眼望望他,又望望她。
〃她年轻,应该这样打扮。〃
她是年轻,才十六、十六岁半吧!
那天早上,她穿着爱迪达的球鞋,大红布衫子,衫子又宽又大,胸口乱七八糟印些英文字。最先让他生气的是那一只红一只白的袖子,然后他皱眉望着没有结扣好却打着死疙瘩的皮带,终于,他破口骂地了!他看见她的指甲,十只指甲上涂抹着各色深浅不同的蔻丹,有的,还新贴了金色银色的小贴纸。
〃你这是什么样子?你象个学生吗?我辛辛苦苦赚钱让你念书,你就念的这个?……〃
最后的结论是让她用去光水洗掉。他不理她什么放暑假、什么同学大家都爱这样、好玩等等歪理。
她虽然垂头丧气;但还是清理了指甲才出门。她和同学去看电影。
他再看到她时,她和一个男孩在一起。男孩蓬着长长的发,说是个大学生,也是颜色奇怪的衫子,牛仔裤。两人头并着头,似乎很亲热的样子。只是男孩原本白皙的脸上溅了一片血渍,而她,她俯卧在男孩的身边。他看不见她的脸,只看见红杉子上湿黑作一片。她紧紧抠抓着柏油路面的手上,清清净净的没有任何脏痕。上午临出门时去光水洗过的指甲,白森森的没有一丝血色。
他摇晃了一下头,让自己醒回现实来。他笃定地望了望他再望望殡仪馆的化妆师,重复了一句:
〃她年轻,应该这样打扮,她喜欢。〃
碗
碗是高级的磁饭碗,棕红色,碗沿一圈描金五福寿字,大方中透显著雅秀。最好看的是碗面的几行小字:
郭振国先生七秩华诞
中华民国七十一年农历六月初三
儿女孙辈敬贺
是寿碗哩!
以郭家的身份地位,给郭老祝寿的客人极多。郭家也做得体面,不但席开八桌,每位贺客还得到装有两只寿碗的谢礼盒一个。郭家儿孙的孝行,给了贺客们深深的感动与印象。
那日,寿筵散尽,郭老仗着喜气向掌家的媳妇说:
〃给我点钱,我要去台南看小五.她生头胎呢!〃
媳妇不多答理,塞给他两百元。
不能说媳叫不孝。做寿碗就花了好几万。何况还开了八桌席,但郭老实在恼火这从来都是一百两百打发他的媳妇!儿子,是个惊某鬼,郭老明白由他身上榨不出半点银来!自己当初夸下海口要给外孙金锁片的,而现有的积蓄加起来,也买不到一条链!郭老青白着面孔,终于回自己房去。房中,媳妇竟将未送完的寿碗一大箱一大籍地叠放在他的床头。郭老真生气了,望着更形窄小的房间兀自发着呆!
一周过去,郭老带着金锁片去台南看外孙了。
没有人注意,曾经,在市中某一个菜市场的一隅,有几天突然多了一个老人,顶着夏日的骄阳。他与别的小贩一般,唤着叫,用他七十岁的沙哑嗓子唤叫:
〃好碗,两只五十元!〃
〃好碗,两只五十元!〃
口 信
小路那头响起一声震耳的撞击,是一部被夜色欺侮了的机车,远远望去,翻覆了的机车车轮犹自转动着,而黄色的方向灯也仍挣扎地闪亮,一明一灭,一明一灭……
他,一名过客,奔向距离机车十几步远的倒地骑者。清明的月光下,一张中年的面额正搅拌着惊俱与痛楚的血。他轻握伤者的手,夜色将血水吸吮,浓浓地湮漫在黄土路面上。
〃如果我遭遇不测……〃伤者开口说话:
〃请,请把我袋里的信封送到镇上。育英路,八号,找林玉妃,告诉她我爱她。〃
镇上,育英路,八号,林玉妃,他记好。
〃我皮夹里有身分证……〃伤者又说。
〃请通知我家里,请我太太代我孝顺父母,照顾孩子,拜托,请你一定……〃
他愣住,而伤者身体一颤,手由他掌中滑落。
现在,他独自行在镇上,找到了育英路八号。他将信封交给了年轻姣美的林玉妃,再循着那身分证登记的住址找到了吴家——伤者吴东放的家,一屋室惶睁着大眼的孩子、两个苍黄憔悴的老者和一个蓬发凄脸的妇人。他觉得鼻酸,匆匆交代,匆匆离去。
他又走在秋夜里虫鸣、星灿、好风吹的惬意中。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无人知晓他将吴东放谢他的一放金戒放入信封,交给林玉妃,并且告诉她吴东放弥留时还说爱她。而,却将信封中的一本邮局存折、一方圆章取出交给了吴妻,请她:〃代吴东放孝顺父母,照顾孩子。〃
他忘不了林玉妃悲伤的亲吻金戒的表情,也忘不了吴妻拥搂着存折和孩子们的惨凄。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唉!总不枉吴东放临终交他这个朋友。
打电话
第二节课下课了,许多人都抢着到学校门口唯一的公用电话前排队,打电话回家请妈妈送忘记带的簿本、忘记带的毛笔、忘记带的牛奶钱……
一年级的教室就在电话旁。小小个子的一年级新生黄子云常望着打电话的队伍发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