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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席慕容诗集-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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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也如我手边这一叠稿纸一样的崭新与美丽吗?
那样单纯的日子已是不可再得的了,可是,那样单纯的心境却是可以唤得回来的,让我拿起笔,摊开纸,再来细细地描绘吧。我可以描出一朵又一朵的荷花,一朵十四岁时候的,给我一朵十七岁时候的。给你……
窗外,正是盛夏,蝉鸣荫浓,昨日的一切又重新回到我的心中。

主妇生涯
一家之主
嫁给他是因为一念之差:
〃爱猫的丈夫一定爱家、爱孩子。〃
爱猫的他果真很爱家、很爱孩子,不过,我没能预知的一点是:他爱孩子的方式,可跟他爱猫的方式大大地不一样。
对猫,他是纵容溺爱到连我也要生气要吃醋的程度。孩子们和我常常叫家里那只泰国猫是〃爸爸的姨太太〃。那真是一只很会看人脸色也很会下工夫的坏猫,偏偏男主人一看到它就浑身骨头都会发酥,无论它做了什么错事,闯下多大的祸,都不准我们骂它一句。下班后第一句话,通常都是问:
〃猫咪吃饱了没有?〃
可是,孩子们所受的待遇却不同了,虽然不能说是一个命令,一个动作,却时常是一些连我也觉得不忍的严格要求。说也奇怪,两个孩子从小也很听爸爸的话,偶尔赖皮一下,只要他们爸爸的浓眉一挑,马上乖乖地照做了。于是,有时候我也会利用这种态势,在我下达了好几次都无法成功的命令之后,我也会说:
〃再不听话,我就打电话叫爸爸回来。〃
这个方法,到目前为止,还是每次都很有效验,通常都是在我拿起话筒开始拨号的时候,孩子就赶快表示出愿意合作的态度来了。
女儿三年级的时候。从学校里拿回一张家庭访问表,里面有一栏是填写父母对子女的管教方式,分成〃严厉〃、〃民主〃、〃放任〃等等几种不同的等级,我以为她会填〃民主〃那一格,因为,我觉得我们几年来的努力还算够标准。谁知道,八、九岁的女儿拿起笔来毫不考虑地就填上:
〃爸爸:严厉。〃
〃妈妈:放任。〃
站在地旁边的我当时就笑出声音来了。可不是吗?谁说过的:十岁以下的孩子是〃真人〃。真的一语就遭破了她父母的作为与心态、可不是吗?我和她的父亲什么时候才能做到真正的〃民主〃呢?我们不过是一直在她的生活里扮演着〃黑脸〃和〃白脸〃的角色,哪会真正给过孩子们一些什么民主的待遇呢?
看他把孩子骂哭了的时候,我总会心软,总急着想去安慰孩子。其实,孩子就是在哭着的时候,心里也是明白的,明白爸爸这样做是为了他们好。爸爸虽然严厉了一点,而妈妈的安慰有时候却实在是一种放任,一种纵容啊。
因此,我越来越觉得,他爱孩子爱得其实比我要深多了。所以,在他动怒的时候,我也和孩子们一样,赶快乖乖地照他的要求去做。儿子有一次小声地问我:
〃妈妈,你也怕爸爸吗?〃
〃是呀!爸爸生气的时候我也会怕啊。〃
〃可是,他都是为我们好啊!你不信,你看下次要是你不再乱花钱卖东西,我和姊姊都乖乖吃饭的话,你看爸爸还会不会生气?〃
有时候,我想,能够把太太和孩子调教成这样,他这一家之主也实在很足以自豪了。
反覆的心
每次在两个孩子把我吵得受不了的时候,我就渴望能有和丈夫单独出游的机会。
好怀念那些过去了的日子。新婚后的那些个周末假日,我们两个人总是会手拉手去看一场电影,然后在布鲁塞尔的街头闲逛一阵,再去买些零食带回家,在灯下对坐,可以聊上一个晚上。
日子虽然过得很拮据,但是,春天的时候,他总会带我去荷兰看郁金香,夏天我们会去山上或者湖边野餐,秋天一起去不断落着叶的森林里散步,检一些奇形怪状的树枝回来钉在墙上,冬天雪下得太大的时候,我们就会在屋里生起火来,他在桌前写他的实验报告,我在旁边一针一针地缝我新做的衣裳。
只有两个人相对的日子是多么逍遥啊!
