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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黑的雪-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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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孕,把她弄到了这个地步,自己却在一边睡大觉。他讨厌看到这个人。上次送沙发,
他亲眼看见这个人让一只单人沙发压得上气不接下气。罗小芬看上这块软泥巴,就因为
他是助教。没有助教头衔他算个什么东西?就算他是助教又比别人强哪儿去呢?
人家哪儿都比他强。李慧泉想。他骑过景山东街、地安门、鼓楼、德胜门、小西天,
一路上几乎看不到什么人。偶尔有卡车从街上驶过,发动机的声音响得很久。灯影里有
个别人匆匆地走,样子鬼鬼祟祟的。
宿舍在二楼。
助教起初很紧张,过一会儿就平静了。
“有危险吗?”口吻像大夫,就像问:“你哪儿不舒服?”
“已经休克了。”
“是吗?我们走吧……”
助教跳上了自行车后架子。他的镇静让人不可理解。怎么能这样呢?
“不会影响生育吧?输卵管……这是个很糟糕的问题……”她满肚子是血,搞不好
要出事了,他却说什么……生育?王八蛋!
“骑慢点儿好吗?立交桥坡太陡,别摔着……已经进手术室了,急也没用。”的确
是个王八蛋。
李慧泉不再搭理他,顺着陡坡俯冲下去。助教胆怯地抓着他的腰,像叫人带着的臭
娘们儿。到医院是四点半钟。李慧泉把钥匙交给罗大爷,悄悄地退到一旁。又没有人需
要他了。罗大妈热烈地跟女婿说着什么,罗大爷在一旁不时补充。助教背朝外,李慧泉
只能看到他在频频点头。
李慧泉坐在门外的台阶上,双腿酸痛,脑袋麻木。天就要亮了,星星正陆续消失。
院子里停着一辆出租车,司机靠着方向盘打吨儿。墙角的枯树叶子在灯光下像一撮一撮
的烂纸和碎布头。医院的黎明到处有凉嗖嗖的药味在飘荡。一辆自行车从铁栅栏外边经
过,挡泥板旷旷孔响得很有耐心。空气中传来婴儿的哭声,细听听,又没有了。
他想起了梦里的那只青蛙,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让它吓得冒汗。他很明确地怕过什么?
小时候怕死。大了怕的是不知道自己下边该干什么。怕孤独。
罗小芬好些了么?
他仿佛看见一只手剖开了女人光滑洁白的肚子,血呼一下冒了出来。如果这是他心
爱的女人,如果她不行了,他会一头撞死在医院大门的水泥柱子上。他相信自己会这么
做。这并不是一个复杂的问题。罗小芬完了,助教顶多假惺惺地掉几颗眼泪。
他扔了烟头,发觉腿酸得站不起来了。

第十四章
李慧泉睡了一天。傍晚醒来,发觉桌上放着一碗鸡蛋挂面。恍惚记得罗大妈叫过他,
不知怎么又睡着了。他下床把挂面热了热,吃了以后来到前院。
罗大爷正在兴致勃勃地收拾鱼竿儿。

