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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我讲个故事,你可别当真啊-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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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时,觉得自己完全可以给吕连贵安排一条出路。他打了几个电话,约了三四个老板到他的店里喝一杯,听吕连贵唱歌。每个老板都惊了个跟头,其中有一个把杯子都摔了。大伙儿抢着要他,马克沁很开心,替吕连贵谈了个好价钱,最后定给了其中一家最大的酒吧,名字叫“下马石”。
在马克沁的酒吧最后的几天里,有一个晚上施潘道突然来了。他像头愤怒的北极熊,双手搡开西部风格的小木门,下巴向前伸着,颈后的肌肉鼓鼓的,奓着两条树桩一样的胳膊,直奔唱台,连连喊道:“下来下来下来!”说得太快太猛,“来”字根本听不见,活像一挺喷着火舌的重机枪。吕连贵和马克沁都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互相看了半晌,僵在那里。我有心上去打打圆场,又想起人生还有很多重要的事情没有做,就静静坐着看事情怎么发展。施潘道把吕连贵像一只獐子一样拎到吧台,往椅子上一放,问道:“你要去‘下马石’唱歌?谁让你去的?”吕连贵表情窘迫,白头发都奓起来了。马克沁用手指关节敲了敲吧台说:“你别嚷嚷,这还没打烊呢!”
事情其实很简单。原告施潘道,吕连贵之师父(自封);被告马克沁,吕连贵之老板。原告诉被告未经自己允许,给自己的徒弟安排了“下马石”酒吧的工作。而原告在对此完全不知情的前提下,也为吕连贵安排了一个酒吧,名叫“猜地铁”。这个“猜地铁”酒吧的老板是个女的,据说非常之惹不起。原告施潘道先生已经跟“猜地铁”说了个板上钉钉,因为他知道马克沁的酒吧要关门了。结果圈里朋友告诉他,吕连贵已经去“下马石”试唱过了,还拿了人家的出场费。江湖规矩,试唱不拿钱。坏了规矩这件事,当然也一并算在被告马克沁身上了——吕连贵一个小孩子懂个屁?你开了十几年酒吧,这点儿规矩都不懂吗?我姓施的还活着呢,你问我了吗?原告说到这里,情绪激动,拍起桌子来。马克沁用下巴指了指他的手,说道:你别给我拍桌子,我这店还没卖呢。眼看两人就要打起来了。这场面像极了情侣吵架:不论哪一方在吵架过程中不小心指了对方的鼻子一下,从这一刻起,吵架本来的原因已经不重要了,接下来就会开始吵你他妈的为什么指我。
两造争执不下,隔着一个吧台又打不起来,眼看就要丢酒瓶子了。有一桌客人好像没结账就跑了,真是什么人都有。最后两个魁梧大汉相对不语,呼哧呼哧喘粗气。我捅了捅吕连贵,意思让他说两句话,毕竟矛盾的焦点是他的去向问题。结果,吕连贵可能误会了我的意思,他拿起吉他,跑到唱台上唱了起来。他唱《像个孩子》。真是太会选歌了。他一唱,两挺重机枪都停火了,把嘴唇抿到各自的胡子里,叉着腰故意不看对方。
唱完这首歌,酒吧里一下子静得不行,原告、被告和我都不说话。一阵阵稀薄的大笑声和分辨不清的歌声偶尔从附近的什么地方传来。最后马克沁和施潘道都看着我,问道:“你说说!”我站起来就跑,被施潘道揪住了。
我出这个主意也是机缘巧合,我记得那是五月底。马上就是六一儿童节了。吕连贵生日是六一儿童节,因为每年这天马克沁都在店里给他庆祝,他也会弹《生日快乐》的各种玄乎其玄的版本。我想了想说:“这么着吧!还有一个礼拜,就是吕连贵的生日。这事儿也不急在这一两天。要讲起理来,谁也说不服谁。论先来后到,马老板赢;论你们那套江湖规矩,施爷赢。别打别打!让我说完。你们每人送他一件生日礼物,让吕连贵自己判断。他喜欢谁的礼物,就跟谁走。谁送的东西得他欢心,说明更懂这孩子,带他走公平合理。”我自己觉得一点儿也不公平合理。但是我们法学系毕业生说出话来自有一番说服力,往往胡吹一通之后,连自己都信了。我也觉得挺神奇的。百试百灵。