回国以后,孩子来了,在初为人父母的那几年里,心里和眼里都是孩子,从来没想到过要出去玩的事,有五、六年都没进过电影院,更别提去爬山或者划船了。
可是,等孩子大一点的时候,就很想带他们出去玩了。只是,每次在帮两个人都穿戴好了以后,还没走出门,我就已经疲累不堪;出门之后,这个要吃冰,那个要喝水,要东要西的,使我穷于应付,最后总是会又累又气地回到家来。
结婚十年纪念那一天,带上两个孩子去日月潭住了几天,整个行程里,他们竟然打去打回。在洗出来的相片上,我或者丈夫总是皱着眉站在两个嬉笑扭打的孩子后面,整整两卷底片,竟然没有一张是眉头舒开的。
那次下定决心了,我对孩子说:
〃下次如果再带你们一起出来玩,妈妈就是猪!〃
下一次,发了狠,把孩子托给朋友照顾,我和丈夫单独跑了一趟花莲和中横。
风景仍然秀丽、山川并没有改变,可是,尽管我们手拉手,一副潇洒甜蜜的样子,却再也回不到以前那种逍遥的心境里去了。
白天在山上跑的时候,看到好者的风景,我们就会不约而同地说:
〃下次一定要带他们来看一看。〃
晚上在旅馆里,总忍不住想打个电话回去,问问他们睡了没有?就算电话里朋友一再保证孩子很乖,已经早早上床睡了,我们仍然会胡思乱想,不知道家里会发生什么事。
玩了两天,没什么兴头,草草结束,赶快飞车赶回家去。一路上都在自责,觉得自己实在太自私了,把那样乖巧可爱的两个孩子放在家里,实在是很荒唐的事。孩子们多么无辜啊!在最应该出来吸收自然界里种种知识的时候,却被自私又愚昧的母亲抛在家里。
于是,下一次的旅行计划,当然是以他们为主了。甚至在刚上路的那一天里,我还确实引导过他们对自然界观察的兴趣和方向,尽量做好一个温柔、耐心而又有智慧的母亲该做的事。
问题是,他们并不很合作,三天下来,终于还是像以前那样打打闹闹地回到家来。
把行李都卸下来以后,我对孩子说:
〃下次如果再带你们一起出去玩……〃话还没说完,两个孩子一起抢着接下去:
〃妈妈就是猪!〃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是啊!他们已经把我看透了,知道在这一生里,我是会不断地反复着我自己的错误。知道在这一生里,无论如何,父母与子女之间的种种恩怨与牵绊,是永远也理不出头绪来的了。
多出来的一天
平常按部就班地过日子,倒也没什么烦恼,只是总觉得时间不够用,有很多想做的事情一直来不及做。
今天早上。赶着赶着到了学校,原来该上课的学生却停课受训去了,忽然发现,眼前竟然多出来整整的一天!
好兴奋,可以做好多我一直想要做的事了。于是,先去花店,买了一大把荷兰紫新,一簇一簇的细碎小花,像绣出来的深紫浅紫的云霞。可以画水彩、粉彩,还可以画一张十二号左右的小小油画,用白色做背景,再配上新做的金色古典的画框,正好可以挂在客厅那一面空了很久的墙上,该有多好。
而且,我还可以整理一下我的旧稿,里面有几段早就想重新改写的,也许可以写出点什么来。想一想,有整整一天是我可以自由支配的、可以做多少事啊!
买好了花,经过莱场,看着那么多新鲜的菜蔬和瓜果,忍不住停了下来,想着平日难得那么早上菜场,就顺便买了一些回去吧。
当然,还要给孩子买些夏天的薄衣服和袜子,女儿前几天还嚷着头发夹子都不见了,眼前的小摊子上摆得可是琳琅满目,我就好好地选了几样。
等开车经过高速公路回到家来,已经是正午了,把花插进瓶里,赶快去冰箱里找些东西来果腹。孩子们都在学校,一个人的午餐很容易解决,草草吃完,正准备动笔,却发现了丈夫昨夜为我带回来的冰淇淋。
怎么办呢?当然是先来享受冰淇淋了,顺便翻一下买来的杂志和新书。屋子里安静又清爽,躺在长沙发上,一页一页地翻着,时间就这样一页一页地翻过去了。
等到我发现的时候,下午已经过去一大半了。赶快收心养性,洗笔调色,刚坐到画架前,就有人来收水费,有人来收电费,孩子也放学了。女儿问我跳舞衣服洗好没有?晚上学校要表演,才想起来该去洗衣店,顺便还要送些衣服去干洗,到了洗衣店,除了拿回女儿的舞衣之外,还拿回两块大地毯。于是,为了要把地毯放回原位,总得先要把那两间房间整理一下才行。
