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戈尔诗集-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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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忘记了原由,也不想知道它,我只记得,你的欢笑就是炽热沸腾的生活。
①本诗为萨特扬德拉纳特·达(Satyandranath Datta,1882—1922)所作,他是
孟加拉诗人,泰戈尔的崇拜者。著有诗集《长笛与琵琶》、《祭火》、《丰收的花》等。
他的诗多采用民歌体,以韵律响亮,节奏明快,语言流畅称著,在这方面他对当时诗歌
创作的影响甚至比泰戈尔更大。达特精通梵文、波斯文、英文及法文。他通过英文和法
文几乎将世界各国古代及现代的著名诗歌、小说、戏剧等译成孟加拉文,译文虽不十分
忠实于原文,但文笔流畅。
32
多少回,春天轻轻叩我们的房门,而我正为工作忙碌,你也不去理睬它。今天,只
剩下我独自一人,伤心肠断,意气消沉的时候,春天又来了,我不知道怎样把它从门口
赶开。当春天想向我们献上欢乐的冠冕时,我们的大门却紧紧关闭着,但是,现在,当
春天带来的是忧伤的礼品时,我却不得不让它畅行无阻地走进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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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日里,闹闹嚷嚷的春天曾一路欢笑着闯入我的生活,把玫瑰撒满大地,向晓的天
空被无忧树嫩叶的热吻染作一片火红。今天呵,春天穿过幽寂的小径,沿着凄清郁悒的
树荫,悄悄地潜入我独处的小屋,静静地坐在露台上,凝视着前面原野的绿色化为一片
苍茫的暗淡的天际。
34
像低垂的雨云,告别的时候来到了。我仅仅来得及用颤巍巍的双手,在你的手腕上
系上一条红色的丝带。如今,正是摩怙阿花盛开的季节,我独自坐在草地上,一遍又一
遍地暗自思索:“你腕上还系着那条红丝带吗?”
你沿着黄花照眼的亚麻田边的小路离去了。我看见,昨夜我为你编结的花环依然松
松地垂在你的发上。为什么你不肯稍待片刻,让我在清晨采集鲜艳的花朵,作为最后献
礼?我不知道,你头上那支松垂着的花环是否已在无意间跌落在小路上?
多少个黄昏和黎明,我为你歌唱;你离去时,低声吟唱的正是那最后的一支歌。你
不肯多停片刻,听我为你再唱一支只是为你,永远为你谱写的新歌。我不知道,你在田
野中穿行时低声吟唱的我的那支歌,是否终于使你厌倦了?
35
昨夜,乌云压顶,预兆着大雨倾盆;阵阵狂风,摇撼着奋力挣扎的橄榄树的枝条。
我希望,在这暴风骤雨,孤寂凄清的夜晚,梦如肯降临,他应化作我心爱的人来到我的
睡梦中。
风儿仍在呜咽着掠过田野,黎明苍白的脸颊挂满泪珠。我的梦也已落空,因为,现
实是冷酷的,而梦也自有主张,独断独行。
昨夜,黑暗沉醉在狂风暴雨之中,雨像是夜的面幕,被狂风撕成碎片;在这星辰隐
匿,暴雨喧嚣的夜晚,梦如化做我心爱的人来相会,现实是否会妒忌呢?
36
我的镣铐,你在我的心底谱写乐曲;我终日拨弄你,使你成了我增加光彩的装饰物。
我们是亲密的朋友;你也曾使我畏惧,但畏惧之情使我更加爱你。你是我漫漫长夜中的
伴侣,在我向你告别之前,容我向你顶礼,我的镣铐。
37
我的小船呵,你的舵几经损毁,帆也破成碎片,你常常飘向海洋,拖着铁锚,你并
不在意。可是这一次,你的船身上已经展开了一道裂缝,你的货舱装载的货物又很沉重,
