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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我讲个故事,你可别当真啊-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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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没有引发对人生的思考。”失其原文,大意如此。经过反思,我觉得我对触动他人灵魂这件事有点儿力不从心,而对于引发别人对其人生的思考,我倒能尽一些绵薄之力:读者读完这些小人物的小故事之后,多半会认识到自己也像他们一样,在某方面天赋异禀、高人一筹。因为我已经说过多次:我说的这都真事儿。说得多了,连我自己都信了。
2003年12月31日于北京

外一篇:田秫秸
田秫秸是一个传奇人物。我在书里说的故事,我都敢说是真事儿,唯独这个田秫秸的事儿我不敢说。首先是因为我并不认识这个人。我认识的几个朋友见过他,等我听了他的故事、心驰神往地想见他的时候,已经见不到了。另外,他的故事听起来不太靠谱,虽然听起来挺带劲,但一听就不像真的。我给别人讲时,常被人说“你听的评书太多了,少听点儿”。即使跟当乡本土的人说起来,也是版本不一,不可信者泰半。
秫秸一词,与“蒜苗”类似,南方和北方的朋友对其所指颇不相同。我老家在北京东郊,地方颇偏远,方言也很重。当地所述之“秫秸”,指的是棒子(即玉米)的茎。而南方多地所说的秫秸实际上是高粱秆儿。在此之上,有一种衍生物,曰“甜秫秸”,在我们这里,指的是一种奇妙的食品:高粱或玉米身上的一部分红色的秆儿。撕掉外面的硬皮,里面是短短一截紫红紫红的嫩茎,又滑又脆,甘甜爽口。据说,南方的一些地方,“甜秫秸”指的则是甘蔗。这点我没有考证。但现在要讲的这个田秫秸与甘蔗多少有关。声称见过田秫秸的人说,他是卖甘蔗的。这很难采信,因为在我们那个地方,甘蔗不是主要作物,很难支撑其营生。
所有版本的故事中,共同点之一是:田秫秸是个老头儿。老头儿这个概念很宽泛,但村里不少人都见过他儿子。根据他儿子的年龄推断,田秫秸应该七十岁左右。据说此人身材瘦小,但腰杆笔直,胸膛饱满,梳背头,留齐口的胡子,总穿一身蓝布裤褂,两袖翻白,一团精神足满。是挺像评书里的人,比如一轮明月照九州苍首白猿侯敬山就颇合适,除了清朝人不留背头这一点之外。田秫秸是否卖甘蔗,没有切实的证据,但他总是随身带着一截甘蔗,三尺来长,油光锃亮,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让它不腐坏。也可能是家里有大量的甘蔗,每天换一截,晚上回家就吃了也不一定。他走在街上,拿那个甘蔗打狗,一时间村中无狗。这听起来也不太靠谱,因为他身上的事儿没有一件听起来靠谱的。若一件件追究其真伪,就没法儿聊了。所以先讲讲他所有不靠谱的传说中相对靠谱的一件,酝酿一下感情。
这件事说的是田秫秸年轻的时候。相传当年,田秫秸乃本村一霸,家资颇丰,少习武,有气力,好游侠。其父早亡,给娘儿俩留下的大院子相当轩敞,屋宇华美,墙高院深,门外甚至有照壁,正经的大户人家。这样一户人家的儿子,如果娶媳妇,乍一想,排场必是大的。但要是推算一下其年龄,田秫秸结婚时,不是在炼钢,就是在闹自然灾害,酒池肉林的场面简直不可想象,姑且不去管他。据目击者称,当时田家硬是凑了些酒肉糖果,办了几桌。关于这件事,如果缺乏想象,可以想一想《穆斯林的葬礼》中无所不能的姑妈。婚礼是一个奇妙的仪式,它将喜庆、哀伤、仪式感和紧迫感有机地结合在一起,成了一个极容易出差错的特殊载体。田秫秸结婚当天,在婚宴上与本村的哥们儿朋友大喝大笑,大说大笑。席间坐的不是大队干部,就是当村有名的混混儿,再有就是田秫秸不认识的一些人。除了这些人,其他人都紧张得不行,因为这些人是出了名的酷爱惹是生非,且动起手来心黑手狠,没什么是非观。