然后,天就黑了,丈夫也下班回到家来。吃完晚饭后就送大的孩子去学校表演,回来再催小的去洗澡上床,等到一切的纷纷乱乱都就绪了之后,才发现,我这多出来的一天仍然和平常的日子一样,只剩下在晚上在灯下的那一点点时间了。花仍然在瓶里像云霞一般的盛开着,稿纸仍然雪白雪白的摊在桌上,我这一天虽然好像也做了不少事,可是,原来兴致勃勃计划着要做的事却一样也没做到。
忽然想到,我的一生也许也会就像这样地过去,在灯下的我,不禁悚然一惊。

星期天的早上
每个星期天,是我要自己洗菜煮饭的日子。很喜欢早上随意在菜市场里采买的那种心请,是一种寻常的市井人生,寻常的熙熙攘攘,手上拿着一斤半斤的青菜。在木瓜、西瓜和荔枝之间挑挑拣拣享受着一个寻常妇人所能得到的种种快乐。
现在,回到家来,开始在水龙头下整理起来了,红的蕃茄和绿的芹菜在源源不绝的水流冲洗之下,颜色显得格外新鲜怡人。
太阳很好,后院里,莲雾开始结果了,累累挂满枝头,邻家的九重开得正欢,鲜紫的花簇都挤到我们的院子里来了。有女孩子在墙外唱着歌走了过去,细嫩的嗓音唱的竟然是一只老歌:
〃你知道,你是谁?〃
〃你知道,华年如水……〃
我微笑地拿起一棵包心菜,开始一片一片地剥了起来。外层的大叶子带着很深的绿,有很多皱折大概是因为天热的关系,都变得又黄又软了。可是慢慢剥下去,叶子却一层比一层白,一层比一层脆嫩,一层比一层光洁。
忽然之间,有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原来正在灵活地洗着菜叶的手忽然停住了,我站在夏日的窗前,心中掠过一阵恍惚的愁思。
我,我又是谁呢?
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到底,哪一个我才是真正的我呢?
在很多朋友和很多事物的前面,我总是由衷地觉得快乐,觉得兴奋。我由衷地喜欢这个世界,也很希望这个世界能喜欢我,希望能永远和我的朋友们在一起,希望所有的事物都不会改变,在那种时刻里,我是一个既满足又快乐的人。
可是,在另外的一些时刻里,当只有和少数几个朋友处在一起的时候,我那颗忧愁的心就会慢慢地泄露出来,然后,逐渐而缓慢地,将我完全淹没。
有一次,一个男孩在他们植满了相思树的大学校园里问我:
〃你现在说的和你刚才说的为什么不一样?〃
是吗?我是这样的吗?刚才的我,在他们灯火明亮的教室里,和一班人嘻嘻哈哈地聊了两个钟头。我说我怎样无牵无挂,怎样无需无求,我说我怎样知足快乐,怎样的洒脱,并且也希望他们能和我一样,凡事都能往开里去看。最后,向大家微笑地道了再见,转过身来,在这个灯光照不到的角落里,和几个留下来问我问题的同学们坐在草地上,娓娓道来的,却是我的忧虑,我的惶惧,我对时光逝去的不甘心,却完完全全是和刚才截然不同的另一种心情了。
所以,那个男孩才会问我:
〃你现在说的和你刚才说的为什么不一样?〃
是的,我是说的不一样了,但是,我不是故意的,我也没有在任何一个时刻里说过谎,我只是换了角色,因而也不得不换了心情,如此而且。
一直觉得,在一些特殊的时刻里,我似乎同时又是演员又是观众。一个在缤纷喧哗的台上,兴高采烈地扮演着上苍赐给我的那个角色,另外一个却远远地站着,站在离这场热闹很远的地方,含着泪,心里疼痛地看着这一切。知道无论我曾经拥有过多么丰厚的赏赐,无论我曾经怎样尽力使我自己值得这一份赏赐,无论这世界曾经怎样温柔与美丽,生命仍然如一条河流,无日无夜不在我们身旁悄无声息地流过。
戏永远在上演,然而我们却只能占有那极短极短的刹那,再甜美的一生也只是一闪而过。
我的欢乐与悲伤便由此而生,我的不舍与不甘心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在我心里,我是怎样爱恋着这缤纷的人世间啊!却又怎样战战兢兢地在享用着每一分和每一秒。我是怎样慷慨地想和朋友分享着一切,却又紧紧守住一个孤独的角落,从不肯轻易开启。对着迎面而来的欢乐与幸福,我心中是怎样欣喜又怎样惶惧啊!
菜叶一层一层地剥下去,颜色越来越浅,水份却越来越多。
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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