现在是你结束航行的时候了,让轻轻拍岸的波浪摇你入睡吧。
啊,我知道一切规劝警诫都是徒劳的。蒙着面纱的神秘的毁灭命运在诱惑你。狂风
暴雨疯狂地向你扑来。浪潮高卷,轰鸣接天,热烈的狂舞震撼着你。
那么,挣断铁链,我的小船,摆脱羁绊,无畏地冲向你的毁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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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年轻时,我曾在湍急迅猛的激流中漂游;春风挥霍成性地在吹拂,枝头繁花似
火,百鸟争鸣,不知疲倦。
热情的洪流淹没了我的理智,我以令人目眩的速度扬帆疾驶;我没有时间以我的心
灵去观察,去感受,去理解这个现实的世界。
如今,韶华已逝,我的小船搁浅在岸上,我听到了万物的深沉的乐曲,苍穹也向我
敞开缀满繁星的胸怀。
39
我的双眸背后,有一个旁观者,他仿佛见过远古时代的事物,熟悉混沌初开时的世
间生活,而这些被人遗忘的情景在草茎上闪烁,在树叶上颤动。他见到过暮色苍茫星光
闪烁时分蒙上新面纱的心爱的人的脸庞。因此,在他眼中,蓝天像是为无数的聚散离合
而痛苦,春风里仿佛弥漫着一种强烈的愿望——那对亘古世纪的悄悄私语的怀念。
40
逝去的青春送来消息,它对我说:“在微笑成熟为泪花,时光为未出唇的歌声而痛
苦的尚未降临人间的五月的震颤里,我在等着你。”
它说:“踏过已消逝的时光的轨迹,穿过死亡之门,到我身边来吧!因为梦境消逝,
希望落空,你采集的岁月的果实也腐烂了。但是,我是永恒的真实,在你从此岸到彼岸
的生命旅程中,你将与我一再相逢。”
41
姑娘们去河边汲水,树林中传来她们的笑声;我渴望和姑娘们一道儿,走在通向河
边的小路上;那里羊群在树荫下吃草,松鼠从阳光下轻捷地掠过落叶,跳进阴影里。
但是,我已经做完一天应做的事情,我的水罐已经灌满,我伫立在门外,凝望着闪
光滴翠的槟榔树叶,聆听着河畔汲水姑娘的欢笑。
日复一日,在露洗过一般清新的清晨,在暮色苍茫慵倦的黄昏,担负起去取回满罐
水的任务,始终是我最喜爱、最珍视的享受。
当我意兴阑珊,心情烦乱的时候,那满罐汩汩作声的清水温柔地拍抚着我;它也曾
伴随着我欢乐的思绪、无声的笑颜一起欢笑;当我伤心的时候,它泪水盈盈,呜咽地向
我倾诉心曲;我也曾在风狂雨骤的日子,抱着它走在路上,哗哗的雨声淹没了鸽子焦心
的哀鸣。
我已经做完一天应做的事情,我的水罐已经灌满,西方的斜晖已经暗淡,树下的阴
影已经更深更重;从开满黄花的亚麻田中传来一声长叹,我的不安的眼睛了望着村中通
向河水深黑的河岸的蜿蜒小路。
42
难道你仅仅是一幅画像,不像是繁星和尘埃确实存在?和着世间万物的脉搏、繁星
闪烁,尘埃颤动,而你的静止的画像是那样绝对地远离一切,孤零零的。
你曾伴着我一同散步,你的呼吸是温馨的,你的四肢充满着生活的乐曲。你的话语
道出了我的感受,你的脸庞触动了我的心弦。突然,你停住脚步,留在永恒的阴影里,
而我只好踽踽独行。
生命像个孩子,边笑边摇动死亡的拨浪鼓向前奔跑,它向我招手,我那无形的先驱
继续前进。但是,你却停住脚步,留在尘埃和繁星之后,你不过是一幅画像。
不,你不可能是一幅画像。如果你的生命之流停止了,那么河水也会不再奔流,五
彩缤纷的晨曦也会停住脚步。如果你那像闪烁的暮色般的黑发消失在绝望的黑暗之中,
那么夏日的绿荫也会带着它的梦儿死去。
我真的会将你忘记吗?我们匆匆赶路,忘却了路旁篱边的绿叶鲜花。然而,芳香却
在不知不觉间融进我们的忘却之中,使它充满了音乐。你离开我处身其间的世界,却在
我的生命之源找到了安身之所,因此,那遗忘不正是消失在它的深处的记忆么?