在他不认识的那些人里,混进来一个邻村儿的流氓,叫四青。估计当时那个运动“四清”还没开始,这个名字真是充满了智慧和预见性。四青在自己的村儿里经常惹事,也有一些势力,结果这一次没玩儿好,惹到了不好惹的人头上,被人家带人追得满村子跑。惶急之下,四青越过村界逃到了南边这个村儿,七拐八绕之后,钻进了田家的宅子。里面正在喝喜酒,乱乱哄哄,他一头扎进角落里的一桌,埋头吃喝起来。这件事,田秫秸本人并不知道。要知道了可不得了。
不多时,北村的大哥带人追到这里,说有人瞧见四青跑进这家院了。四青大惊,找个墙角躲起来。田秫秸上前跟来人打了个照面,想问清来意。当然,讲故事的人都会说,当时田秫秸一开始也是客客气气的,后来说翻了才打起来。但是据我对北方农村打架的见识和了解,一般没有客客气气这个过程。根据我的想象,田秫秸应该是上前就骂了起来。
北村大哥也不客气,说我要找的人在你院里,给我交出来二话没有,我们还要喝你一杯喜酒,之后转身就走。田秫秸说,你要找什么人我不知道,你上你们自己村儿找去,今天是我的好日子,别在我这儿惹事。北村大哥说,这个四青可不是什么好人,欺男霸女顶不是个东西,你犯不着罩着他。田秫秸一笑,说我根本不认识什么四青六青,但是今天进了我这个院儿,就是我的客人,你要找人,等我散了席随便找,现在我劝你坐下喝一杯。三说两说说翻了,北村大哥一抬腿就踹翻了一桌,院里顿时一场大乱。可以想见,在那个年月,很多人都是多少个月没见过油星儿的,这一桌子肉被踹了,能乐意吗?加上席间又是本村的小青年儿居多,一时间吵吵起来。田秫秸看了看地上的菜,忍了三忍,让了三让,说:“今天办喜事,不动刀枪,你给我出去,回头咱俩再说,我也跑不了,你也别想跑,这事儿没完。你要找人,你就到门口等着吧,酒你也甭喝了!”北村大哥当然不让,说:“我要找的人肯定就在院儿里,你不给我人,就是跟我姓郭的过不去,你出来!”田秫秸说,我要是出来,这事儿可不好收拾,真不能等我喝完酒?姓郭的大哥哼了两声说,你喝完酒,你就进门睡你媳妇了!
田秫秸忍无可忍,点头道:“你出去等着,我今天让你留下点儿什么再走。”说罢转身进堂屋,俄顷出来,手提一截甘蔗,当先出了院门。他的狐朋狗友刚要跟出来,田秫秸大喊一声:“谁也别出来,给我关门!”小青年儿们立即不动了,有识相地关上了门,把姓郭的大哥跟田秫秸一同关在了门外。少时听得一声惨号,一阵乱糟糟的叫骂,不久渐渐息了。众人打开门,田秫秸正好进来了,衣着整洁,头发一丝不乱,把甘蔗一挥道:“对不住大伙儿,接着喝!”有好事的探头出去一看,外面一摊血,别无一物,不知其详。
这件事既然是坊间传说,当然有多个视角可以追溯。田家对门有个大婶,目睹了事情的全过程。这个“大婶”该是田秫秸叫的,要搁我,估计得叫太奶奶什么的。太奶奶的描述是这样的:姓郭的大哥跟出来以后,指着田秫秸的鼻子骂街,越说越难听。这种手段我见得很多,这是意图激怒对方,好让对方先动手,这样出了什么大事,也好有个说辞。结果骂了没两声,田秫秸猛一抬手,老太太眼花什么没瞧见,就听郭大哥惨叫起来,后面几个跟班儿的有的退出去老远,有的跟着惨叫,有的当场就吓哭了。最后一个胆儿大的弯腰从地上捡起一个手指头,拿衣裳角包着,搀着大哥踉踉跄跄地跑了。
这个故事是标准的农村饭后小段儿,里面有很多不合逻辑的地方。但农村的事情就是这样,它就像一个web2。0社区,每一个口授者都创造内容,大家共同维护着一个庞大的故事架构,把这个故事越说越圆,自己都信了,简直有几分宗教意味,后果就是这些故事都没头没尾。比方说这件事里,没有人讲过后来北村大哥断手指头这件事是怎样收场的,赔钱没有,判刑没有,四青抓着没有。当然,这也是因为后来田家落得太惨,没人顾得上追究了。但是,村民传这种段子的时候,更多的是想要探讨其中的社会学命题——他们喜欢凡事争个对错,非黑即白,非善即恶。为此,村里产生了两派观点。一派认为,姓郭的在人家的好日子上门踹桌子,不管你有什么理由也是活该找倒霉。另一派认为,田秫秸理应先查清院子里有没有四青这个人,因为他没有必要庇护坏人。