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战争中走来:两代军人的对话-第5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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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回答周恩来是不能用“地动山摇”这样的词汇的。父亲问身边的王淦昌。王淦昌望着60公里外那朵鼎立在苍穹之间的巨大云柱,什么爆炸能制造出如此奇观呢?他沉默了一会儿,也做了个判断性的回答:“应该是的。”
父亲告诉总理他所看到的景象,在60公里外看见蘑菇云升起来了,这样大的威力,不可能是普通炸药所能,根据火球、声响、蘑菇云的高度等爆炸的景象来判断,应该可以判定,是核爆炸!但要以最后检测到的数据为准。科学嘛!
几分钟后,周恩来电话转达毛泽东指示,要查清是不是真的核爆炸,国外不相信怎么办?
毛泽东说过:“那东西可以吓人!”他当然最关心的是要让全世界都相信,中国人在戈壁滩上折腾出来的这个家伙,的确是个真的!
在现场的人是不会想那么多的。还有什么比亲眼见到的这团耀眼的火球更有说服力的呢!他们冲出堑壕,喊啊,跳啊,哭啊。他们顺势倒在沙坡上,双脚乱蹬沙石,互相拥抱,将帽子抛向天空。
有一张照片,他们把父亲和几个科学家抬起来,抛向天空。
两个多小时后,父亲签发了一份经多方专家检测并认定的报告:中国第一枚原子弹的威力,估计在2万吨梯恩梯当量以上。根据总理指示,报告送达毛泽东、周恩来、林彪、贺龙、罗瑞卿。
原子弹,以它超自然的神力,被称之为人类的终极武器。
中国西部戈壁荒滩上爆炸的这颗原子弹,在一夜之间,使一个贫弱的国家与世界超级大国坐在一起言和了。对抗的双方,最终走向平衡。
意义还不仅在于此。不到一年,1965年8~9月美苏两个超级核大国,向联大提交了“不扩散核武器条约”草案,1968年6月联大核准该条约草案,1970年3月5日《不扩散核武器条约》正式生效。该《条约》中有一条规定,非核国家不得研制核武器。我和父亲讨论过,如果在《条约》通过前,我们仍然搞不出原子弹来该怎么办?他说:“……那会很麻烦的。周恩来担心的正是这一点。”
在老一代共产党领导人的政治理念中,中国要成为核大国,但中国又要成为一个主持正义和对人类前途负责任的大国。虽然中华人民共和国当时还被排除在联合国之外,虽然在信仰和价值观上还存在着差异,但在世界政治舞台上,尊重人类共同的道德规范是必须的,中国不可能去扮演无赖的角色。
1964年10月的这一响,为中国赢得了这个历史的机遇。
相互制衡的时代到来了。历史学家、社会学家称它为核时代。
我的车在这片被称作是“死亡之海”的荒漠中缓缓地行驶。沿途经过了好几个早已废弃的营房,那是参加核试验部队的住处。很多遗弃的物品和器材上,依稀可见1964年的字样。接近爆心很远处的房屋都被摧毁了,奇特的是,残垣断壁中,所有的房子都没有了屋顶,那是被冲击波过后产生的负压掀掉的,它们向天敞着大口,要同上苍对话。
它们要告诉我们什么呢?
“原子弹不是武器,可能永远都不会用到它的。它只是一种精神,中华民族自强不息的精神!”父亲讲完了他的故事后说出了他的结论:
“倒了这种精神,就只好去乞讨了。”
2000年,我国经济实力到达了历史的新高峰,GDP超过了法国,仅次于美国、日本、德国、英国,成为世界第五。中央奖励了一批两弹一星的有功人员,授予他们功勋科学家光荣称号。
在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举办的颁奖大会上,有人记起父亲当年在动员大会上讲过的话:
“在座的有读过《封神演义》的吗?
来无影、去无踪、千里眼、顺风耳、移山倒海、撒豆成兵……
今天,你们的工作就是变神话为现实。
将来,后人们也会为你们封神的。记住,你们中的有些人,将来是会上共和国的封神榜的!”