你已不再听我唱歌,你已溶进我的歌声,你随着破晓时的曙光来到我的身边,又随
着傍晚夕阳的最后一道金光离去。然而,从此我总在黑夜中寻找你。不,你决不仅仅是
一幅画像。
44
你死去了,从世间万物中消失了,你的死对我身外的一切说来是你终止了生命;但
是,你却在我的悲伤中得到完全的再生。我感到我的生命更臻完美,因为,在我的生命
中,男性的刚强与不朽的女性的温柔永远合二为一了。
45
携了美与秩序到我的不幸的生活中来吧,女人,就像你活着的时候将它们带到我的
家里一样。拂去时光的尘屑,注满空空的水罐,照料那被忽视的一切。再敞开神庙内殿
的大门,点燃明烛,让我们在神面前默然相对吧。
46
天空凝视着自己无垠的蔚蓝,沉入梦幻。我们,一堆堆的云朵,便是它的突发的奇
想。我们飘浮无定,没有家园。星星在永恒的王冠上闪耀。关于它们的记录是永久性的,
而我们却是用铅笔写就的草稿,转瞬之间便可以抹去。在太空的舞台上,我们是那敲响
手鼓,放声大笑的角色。但是,暴雨雷鸣便来自我们的笑声,而雨点是足够真实的,雷
声也非同小可。然而,我们无权向时间要求报酬,我们随风飘来,在我们还来不及命名
时,又随风飘去了。
47
道路是我的新娘。白昼,她在我脚下向我低语,永夜,她和着我的梦儿歌唱。
我与她的相会没有起始,也无终止,随曙光来临,随夏天的鲜花与歌儿更新。她的
每一次亲吻,都像爱人的初吻。
我和道路是一对恋人。每个夜晚都为她换上新装,每个清晨,我都将褴褛的旧衣留
在路旁的客栈里。
48
每日里,我沿着同一条老路来来去去,送水果到市场,赶牛群去牧场,划渡船过小
河,条条道路对我是那么熟悉。
一天早晨,田野里到处是忙碌的人们,牧场上到处是牛群,大地的胸膛和着成熟的
稻浪欢快地起伏。我走着,手里提着沉重的篮子。
忽然,一阵轻风吹过,天空仿佛在亲吻我的前额。我的心儿跳动,仿佛朝阳破雾而
出。
我忘记了走熟的老路,向路边跨出了几步,熟悉的景物变得陌生了,就像一朵花,
我只在它含苞欲放的时候认识它。
我为我平日的小聪明感到羞愧,我离开正途闯入了仙境般的世界。那天清晨,我迷
失了道路,却找到了永存的赤子之心,这是我一生的幸运。
49
我的宝贝,你问我:天堂在什么地方?圣贤告诉我们:天堂超越于生死界限之外,
也不受日夜交替的制约,天堂不属于尘世。
然而,你的诗人却明白:天堂渴望着时间和空间,它为降生到这果实累累的大地上
而不息地努力着。天堂就在你那娇柔的体内,就在你那急速跳动着的心中,我的宝贝。
大海快乐地敲响了鼓点,花儿踮起脚尖亲吻你,因为,天堂和你一起诞生在大地母
亲的怀抱里。
50①
母亲把女孩抱在怀里,唱道:“下来,下来吧,亲一亲我的宝贝,在她小小的额头
上。”月亮梦一般地微笑着。夏季隐约的花香在暗中浮动;幽静的芒果林的浓荫深处传
来夜莺的歌唱;遥远的村落中升起一阵牧童的笛声,笛声里带着无限的忧郁。年轻的母
亲抱着孩子,坐在台阶上,柔声低唱:“下来,下来吧,月亮,亲一亲我的宝贝,在她
小小的额头上。”她仰望着天上的明月,又低头俯视着怀中“地上的小月亮”,我惊奇
地望着这一派宁静的月光。
孩子欢笑着,学着母亲歌唱:“下来,下来吧,月亮。”母亲微笑了,月光皎洁的
夜也微笑了。没有人看见我,诗人,小宝贝母亲的丈夫,正躲在后面注视着这画一般的
景象。
①本诗为迪金德罗拉尔·罗易(Drijendralal Roy,1863—1913)所作。迪金德罗
拉尔·罗易是孟加拉著名剧作家和诗人,著有《雅利安之歌》(二卷,1882,1893)及
《滑稽诗集》(1898)等。他的诗多采用不受传统韵律束缚的、泰戈尔式的自由体和童
谣体,以语言流畅,节奏明快见长,但不够精练。后来成为泰戈尔最激烈的反对派。
51
初秋的晴空万里无云,河水快要溢出堤岸,冲刷着横倒在浅滩上的一棵大树的裸露
的树根。长长的小径从村庄里伸出,宛如饥渴的舌头,一头扎入小河中。
我向四周眺望。静默的天空,流动的河水,我感觉到幸福在向四方延伸,就像孩子
脸上绽开纯真的笑靥。我的心是充实的。
52
性急的花儿呀,冬天还未归去,你便倦于等待,挣脱了羁绊。等到看不见的来者匆
匆瞥见你这路旁的守望者的时候,你已经匆匆地冲了出来,奔跑着,喘息着。哦,你这
情不自禁的素馨,你这喧闹的五色缤纷的玫瑰!
你绚丽的色彩,浓郁的芳香,扰动了空气。你笑着,互相推着挤着,袒露胸怀地怒
放了,然后凋谢了,纷纷扬扬落满大地,最先冲向死之洞隙。
到时候,夏天自会乘着潮水般的南风来临,而你却从来不肯减缓速度,掌握它来到
的准确时间。出于信心的极度的欢乐,你鲁莽地在路边消耗了自己。
你从远方听到了夏天的脚步声,便以落英铺地供它轻轻踏过。甚至解救者还未出现,
你就挣脱了羁绊,开放了,在它还未到来并且承认你以前,你就把它当做自己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