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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爱与黑暗的故事-第6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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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着脚啪嗒啪嗒从一个房间走进另一个房间。也许有人利用空房子秘密做爱,或干些见不得人的事。等你长大后,就会发现,你的耳朵在夜里听到的所有声音,几乎都可以用不止一种方式来进行解释。实际上,不止是在半夜,不止是你的耳朵,就连你的眼睛在光天化日下之所见,也几乎总能用不同的方式来加以理解。
还有一些夜晚,她向我讲述了欧律狄刻、冥王哈德斯和奥菲斯'2' 。她向我讲述了一个八岁女孩的故事,其父是个大名鼎鼎的纳粹分子,战后被同盟国在纽伦堡绞死,只是因为有人看见小女孩用鲜花装饰其父亲的照片,就把她送进一个少年犯看守所。她向我讲述了罗夫诺附近某村,一个年轻的木材商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冬夜在森林里迷路,不见了踪影,但是六年以后,有人深更半夜悄悄地把他那双破靴子放到他遗孀的床头。她向我讲述了老托尔斯泰临终之前离家出走,在一个偏僻的火车站阿斯塔波沃站长家的棚屋里病逝。
在那些冬夜,我和妈妈就像培尔·金特和他的母亲奥斯:我们曾经一道发过愁……
而我和培尔就待在家里
拼命摆脱烦恼,尽量不去想那些事……
我们呢,就编织了关于王子、山妖和奇禽异兽的神话,也编过抢新娘的故事。
可谁会料到他竟把这种故事记在脑海里呢!'3'
我们那些夜晚经常做游戏,轮流编故事:妈妈说起一个故事,我接着讲,她讲一节我讲一节,以此类推。爸爸会在将近半夜或半夜时回来,听到外面传来他的脚步声,我们立即关上灯,像两个淘气的孩子跳上床,假装老老实实地睡觉。我迷迷糊糊中,听见他在小房子里走动,脱掉衣服,从冰柜里拿牛奶喝,走进浴室,拧开水龙头,又关上,冲厕所,又拧开水龙头,又关上,屏住呼吸,哼一曲古老的爱情歌曲,又喝一点牛奶,光着脚轻轻走进书房,走向已经打开变成一张双人床的沙发,肯定是躺在假装睡着的我妈妈身旁,把小曲藏在心里,在心里哼上一两分钟,而后睡着了,睡得像个孩子,直睡到第二天早上六点。早上六点,他第一个醒来,刮脸,穿衣,系上妈妈的围裙给我们二人榨些橘子汁,像平时一样把果汁在开水锅里温热,因为谁都知道冰凉的果汁会让你打冷战,而后给我们二人把橘子汁端到床上。
在那些夜晚,有一次,妈妈又失眠了。她不愿意挨着爸爸躺在沙发上,父亲睡得很沉,眼镜静静地放在他身边的架子上,妈妈从床上起来,没有去她窗前的椅子上,也没有去阴郁的厨房,而是躺到了我的床上,搂抱我,亲吻我,直至我醒来。接着她凑近我的耳根,轻轻问我是否同意今天夜里说悄悄话。只有我们两人。很抱歉我吵醒了你,但是我今天夜里真想和你说话。这一次我在黑暗中确实听到她声音中含着微笑,那是真正的微笑,不是影子:当宙斯发现普罗米修斯设法给人类盗取了他拒不给予人类以示惩罚的火种,他几乎恼羞成怒。众神很少看到天父如此恼火。他每天让自己的炸雷不停地滚动,没有人敢接近他。在恼怒中,火冒三丈的天父决定让灾难化作奇妙的伪装降临人间。于是他命令儿子火神和锻冶之神赫淮斯托斯用泥土制作了一个漂亮的女人。智慧女神雅典娜教她织布缝衣,并给她穿上漂亮的衣裳。爱神阿佛洛狄特冠之以优雅迷人的魅力,骗取所有的男人,并激起他们的欲望。商贾偷窃之神赫耳墨斯教她撒谎不眨眼,巧言蛊惑与欺骗。这个美丽的妖妇名叫潘多拉,意思是“拥有一切优点的人”。后来,宙斯渴望复仇,命令将她许给普罗米修斯的蠢弟弟厄庇墨透斯做新娘。普罗米修斯告诫弟弟不要接受众神送给他的礼物,可无济于事。弟弟看到这个美艳动人的女王时,欢跳着奔向潘多拉。潘多拉带来一盒嫁妆,里面装满了奥林匹斯山众神送的礼物。一天潘多拉打开礼物盒的盖子,从里面飞出疾病、孤独、不公道、残酷与死亡。因此我们就看到所有的痛苦来到这个世界上。要是你还没有睡着,我想告诉你,依我看来,在这之前,痛苦就已经存在了。普罗米修斯和宙斯有痛苦,潘多拉自己也有痛苦,更不用说我们这些芸芸众生了。痛苦并非来自潘多拉的盒子,正因为有痛苦才发明了潘多拉的盒子。打开它也是因为有痛苦。你明天放学后剪剪头发吧。瞧你的头发长得多长了。