重机枪们就这件事想了想,甚至还头碰头地友好讨论了起来,当然很快又要打起来了。放了两句场面话之后,施潘道气呼呼地走了。马克沁刚要问计于我,施潘道又回来了,揪住我说:“你他妈要是敢作弊,我就弄死你!”这真是莫名其妙,我又不是吕连贵他爹,我能做什么弊呀。
六月一号,马克沁把店关了,不营业。晚上,吕连贵早早到了店里,默默地弹着琴,不说话。一会儿施潘道来了,满脸自信,抱着肩膀往吧台前一站,问我:“来吧,怎么说,谁先来?”一副欠揍的鬼样子。他穿一件短袖T恤,满是窟窿的牛仔裤,破球鞋,看不出哪儿能藏什么大件的东西。不会是要送钻戒吧,我想。这些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马克沁翻了翻白眼,弯腰在吧台下面鼓捣半天,拎出一个方盒子来。“Louis,你拆!”他喝道。吕连贵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施潘道,我俩都没表态。
在吕连贵拆箱的时间里,我拿眼角踅摸施潘道。他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抱着肩膀,身子不停地颠颠颠的,简直神烦。他那个助理没跟着他,所以有可能是有什么超大件的东西在外面放着,一会儿助理会送来。难道是辆车吗?我越想越邪乎。这时候盒子拆开了。
盒子里是一套金灿灿的麦克风。这个东西我不懂,但一看就是好东西,带着机器的精密感和奢侈品的性感,周身泛着让人一看就想跪下的金光。盒子里还有一个小铁盒跟一些黑色的电线。被告马克沁介绍道:“这是一套××××××××××××××麦克风和××××××××××××××(此处为品牌与术语,没记住),Louis,我希望你用这个,自己录歌,发自己的片子!不能唱一辈子酒吧。”说着,马克沁看了一眼施潘道,然后往反方向一甩胖脸,肉都飞了起来。
施潘道看了看麦克风,又看了半晌吕连贵。末了儿他问:“看完了没有?看完了就该本大爷的了。”我说:“你别颠了行吗?我这点儿酒都要吐了!”快拿来吧。施潘道露出一个夸张的狞笑,然后举起双手放在右耳边,“啪啪啪”地拍了三下。
什么都没有发生。
施潘道很尴尬,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到门口,霍地拉开门,对外面吼道:“人哪?听他妈什么呢!”然后呼啦啦进来一大群人。仔细数数,其实也并没有一大群,只有五个,其中四个占地面积都很大,个个都是膀大腰圆的壮汉,剩下那个是施潘道的小助理。最前头的一个壮汉是个光头,留着墨西哥风格的胡子。吕连贵一看,吓得尿都要出来了,连连后退,缩在马克沁后面。马克沁脖子一梗,怒道:“干什么干什么,玩儿不起,带人砸店吗?”施潘道说:“我能干那个事儿吗?别把施某人瞧扁了!”然后一指吕连贵,往自己的方向招了招,说:“连贵你来,看看你这几个老熟人。”然后往那个光头的膝盖窝抬脚一踹,光头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后面三个犹犹豫豫地也跪下了。这么多人跪在一起的场面,除了农村办白事以外,我只在横店看见过,也觉得很新鲜。我问施潘道:“这都什么人哪?”施潘道说你问连贵。我问吕连贵,他眼神乱飞,满脸跑眼珠子,不知道看哪儿好,也说不出话来。我就猜了个八九。施潘道真是神通广大!换作我,别说一周之内找到这几个多年以前惹事的人,就连下手都不知道从哪儿开始。说不定,这件事施潘道当年就早已摸清楚了。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我才意识到有点儿搞大了,几次想开溜都没能成功。连厕所都不让我上,太不讲理了。要我说,这事情本身也没什么复杂的,搁在我身上——一个我现在公司的老板,一个带我入行的前辈,两人各给我找了一份工作,不就这么个事儿吗?解决起来也简单,显然只能听我的,我想去哪家就去哪家,大不了请另一家吃顿饭。要说标准,当然是谁给钱多,我就去谁家。但是吕连贵、马克沁和施潘道这三个人显然不是这么认为的。他们的眼神和互相之间凝固的空气足可证实这一点,连站位都很科学,进可攻退可守,僵持不下。在他们看来,这事情就跟一个姑娘许给了两户人家一样。我想起一段评书里有这么一出。说有一位少年侠客叫张方,本来已有了两房妻室,结果一个叫武兰姑的女侠非得要嫁给他,原因是一位老老老剑客保了媒,得到了姑娘的师父东方老尼首肯。