40年后,国防科技战线上被“封神”的科学家有:于敏、王大珩、王希季、朱光亚、孙家栋、任新民、吴自良、陈芳允、陈能宽、杨嘉墀、周光召、钱学森、屠守锷、黄纬禄、程开甲、彭桓武;追授的有:王淦昌、邓稼先、赵九章、姚桐斌、钱骥、钱三强、郭永怀。
共23人……
第七章 桃花源
1965年9月2日,十多个摘去了帽徽领章的军人,出现在苏北一个偏僻的小山村里。这是什么地方?他们为了什么到这里来?
方巷,原名方家巷,江苏省扬州市邗江县界内的一个小村子。1958年成立人民公社后改称大队。方巷大队共包括12个生产队即12个自然村,有363户人家,1495口人。
苏北最贫瘠的地方。
1 严重的问题在于教育农民
1965年8月,毛泽东号召军队参加农村“四清运动”。从1963年起,根据党的八届十中全会的决定,在中国广大的农村,掀起了一场轰轰烈烈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
父亲当时正在大西北忙于氢弹和远程导弹的试验工作。通知他回来参加总参党委会,讨论落实毛泽东关于军队参加四清运动的指示。应该说,这不是一件让党委一班人感兴趣的事情。总参谋部是个什么性质的单位?它是党中央、中央军委掌控管理军队的指挥中心。一去大半年甚至一年,且不说长期脱离领导层面的政治生活,就是下到农村和农民同吃同住,这对开始发胖了的将军们恐怕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现在想起来,当时他们不过四五十岁,但有些人保养得已经很在意了。据首长们身边一些工作人员回忆,总参有的领导人已经开始染发了,也就50出头吧,油黑锃亮的头发,算是在全军带了个头。虽然还是布军装,但每天是要熨烫的,进食补药也成了每天的功课。走到哪,保健医就跟到哪。一般人哪里晓得,高级干部中,生活差别可大了。手里都有权,就看你怎么用,为谁用。其实这点点个人享乐的事,在今天算个屁啊,但当年,在机关中传播,往往使人咋舌。
到农村去走一走,一直是父亲的心愿。一则在长期的紧张后,换一下思路有好处;二则自抗战胜利后,他就离开了农村,20年来,他常想起许多往事。他有一个愿望,希望有机会回到当年抗战的地方去看一看,看看那些在艰苦年代曾与之鱼水交融的乡亲们。他解放后一直在军队工作,尤其是长期在高层机关,人民的生活究竟怎样了,他们幸福吗?有什么困难吗?他曾为之憧憬的美好社会真的在一步步地接近吗?所有这些对他这个身居高位的将军来说,不能说是一点都不知道,但却如雾里看花。今天,中央要求军队参加“四清”,久寓内心的这个情结,可以如愿以偿了。
“四清”运动最初是针对农村大队、生产队干部的,从“清账目、清仓库、清工分、清财物”的所谓的四清开始的。逐渐发展到带浓厚政治色彩的“清政治、清经济、清思想、清组织”的四清运动;最后到指向整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今天看来,这场运动打击了农村中贪污盗窃、投机倒把和封建迷信的歪风,对一些农村基层干部多吃多占,强迫命令,欺压群众的作风,以及集体经济管理上的缺点,起到了一定的抑制作用。但由于混淆了两类不同性质的矛盾,使政治上的“左”倾错误再度发展,直至上层,最终导致了长达10年的“文化大革命”。
在我印象中,最早听到社教这个词是从我妈妈那里。她和其他两个阿姨去听了王光美同志的报告,也就是7月5日在中共河北省委工作会议上做的《关于一个大队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的经验总结》报告,后来被称为是桃园经验的那个讲话。关于桃园经验,《刘少奇年谱》1964年8月19日条目的解释为“其主要内容是:先搞扎根串联,然后搞四清,再搞对敌斗争;对待基层组织和基层干部是又依靠,又不完全依靠;四不清干部不仅有受地主、富农和资本家影响这个根子,还有上面的根子,不解决上面的根子,四清就搞不彻底;四清的内容已经不止是清工、清账、清财、清库,而是要解决政治、经济、思想和组织上的四不清”。