【注释】
'1' 树木新年,时间为犹太历5月15日(约公历1至2月),在犹太人传统中,指冬天过后,万物复苏伊始,犹太人要在树木新年这一天吃十五种不同的水果。“树木新年”同时又是“植树节”。
'2' 欧律狄刻、冥王哈德斯和奥菲斯,希腊神话中的人物。
'3' 易卜生《培尔·金特》第二幕第二场,萧乾译,见《易卜生文集》第三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年第一版,第320——321页。作家省略了诗剧中写父亲的话:“你一定听说过我丈夫的坏名声:他怎样在这一带流浪,挥金如土,喝得烂醉,骂骂咧咧……”
50
有时,父母会带我进城,也就是去乔治王大街或者本——耶胡达大街喝咖啡,那里有三四家主要咖啡馆很像两次世界大战之间中欧城市里的咖啡馆。在这些咖啡馆里,客人可以随意阅读用长木条固定住的希伯来文和外文报,以及不同语言的周刊和月刊。外国人在黄铜和水晶枝形吊灯的光影里低声絮语,青烟袅袅,有股异域情调,在那个世界里,宁静的书斋生活与伴侣生活平稳地前行。
装扮入时的女士们,以及仪表堂堂的绅士,坐在桌旁轻轻地说话。身穿雪白工作装的男女侍者臂上搭着叠得整整齐齐的白茶巾,在桌间穿梭行走,给大家端上滚烫的咖啡,咖啡上漂着状如纯洁的鬈发天使的掼奶油,加香精的小瓷壶锡兰红茶,酒心油酥点心,羊角面包,奶油苹果馅饼,裹上一层香草霜的巧克力蛋糕,冬天晚上喝的香料酒,小杯的白兰地和樱桃白兰地。(在1949年和1950年,仍然只用代用咖啡,巧克力和奶油也许也是代用品。)
在这些咖啡馆里,我父母有时会碰到不同圈子的熟人,与他们平时交往的修娃娃或邮局职员圈子有天壤之别。我们在这里跟重要的老相识交换意见,比如说普费弗曼先生,他是父亲在图书馆报刊部的老板,偶尔从特拉维夫到耶路撒冷执行公务的出版商耶胡沙·查扎克,与父母年龄相仿已开始在大学里发展、大有可为的年轻语文学家和历史学家,还有其他年轻学者,包括前途似乎已有保障的大学助教。有时父母会碰到一小群耶路撒冷作家,父亲觉得认识他们是一种荣幸:多夫·吉姆西、施拉格·卡达里、伊扎克·申哈尔、耶胡达·亚阿里。而今,他们几乎已经被人遗忘,甚至就连他们的许多读者也离开了这个世界,但是那时,他们很有名,拥有广泛的读者。
父亲会为这些会面做准备,洗头,把皮鞋擦得像黑色大理石一样闪闪发光,系上他最喜欢的那条灰白条领带,别上一枚银色领带夹,不止一次地向我解释怎样才能做到彬彬有礼,我有义务简明扼要地回答问题,还有品位。有时,即使他在早晨已经刮过脸了,但在我们出门之前他还要刮一次。我妈妈为彰显这一时刻,戴上她的珊瑚项链,完美地衬托出她的橄榄色皮肤,给她恬静的美丽增添了几分异国情调,有些像意大利人,或许像希腊人。
父亲的敏锐与渊博给诸位名作家和学者留下了深刻印象。他们深知,每当字典或参考书令之大失所望时,他们始终可以依靠他渊博的学识。但是比利用我父亲及其学术专长更甚者,是他们对我母亲能够伴他而来而毫不掩饰地感到高兴。她深邃而鼓舞人心的关注,促使他们乐此不疲地追寻语词技艺。她沉思的神态,她突如其来的问话,她的目光,她的评论,会给正在讨论的话题增添几分珍贵的理解,使他们不住地说啊说,仿佛他们有点陶醉,谈论他们的工作,他们那充满创造性的斗争,他们的计划以及他们的成就。有时,我妈妈会用一种截然相反的方式引用说话人自己的创作,畅谈类似于托尔斯泰的思想,要么就是在所谈论的事情中识别出一种禁欲者(斯多葛派)的性质,要么就是稍微歪着头进行评论——在那一刻,她的声音会呈现某种深色葡萄酒般的性能——这里她的耳朵似乎在在座作家的创作中捕捉到了近似斯堪的纳维亚人的音符,捕捉到汉姆孙或斯特林堡甚至史威登堡神秘主义创作的回声。从此我母亲会像从前一样保持沉默,密切关注,像精确调试好音调的乐器。与此同时,他们如痴如醉慷慨地向她道出一切,也不管自己是不是这么想的,为的是引起她的注意。
多年过去后,我偶然碰到了他们当中的一两位,他们对我说,我母亲是位非常迷人的女子,一个真正受到神灵启迪的读者,每位作家孤独地在书房里艰苦劳作时都梦幻着拥有这样的读者。她没有留下自己的创作真是一件憾事,她过早的离世可能使我们失去了一位才华横溢的作家,而那时希伯来女性创作者屈指可数。
要是这些名人雅士在图书馆或街上碰到我的父亲,他们会和他简短聊聊教育部长迪努致大学校长们的书信,或是扎尔曼·施奈欧尔在年事已高之际想成为沃尔特·惠特曼,或克劳斯纳教授退休后谁会接替他做系主任,而后他们会拍拍他的肩膀,眼睛放光,笑容可掬地说,请向你的太太致以温馨的问候,一个真正出色的女人,那么文雅而富有洞察力的女人!颇有艺术天赋!