“怎么样了?”“没事了!泉子,多亏了你!明天大爷给你钓条鲤鱼下酒。”李慧
泉把碗还给他,站着呆了一会儿。西屋的狗头发在水龙头底下喜气洋洋地洗菜,仿佛为
邻居的灾祸而高兴。她男人蹲在门口擦车子,屁股撅得高高的。这个家庭不知为什么又
和睦了。路灯还没亮。儿个孩子在踢球,球像个小动物软塌塌地贴着路面,很可怜地滚
着。它停不下来,让人踢得扑扑直响。
他这么大的时候玩弹球。没有彩芯,是那种不透明也不圆的玻璃泡子,一分钱两个。
他老输,只能输,他赢了会挨揍。他小时候是个受了欺负也不敢吭声的孩子。
那些欺负过他的人不知哪儿去了。他们可能都混得不错。他们小时候比他强,现在
也比他强。没有人敢欺负他了,他活得还是窝囊,这跟欺负不欺负似乎没有什么关系。
路灯“啦”一下亮了。到处都是阴影。踢球的孩子们脸是青色的。
第二天他交足了十一月份的税款。想了想,把十二月份的也交了。税务所的人开了
票,好奇地看着他。
“少跑一趟。”他笑了笑,觉得自己很洒脱。
他骑车到全聚德,要了半只烤鸭。吃起来才觉得没有胃口。
但他坐在那儿,细心地把酱抹在薄饼上,码好葱丝,卷成小筒,像吃果丹皮一样轻
轻地咬。
他泡了两个多小时。
他骑车沿着二环路毫无目的地逛起来,在西便门拐弯的地方,他想起老瘪就是在这
一带撞死的。
没有任何痕迹。所有水泥电线杆都笔直地竖向空中,不知哪一根要了老瘪的命。它
挺拔而坚不可摧,也许是老瘪一生中见过的最让他害怕的东西。
他绕到北海。游船已经停止开放,湖上是一片空旷的秋水,白白的显得很冷。岸边
的树黄绿相间,没有什么生气。路过美术馆的时候,在广告牌上看到一张巨大的剪纸,
是来自陕北民间的展览。
剪纸是两个抵在一起的牛头,牛眼睛是双眼皮儿。
他在鸿云楼吃了晚饭。海参没怎么动,却吃光了一盘葱爆羊肉。
他每进一个饭馆都想起过去的日子。他像个傻子一样被人邀请,为这个报仇,为那
个打抱不平,在赞美声中喝得晕头晕脑,把自己当成众人之上的英雄。
现在他花的是自己的钱。钱是干净的,自己却仍旧不干净。
有谁来救他么?吹棒他的人都躲到哪儿去了?他把钱给了方叉子,把自由也给了出
去。公安局的人说不定就等在东巷的胡同口,在他露面时突然扑过来。
他不能让事情闹到那个地步。
回家躺到床上,看着顶棚抽烟。脑子里有个声音清清楚楚地告诉他:“自首吧!”
眼前顿时一团漆黑。方叉子来过,又走了。这件事就是出现在梦里也是不可思议的。
他蠢到了这个地步,再怎么想也没有必要了。
星期三,他在东大桥卖了一天货。当他以十五块的价钱卖掉一打毛线衫的时候,其
他摊主都看出他一定出了什么事。他们用一种仇恨和猜疑的目光看着他,批发价是二十
四,假充纯毛能卖到三十八,跟钱没仇的人谁也不会像他这么干。这是买骨灰盒缺钱急
糊涂了,要么就是得了不识数的病。
他把一顶帆布圆帽扣在一个小男孩儿脑袋上,收了一块钱。
孩子的母亲拿过帽子反反复复地看。看得他直想骂她。
“质量没问题吧?”她过马路的时候还在察看。不收五块钱她心里不会踏实。你要
白给她,她会从帽子里猜出一颗炸弹或几种毒药来。李慧泉看着这些忧心忡忡的顾客,
不知道到底是谁在捉弄谁。人跟货一样,统统掉价,统统不值钱了。
他收摊回家。抓摊架的时候手微微发抖,生锈的螺丝、发灰的白帆布罩子让人心烦
意乱。最后看了一眼用白漆—划出来的三、四平方米的小小空间,025三个阿拉伯数字
占了半块水泥砖,已经看不清了。每天不知有多少人践踏它。它早晚会彻底消失。没有
人会关心这个位置,这个命运为他安排的无足轻重的位置。它小得尤如田野里的一粒瘦
土。
他终于发觉自己是喜欢这个位置的,他已经无处可呆,不得不放弃它了。
路过朝外大街的海洋书店,在马路对面的人丛里极偶然地看到一个身影。他想把车
骑过去,一辆往东行驶的电车挡住了他,后边还有出租车、冷藏车。
“刷子!”那人猛一回头,正是他。车流中断之后,他不见了。李慧泉往前骑了几
步、在中药铺旁边那条向南的小胡同里看见了马义甫仓皇的背影,已经跑出了四、五十
米。
马义甫是从工人俱乐部方向过来的。从惊恐的贼一样的目光里,李慧泉知道他不仅
还在倒票,而且还在继续赌博。刷子永远不可能赢,他逃窜的姿势就是输家的姿势,不
冷静,摇摇晃晃。
他会一直输下去,直到把生命一条一块一疙瘩地赌刊底。他可能骗了不只一个人。
他真是吉普车公司的工人吗?胖姑娘是他的恋人还是他另一个大骗局的受害者?简直不
能肯定刷子说过的话哪一句不是假的。