如果早交出四青,就没有后面的事了。其实,我作为一个自认为擅长讲故事的人,都编不圆这个剧情:田秫秸交了四青,然后呢?姓郭的大哥喝一杯喜酒,随个份子,笑呵呵地走了,然后田秫秸灰头土脸地继续办喜事,这种事我想不出来。实际上,也没人去想。这是因为农村里街谈巷议的另一个特点是,所有的传奇里,不单有传奇的人,更要有传奇的物事。比方说,我们村有关于唢呐的传奇,说某个吹鼓手所吹的唢呐是旧时候宫里头传出来的。也不知道宫里吹不吹唢呐。又比如,某个老太太家里扣月饼的模子是八王千岁用过的,八王千岁路经此处,失了上打昏君下打臣的金锏,情急之下讨了当地民家的月饼模子当金锏,后来该模子受了皇封,可以上打支书下打队长云云。在田秫秸这个传说里,所传最神的自然是那截甘蔗。甘蔗怎么用来断人手指?我想象中的画面是:田秫秸一按电钮,“唰”地射出一道光剑来,喝道:其实,我是你爸爸!当然有比这更容易猜到的版本,很快我们就会讲到了。
当地的坊间传奇里,与田秫秸的甘蔗同辉日月的,还有另一件传家宝器。此物乃一把镰刀,由一名妇女所持。这名妇女我认识,姓吴,论着我该叫声大婶。因其力大无穷,村人称“吴大力”。她这把镰刀,迎风断草,切金碎玉,十分可怕。这不是传说,我是亲眼所见——吴大力跟人打架,急了眼,一镰刀切断了铁锹把儿。她这把镰刀,不但锋利无比,而且保养得很好,刀身乌黑,刀刃雪亮,是我见过的唯一没生锈的镰刀。这是真事儿,因为镰刀常常插在土壤里,又接触高粱玉米的汁液,很容易生锈,以至于我小时候一直觉得镰刀是出厂时故意做成红黑红黑的。可惜这把品相上佳的镰刀缺了个尖儿。镰刀没了尖儿,看起来特别像一个压扁的问号,威严顿失,非常可笑。这个尖儿的故事,据说与田秫秸有关。
这事儿一说也有二十几年了,其时我已记事,但这件事我一点儿印象都没有。像这等恐怖的事情,小时候家长自然会尽可能地让你闭目塞听。等长大了再听说这事儿就会觉得,其实并没有什么恐怖,但同时又产生了新的问题:是非观受到了冲击。说实话,我到现在都还没搞清楚前面那件事里孰是孰非,更别提这个了。这是八十年代初的事,田家大宅早就拆了,据说是受到那位郭姓大哥的势力影响,跟四青也有些关系。此处的四青指的是人还是运动,我就不懂了。总之,田秫秸搬到了街对过儿一处小得多的房子里,原先的院子成了卫生站。有人说田秫秸有十年左右没露面,七六年以后才回来。根据之前他的背景分析,这比较可信。还有人说,田秫秸的媳妇在他出门期间跑了。这不太可信,因为他们有个儿子,名叫田跃进。从名字来看,应是在田秫秸离家前就出生了,而等他回来时,老母早已驾鹤,倘若是媳妇跑了,必定带着田跃进一块儿跑,但田跃进一直就在村里长大成人,及至田秫秸回来时,已长成半截铁塔似的,颇可以演一段尉迟宝林单鞭认黑袍了。所以更大的可能性是,田秫秸的媳妇死了。那十几年的事情,谁还说得清呢。这个田跃进傻大黑粗,缺半根儿筋,村里人都叫他田傻子,其实他并不真傻。关于田傻子是否真傻,有一个证据:后来他打伤了人,被判了刑,要是真傻就不会判了。这是后话。
这个吴大力的是非观很成问题。其实说起来整个南菜园村的是非观都有点儿问题。前几年有一回,村南口路过一辆大卡车,上载野狗数十条,嗷嗷不绝,正要通过时,忽然被一伙儿村民拦住,非要人家把狗都放了不可。这车是不是狗肉馆的,不得而知。这不是是非观问题。问题是,这群村民拦下来之后,把狗都放了,但并没有各人领养一条,而是放归山野,让其自寻生路去了。一时间,村头村尾充满了各种各样的野狗,老人小孩不敢出门,这都是他们自己惹的祸。好在北村有一个兽医,擅养狗,驯养野狗数十条,这场风波最后还是由他出场解决了。这事儿与吴大力无关,以后再说。现在应该说说吴大力和田秫秸的事了。
吴大力是该村的妇女之友。她并不擅长表达沟通,但确是古道热肠,乐于助人,尤其爱帮助长妇少女。要是有女人受了男人欺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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