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的雪-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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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衣服的人蹿了出来。
李慧泉走到台阶最底层,回头看了看。灯光从背后照过来,那两个靠在一起的人变
成了粗大的黑影。看不清轮廓,更看不清她的脸。她叫人毁了。那个在他心里主宰了那
么多日子的纯真的女孩儿消失了。他既不了解她,也不了解自己。他战战兢兢地给自己
设了一尊神,结果发现这尊神是个聪明的娘子。他没有动过她一根毫毛。他在心里爱护
那片唇上的阴影。她跟人胡搞的时候也是那么甜甜地笑着的吧?他却不敢在梦中奸淫她!
他站在京门饭店大门外边的公路上,用平生最大的力气骂了一句脏话,声音出奇的
小。饭店蜂窝似的窗户有明有暗,远方建筑物的灯光像鬼火,公路尽头的机场那边亮着
一块天空,蓝中泛白,公路另一头的城市正在沉睡下去。郊区的村落在田野里布下团团
黑影。空中有飞机下降,红色尾灯一亮一灭,响声震耳。终于掉下去了,黑夜重新宁静。
他向出租车招手。丰受惊似的一顿,恭顺地停在路边。他一头钻了进去。
“神路街!”在东巷胡固口,长着一张猴脸的司机跟他要三十块。他笑眯眯地看着
司机,随便抽出几张扔进车窗。
“多了的留着擦屁股吧!”他在车上已经打定了主意,他没什么可羞愧的,他活得
也不是不干净。他明天出摊,后天出摊,大后天还出摊。直到有一天他不能干了为止。
直到有一天病死,让车撞死,让人抓起来为止。
他没什么可害怕的。方叉子、警察、罗大妈、赵雅秋、刷子……数不清的男男女女
老老少少统统跟他没关系。别人都为别人活着。
他为他活着。人都为自己活着!方叉子如果再一次半夜归来,他将二话不说掐死他。
如果谁敢像那帮化了妆的狗男女一样嘲笑他,他将二话不说敲光他们的牙齿!如果哪个
女孩儿向他露出像赵雅秋一样的笑容,她们就别指望他会唯唯喏喏、犹犹豫豫了,他将
毫不客气地威胁、逼迫,直到她们屈服。他谁也不怕!
“操你妈!”他在东巷窄小的胡同里又情不自禁地吼了一嗓子。这一次声音出奇地
大。整条巷子都摇起来,他自己也站不稳了。一些咸咸凉凉的小东西爬过脸沟,固执地
钻进了嘴角。他靠着十八号的大门蹲下来。周围没有声音。
月亮还在原来的地方,变白了。
第十五章
居委会的推荐有了结果,李慧泉得到了先进个体劳动者的提名。街道办事处发下一
张表格,让本人填好之后交上去。罗大妈拿着这张纸来到后院,发现他死了似地躺在床
上,已经醉得一塌糊涂。
桌上什么吃的也没有,一瓶汾酒喝得只剩了瓶底。地上扔着半个啃过的萝卜和一片
烟头。屋里很冷。他没盖被子,也没脱衣服。两只穿着皮鞋的大脚搭在床头上。
“泉子!你怎么啦?”
“……嗯……谁?”
“怎么又自己糟踏自己呀!”
“……没事,您坐……”
他坐起来,晃晃悠悠地又要倒下去。罗大妈说起表格的事,他似懂非懂地点头,眼
睛看着那张纸,眼神儿却像什么也没看见。
天阴得发黑。下午掉了一些雨点,后来颗粒明显了,变成了雪粉。地气还不冷,湿
漉漉的积不住雪花。房顶上的黑瓦亮晶晶的,像泼了一层油。
他傍晚才真正醒过来。脑袋轻了,但空空的什么也没有,他找了一支圆珠笔,在那
张复杂的表格上填了名字。
手很生,李慧泉三个字像别人的名字,看着别扭。民族。当然是汉族。可是,真的
是汉族吗?籍贯。亲生父母是哪儿的人?