当时我妈妈她们讲了些什么,我已经记不清了,只觉得和她一起去听报告的阿姨讲起来挺激动的,可能是被报告的内容所感染吧。这么多年了,只留下了一些模糊的印象。一个是震撼,吓了一跳,农村许多政权都不在我们手里呢!再就是,电影里一个江姐式的党的工作者又回来了,不仅勇敢而且敏锐。但印象最深的还是父亲那种不以为然的神态,他突然蹦出句:“危言耸听!”噎得那个阿姨半天说不出话来。我妈妈赶紧打圆场:“你又没有下去,就会说风凉话!”父亲还是他常惯于的那种不屑一顾的样子,好像听都没在听似的,只顾急匆匆地吃他的饭。
关于桃园经验与毛泽东的关系,据刘源、何家栋合写的《“四清”疑团》一文(注:收入郭家宽编《你所不知道的刘少奇》一书,河南人民出版社出版,2000年7月第1版。2001年2月3日的《文汇读书周报》以《毛泽东为什么要打倒刘少奇》为题,转载此文)谈到“桃园经验”由中共中央批转推广过程:毛泽东看了《桃园经验》,很欣赏,将这份总结批转全国,以示推广。还推荐给江青和身边工作人员看。毛多次鼓励王,让她到各地去讲,在中央的会议上要刘少奇根据《桃园经验》修改“前十条”。
后来,毛更推出陈伯达在天津小站搞的经验。陈一下去,就搞出三个反革命集团。什么“夺权”、“黑帮”、“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等词汇都是从这里创造的。毛多次举例表彰,批转全国,倍加赞赏。
从目前已公开的档案中,仅有1964年8月27日毛在印发《关于一个大队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的经验总结》上的批语及有关注释。毛泽东的批语是:“此件先印发此次到会各同志讨论一下,如果大家同意,再发到全国去。我是同意陈伯达和少奇同志意见的。”(注:《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十一册,144~145页)
军队介入四清已是后期了。前期的四清是怎么个清法呢?原来在邗江附近的句容县参加社教的江苏省干部李自强,后来被派到父亲领导的社教工作队,负责内勤工作。他写书回忆自己前期参加四清的经历:集镇上的供销社卖面点和烧饼油条,职工学习后,自我对照检查,有些人就承认,贪污没有,但多吃多占还是有的。“行,只要说出来就好”!怎么个多吃呢?“每天上班,开锅时吃根油条,有时也吃碗面。”这下该给你算账了。一年365天,一天一根,就是365根;三分钱还是五分钱一根,你来店里有几年了?这样算下来一加,还不得多吃了几千根下去。通常吃油条的都算成是五六百块钱;吃面的是七八百块钱。退赔吧!有的人就把家里的柜子、箱子全搬出来退赔。生产队的队长、会计也有多吃多占的。晚上开会,拿出两斤米烧个饭什么的,集体吃了。开始也是自我检查交代,一算账,全部退赔。每个生产队都要查出个三五百块钱,当时这可不是个小数了,尤其是在这样贫穷的地区,哪里见过这许多的钱。退不起怎么办,干部的愁帽就戴上了,有的人就想寻死上吊。李自强说,他在的那个生产队,队长就上吊了,其他工作团也都有两三个自杀的。光句容就死了100多,吊死的、跳河的、喝农药的,都有。后来中央发现了,这样搞下去,农村基层组织还不全乱套了?于是又下发了23条,要求纠偏,迅速把干部解放出来抓生产、抓工作,多吃多占就不算是贪污了。各地立即成立了检查组,成了检查工作队的工作队。检查出来一律免于退赔,各地一统计,百分之八九十的都推翻了。新的矛盾又产生了,原来的工作队受不了了。他妈的,折腾了一年,就这个成果啊!
李自强的这本《我的一生》没有出版,他写好后寄给了我的母亲,他们当时同在一个社教工作队。李自强写道:又兰大姐,这是一本小人物的自述……云云。当然,我没有亲历不敢断下结论,别人讲得不排除是些局部现象。但薄一波是四清运动的参与者,他在《若干重大决策与事件的回顾》1123页中写到,自1964年9月至11月的三个月中,刘少奇以中央名义下发了多份文件,进一步促使了运动中“左”倾错误的发展,“其影响最大的,是桃园经验和天津小站地区夺权的经验”。并指出由此发生的“打击面过宽的现象自然不可避免,自杀等事件在各地屡有发生”。(注:薄一波《若干重大历史事件的回顾》1114页、1115页、1125页、1127页)
父亲的社教工作点选在扬州地区。说到扬州,李白一句“烟花三月下扬州”,把个扬州城变成了繁花似锦、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