这位老老老剑客还是少侠张方的师父的师父的师叔,辈分高得不行,惹了此人当然是不得了的。顺便一提,这位少侠的师父有个结拜兄弟,就是江南第一剑太极手晚村先生吕留良。所以说不定跟吕连贵祖上还有什么渊源咧。同一时间,这位姑娘的亲爹在对此事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又把姑娘许配给了北五省绿林总瓢把子铁木尔的儿子铁三纲。这位铁爷一听说到手的姑娘要飞了,当然不乐意,四下延请高人打通官府,最后惹下了一场滔天大祸。可恶的是,说书人为了吊你的胃口,不会给你讲这种大祸是怎么解决的,所以全无参考价值。不过想起这段书,我对眼前的事的严重性也有了一定的认识。比方说,书里那件事涉及老张家、老武家、老铁家,还有老张家的师门,远不是听听当事人怎么说那么简单的。但是我也想不出更好的解决办法。更何况,书中那个被许给两户人家的姑娘本人就是个杀人女魔头。吕连贵跟女魔头相比,简直是个无声的屁。
那天晚上我们喝了很多酒,重机枪们也握手言和了,说一切决定权都交给吕连贵,无论他做何选择,都不会生气伤心,大家还是好朋友。喝酒时,那四个人一直在旁边跪着,实际上气氛非常尴尬。我不知道这种场合应该做何表情、说什么台词,只好一杯又一杯地喝酒。吕连贵那天也没有唱歌。最后怎么收场的,我已经不记得了。实际上,我连怎么回的家都不记得了。
这件事已经过去一段时间了。马克沁已经出国,不知道到哪国境内醉生梦死去了。施潘道一直没见着。想想也是,我跟他不算熟,以前见面也都是在酒吧,酒吧关了,当然见不到他了。我们属于那种比点头之交、一面之识深一点儿,比酒肉朋友还要浅一些的朋友。也许哪天见到了,还能坐下来喝一杯什么的。吕连贵有一阵子去向不明。我去过“下马石”,也去过“猜地铁”。两个酒吧都很不错,现在的歌手也很棒,但都没见到吕连贵,也没有施潘道。问过老板,也失其下落。
今年秋天,我把车送去喷漆,回来时坐地铁,在公主坟见到了吕连贵。他的头发几乎全白了。他弹着一把看上去很不便宜的琴,唱《900万辆自行车》(9 Million Bicycles,格鲁吉亚女歌手Katie Melua演唱歌曲)和《唯一的例外》(The Only Exception,美国摇滚乐队Paramore演唱歌曲)。唱的都是女歌手的歌,慢歌,声音不大,每一句都在空旷的通道里转好几圈儿。
我们简单聊了两句。最后我问他为什么跑到地铁里来唱歌。他说,不论去哪个酒吧唱歌,都辜负了马克沁。如果回家录歌、找路子发片,好像又会伤到施潘道。而“下马石”和“猜地铁”是肯定不行的。反正怎么都不行。地铁挺好,凉快、豁亮、拢音、人多,且各种各样的人都有,这意味着他可以唱各种想唱的歌,给喜欢这些歌的人听。天知道他脑袋里到底有多少歌。很晚了,他说,聊太多了,都忘了唱歌了。他拿起吉他,唱了一首《黄色出租车》(Big Yellow Taxi,一首电影原声乐),唱完之后没理我就走了。
(注13)马克沁:此处指马克沁机枪,是一种英国产的重型机枪。
(注14)施潘道:此处指施潘道机枪,一种与马克沁类似的重型机枪。

鸟王白泰昆
白泰昆跟我住一个小区。我起先不认识他老人家,只认识他儿子。他儿子叫白松涛,比我大不了一轮,很谈得来。有一回我们哥儿几个聊天,我谈到最近养的金鱼,他就谈到他们家老爷子养的鸟儿。花鸟鱼虫自古是分不开的。白松涛问我,在咱们小区没瞧见过一个老头推着一辆板儿车,上头摞满了鸟笼子,天天遛鸟?我一拍桌子:我×,那是你们家老爷子啊,我还以为是卖鸟的呢!老爷子贵姓啊?白松涛劈手给了我后脑勺一巴掌。
这位推三轮车遛鸟的老爷子我当然见过。我们小区有很多奇人——其实所有小区都有很多奇人。有打拳厉害的,有唱戏玩票进过梅兰芳大戏院的,有七十来岁一头银发天天骑弯把儿赛车的,有推三轮遛鸟的。都是爱玩儿的人。这位老爷子每天早上七点半出门,有一段时间跟我上班一个点儿,老能碰上。他那辆三轮车,光是笼子的摆放、拴刹、固定,就是一套学问。什么笼子在上,什么笼子在下,哪些鸟在外,哪些鸟在里,都有讲究。每个笼子都有个铁钩,一开始我还以为两三层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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