北京人不会对他留下这么高的颧骨和这么厚的嘴唇。年龄,二十五岁,不!又一个
秋天正在完结,他从那条电缆沟踏进人世已经走过了二十六十年头。家庭成员。受过何
种奖励和处分。主要事迹。
居委会意见。办事处意见。
我的家庭成员?
他撅断了圆珠笔,走进秋冬交接的初雪之夜。街上像落了雨,只有背阴的墙根铺着
不大整齐的白色长条。行人忙忙碌碌,无数双脚啪啪地溅起泥水。汽车开着大灯艰难地
行驶,灯光里雪花缤纷。
他在电影院西边的饮食摊上买了一把羊肉串,边走边吃。没有目标。没有事做。脑
袋里也空空荡荡。
他一直往东走,再向北拐,走进了乐声悠扬的卡啦OK。他要了一杯酒,喝完后又要
了一杯。他坐在平时爱坐的角落里,靠着让手摸脏了的塑料壁纸。他脸上没有表情。脑
子里没有思想。
周围一张张年轻的面孔像木偶。音乐是乱七八糟的永远也听不明白的声音。
女服务员们惊讶地看着他。
他一直喝到咖啡馆关门。没有按原路走,而是踉踉跄跄地一直走到水碓子。看不到
几个人。衔道边缘积了薄薄一层雪,脚印是黑色的,一个挨着一个。他在团结湖自选商
场的台阶上坐了一会儿,从墙根抓了一撮干净雪塞进嘴里,又多抓了一点儿抹脸。
他走进了西边一条窄街。左边是平房,右边是正在施工的砖楼。街顶搭着防护棚,
走在下面像穿过一条阴森的隧道,楼与楼挨着,隧道没有尽头。前边是呼家楼大街。他
知道。再前边是东大桥。他知道。过了东大桥离家就不远了。他在回家。
这条路是回家的路。
有人拍他肩膀。他晃了一下。
“哥们儿,喝多了?”
右边又夹过来一个人,贴得很紧。
“借点儿,让哥们儿也喝喝!”
他想转身说点儿什么,立即被推推搡搡地挤到墙角。脑袋在砖墙上磕了一下。舌头
硬邦邦的,想吐。几只手在他身上摸来摸去,风雨衣嚓的一声,扣子掉了。
他嘿嘿地笑起来。几只手停了。头上重重地挨了一拳。他疼得蹲下去。膝盖上又挨
了一脚。一只手伸进了西服口袋,风雨大衣的前襟像一张皮被人扯起来。
“老实点儿,这儿拆迁了,喊没用!”
“服不服?不服放了你丫头养的!”
服不服?这说法真熟悉。两个家伙声音嫩嫩的,是待业青年还是高中生?手上真有
劲,搡一把像撞了一下。跟他当年一样强壮,却比他当年卑鄙。他们偷袭了他!
“把他的表薅下来!”
“小子挺肥……”
来了!来了!送上门来了!