他们深情地拍着他的肩膀,在内心深处却嫉妒他拥有那样一个妻子,不知她看上这个书呆子什么了,即使他渊博、勤奋甚至相对来说,不是一个不微不足道的学者,但是在我们当中却是个学究气十足、完全没有创造力的学者。
在咖啡馆里的这些谈话中,我的角色别具一格。首先我得像个成年人一样,彬彬有礼聪颖机灵地回答这些难题,比如说我多大了,在学校里上几年级,我是不是集邮,有没有剪贴簿,他们这些日子在地理课上教我们什么了,希伯来语课上教什么了,我是不是个好孩子,我读过多夫·吉姆西的哪些作品(或者亚阿里、或者卡达里、或者爱文·扎哈夫、或者申哈尔的哪些作品),所有的老师我都喜欢吗。偶尔也问:我开始对年轻女士感兴趣了吗?我长大以后会干什么——也做教授吗?还是做个拓荒者?还是在以色列军队里当个陆军元帅?(那时我在内心深处得出结论,作家们都有点虚假,甚至有点滑稽可笑。)
其次,我的任务是不许插嘴。
我不能让人意识到我的存在。
他们在咖啡馆里每次至少聊上七个小时,在这无穷无尽的时间里,我甚至比屋顶上发出轻轻声响的电扇表现得更为安静。
如果在陌生人面前没有履行自己的义务,就要遭受惩罚:可能从放学后的那一刻就要待在家里,连续两个星期;或失去和朋友们玩耍的权利,或在接下来的二十天里不得在床上读书。
连续一百个小时独处会得大奖,奖励一个冰激凌,甚至奖励一根玉米棒。
他们几乎不怎么让我吃冰激凌,因为它对嗓子有害,让人着凉。至于玉米棒,街角有卖的,普莱默斯便携式汽化煤油炉上坐着开水锅,一个胡子邋遢的人从锅里拿出热呼呼香喷喷的煮玉米,用绿叶子给你包好,上面再撒些盐,几乎就不让我吃玉米棒子,因为胡子邋遢的人显然不干不净,他的水里也许都是细菌。“但是,要是殿下你今天在阿塔拉咖啡馆里的行为举止无可挑剔,就让你在回家的路上自由选择:是冰激凌还是玉米棒,随便你喜欢哪个。”
于是在咖啡馆,父母和他的朋友们无休无止地谈论政治、历史、哲学和文学,谈论教授们之间的权力斗争,编辑、出版商内部的错综复杂的关系,还有一些谈话我听不懂,在这样的背景下,我慢慢变成一个小间谍。
比如说,我研制了一个小小的秘密游戏,可以玩上几个小时,不用动,不用说,不用辅助道具,甚至不用铅笔不用纸。我会看着咖啡馆里的陌生人,试图从他们的衣着和手势上,从他们看的报纸或是点的饮料上,猜出他们是谁,他们是哪里人,他们是干什么的,他们来这里之前干了什么,之后他们会到哪里去。那边那个女人刚刚悄悄笑了两次——我试图从她的表情上推断出她在想些什么。那个身材瘦削戴帽子的年轻人目不转睛地盯着门口,每进来一个人都很失望,他在想些什么?他苦等的那个人长什么样子?我竖起耳朵,从空中窃取只言片语的谈话。我斜倚身子窥探大家在读什么,观察谁急急忙忙地离去,谁刚刚进来就座。
根据某种不确定的表面迹象,我为他们编织出错综复杂但激动人心的生活。比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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