李慧泉觉得输得最惨的是自已。这就是他的朋友。仅仅剁掉这个人的中指已经不够

了。他想宰了他。在公安局的便衣警察逮住自己以前宰了他。
神路街东巷十八号。他曾千万次在这里出入,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紧张。他不知道
自己会不会像刷子那样受惊之后疯了似地奔跑。他希望自己不要那样做。他必须面带微
笑坦然地伸出双腕,给大棒子争点儿光彩。
院子里一切如常。罗大妈温暖地笑着,告诉他小芬好多了。
罗大爷钓鱼远征再一次失败,脸盆里泡着两条小鲫瓜子。西屋传出剁馅的声音,当
当响的菜刀听不出什么恐怖,远不是在女主人屁股后面呼呼生风的状态了。
大家都活得很好。
事情或许没有他想的那么严重。他在自己吓唬自己。谁没有一点儿见不得人的秘密
呢?西屋的和睦气氛不正常。戴绿帽子的男主人很可能和第三者达成了默契。对这种软
王八来说私了不是困难的事情。罗大妈对女婿赞不绝口,而狗屁助教说不定已经看中了
别人的女儿。只要若无其事,外人就永远蒙在鼓里。李慧泉的心情稍稍平静了一些。睡
觉以前,他看了会儿晚报,一位顾客在信里发牢骚,新买的高跟鞋刚穿几天就成平底鞋
了,她对质量问题那么关心、本意可能是想让鞋厂老老实实给她换一双。飞机失事,意
大利的飞机,死亡一百二十八人,幸存五人。哪儿都有倒霉的家伙。哪几都有走运的人。
个体修车户上街免费服务。丫头养的真会装蒜,平时少收点儿比什么不强!
他睡得很好,没有梦。
李慧泉在沙家店没有找到崔永利。给他开门的是一个小个子男人,秃顶,死鱼眼,
岁数在二十岁到四十岁之间,看不确切。
“他不在。”
“我上哪儿找他去?”
“他回家了。”
“他家在哪儿?”
“不知道。”
“他还来吗?”
“不知道。”小个子堵在门口怕他进去。高身量的乡下姑娘从一间屋往另一间屋里
搬东西,是不大不小的纸板包装箱。她没看见他。
他心平气和地离开这个地方。他有足够的耐心找到那个人。他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
一切依照情况而定。他没带擀面杖。用不着擀面杖。没别的意思,只想聊聊。明天才是
星期五,赵雅秋将在京门饭店的舞厅登台唱歌。很长时间没有听到她的声音了。
泥水弄脏了我的鞋,
我的鞋像两只沉没的小船。
她只在他的心中歌唱。只有这两句。他背熟了这两句歌词,他想起它们的时候实际
上想的却是那片阴影似的绒毛。他的厚嘴唇时时都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存在。当想象朦胧
的时刻,一束清凉的草叶便柔和无比地轻轻归过去。
亮马桥一带的公路车少人稀。商品住宅楼孤零零地立在已经被征用的田野上,四周
是停工的工地,基坑、土堆、预制板、歪斜的工棚,一切都显得破败。
崔永利把赵雅秋毁了。这个预感使他浑身的肌肉绷紧,双拳像两个榔头塞在口袋里。
干吧!另一个声音却告诉他,何必呢?
你太小气了。
我什么都没有。我还小气么?
“大胡子?四楼……”一位老太太警惕地关上门,又打开:“中单元。”
问了几家,这是第一个知道崔永利的人。楼的质量很好,楼道却很脏,到处是浮土。
中单元的门口摆着长方形的棕脚垫。他很认真地蹭着鞋底,按了门铃。里面传出敲木琴
的声音。随后半天没有动静。
又按了一下。
拖鞋响。锁响。崔永利的大胡子出现在门缝里,吃惊,不太高兴,甚至有点儿惶恐。
他穿着花格子睡衣。大白天的穿着睡衣。
“你怎么来了?”
“找你聊聊。”
“出什么事了?”
“盼点儿好行不行,想跟你喝一杯。”
“……你等等。”
门关上了。李慧泉点上烟。地毯、壁纸、吊灯、巨大的白色冰箱。崔永利过的是第
一流的生活,尽管他是个骗子。
崔永利穿着风衣走出来,脸上换了一种表情,他拍拍李慧泉的肩膀,表示歉意。
“我老婆不喜欢外人进家。破地毯比她的命还值钱,臭娘们几一个……你怎么知道
我住这儿?”
“打听的。你甭问了。”
“咱们上哪儿喝去?”
“随你的便。”
“你脸色不太好。”
“是吗?”
李慧泉摸摸下巴,有点儿气馁。走了半站地,崔永利把他领进了一家靠近公路的饭
馆。李慧泉把钱扔在桌子上。崔永利看看他,看看菜谱,点了几个菜。
李慧泉刚把酒斟上就喝了一大口。
“从广州搞了点儿什么俏货?”
“什么也没搞。我说歇就歇,不是说着玩儿的。”
“我在沙家店看到不少箱子。”
“那是我表弟弄的。我把院子转租给他了,想干就让他干。我是说什么也得好好歇
歇,太他妈累了……”

“磁带录得怎么样?”
“没录成。”李慧泉盯着他。
“你不是联系好了么?”“这种事我见多了,没什么可奇怪的。翻脸不认人,今天
说得好好的,明天就跟你装傻充愣。小赵刚开始想不开,后来就无所谓了。我陪她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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