他假装跌了一跤,顺手抓住墙根的半块砖头,另一只手护住脑袋。一阵拳打脚踢过
后,他弓着的身子突然弹起,身手向最近的那个脑袋拍过去。砖头啪一下碎在掌里。打
偏了,可那人的肩膀已经坍下来,他抬起皮鞋蹬过去,踹到一条年轻的粗壮的大腿。另
一个人趁势给了他肚子一拳,打得不重,可他疼得抽搐了隧道里响起一阵脚步声,像几
匹马从眼前奔腾而过。想吐。
他扶着墙呆了一会儿,慢慢向西挪。出了防护棚,地面有了雪。他皱着眉头,脑袋
里仍旧空空的,什么也没有。连伤心都没有。这是第一次失败。他跟人打架从来没有失
败过。今天他尝到了一种奇怪的滋味。很轻松,甚至有点儿高兴。
“小兔崽子!”他走上呼家楼大街的便道,白色在蔓延,风很凉。扣子掉了好几个,
口袋里的东西也不见了。他上下摸了摸,意外地发现裤带里的东西都在。手绢、烟、钱
币,火柴,还有一个让人莫名其妙的瓶子盖。
想吐,而且腿出奇地绵软。
他靠着电线杆子点烟,火柴灭了,再点。他刚抽了几口,觉得身子突然失去了支撑,
脚下的便道像输送带一样动起来。
他倒下了,像根木头,半张脸撞了雪地。肚子一阵刺痛,他使劲用手捂了梧,手顿
时粘上了湿淋淋的一层暖意。他看见了眼前不远的烟卷,伸手去拿,在手上看到了令人
吃惊的鲜红的颜色。
把烟卷塞进嘴里,抽不着。火柴不知哪去了。烟卷也被染红,雪地上砸出一个又一
个小坑,手上的红色还在向下滴,像没有关紧的水龙头。
他把手移回肚子。脑袋里还是空空的,什么也没有。
一辆孤独的卡车隆隆地开过去了。发动机很寂寞,让车拉得老远还在沙沙地哭泣。
他终于发现肚子上、手上、烟卷上的红玩艺儿是血。是他自己的血。
前边是呼家楼。再往前是东大桥。再往前就是神路街,他离家不远了。他的三轮车
在后院放着,忘了盖塑料布,淋湿了是要生锈的呀!它是他最后的朋友啦!
草原上出现了两个入影。他拉着一个小女孩走向红红的太阳,小女孩儿不见了,剩
他一个人慢慢地走。太阳落下去了。
薛教导员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爬起来!”
“薛大爷,我对不住你。”
“爬起来!”
她笑着看他。上唇淡淡的绒毛僚一片影子,像嘴唇的影子。
“我喜欢你!”
“我也喜欢你!”
“你拉我一把吧!”
“把手给我……”
不是她!不是她!不是她!
他疼得在雪地上蜷起来。头上的路灯指引着无数小雪花,轻轻地扑下来盖他。空空
的脑海里终于浮出了瘦瘦的冷冷的父亲,坐在病床上一言不语。病床上的母亲软软地拉
着他的手,眼睛盯着他身后的什么地方。他呆立着无地自容。
“我养了一个没有出息的孩子。”
血烫着他的手。他看见自己躺在电缆沟里,沟边的土正在坍落。他蹬着两只脚,想
站起来。他听到了脏雪的讥笑声。他害怕“……救救我!”
路对面一个穿得很厚的骑车人跳下车,像个警觉的猎手,东张西望地窥伺着。
“救救我!”
猎手站在原地,看看这座楼,看看那座平房,甚至看看空中,想捕捉到那个虚无缥
缈的微弱的声音。
猎手终于失望,跨上车子向南骑去。车轮子蹭着挡泥板,发出小心翼翼的很温柔很
甜蜜的声音。
“你们救救我呀!”
他向走过他脑海的每一个人求救。声音小得连他自己也听不见。他喊过之后便笑了,
像个地地道道的正沉醉在美妙境界中的醉鬼。他的身上散发着酒味儿和血腥气,把凉雪
的清新味道搅得一片浑浊。
“祝你们走运,丫头养的……”两个茁壮英俊的少年在他眼前逃窜,仓皇地奔向远
方。他紧紧盯着他们,分不清是哪一个害了他,或者,帮了他的忙?
一片黑色的脚印在雪光中向前铺去。
身子缓缓地排泄多余的液体。脑袋里多余的念头也纷纷离他而去。他摆脱了恐怖和
孤独,静静地闭着眼睛。他像头负伤垂死的野兽,在猎手捕获他之前,默默地回想着昔
日的痛苦和荣光,以及展现在前方的无穷无尽无际无涯的巨大悲哀。
雪花在他厚厚的嘴唇上不停地亲吻。似乎要赠他许多补偿。
夜深了。城市的肚子里传出沉重的脚步声,正一步一步地步到地面上来。
他不动声色地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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