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本主义文化矛盾-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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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界出现。风格已经成了时髦的同义语,艺术中的“新”风格层出不穷,使人眼花缭乱。文化机构不再指责现实与变革,因而也不再为检验新主张提供必要的紧张压力,而是乖乖地顺从眼前的湖流。
高级艺术,正如希尔顿·克雷玛所说的那样,“总是精英人物的事,即便这里所说的精英是指艺术感受方面的超常者,而不是社会地位上的上流人物。高级艺术要求非凡的才气,非凡的眼光,非凡的训练和献身精神——它需要非凡的人物。……”如此要求当然跟任何全民平等的思想——包括当前美国文化中居统治地位的全民平等的思想——都格格不入。因此就产生了有众多的批评家迫不及待地要站到大众文化一边的仓促举动。
对于严肃的批评家来说,这真有进退维谷之势。正如希尔顿·克拉默指出的那样,“一旦高级艺术破天荒第一次需要反对广大愚昧的群氓,批评的职业就要做历史性的表演了。”然而,那种情况早就发生了变化。高级艺术本身就是五光十色的,即使不是“颓废”的话不过对这个词从来没有下过确切的定义。“群氓”现在成了文化饕餮之徒。所以连先锋派本身,不仅远远不需要批评家出面捍卫,反而投入了群氓的怀抱。因而,严肃的批评家要么把矛头指向高级文化本身,从而谋取它的政敌的欢心;要么,用约翰。格罗斯的话来说,“心甘情愿当迪斯科舞厅的门厅侍者”。这就是文化天才民主化的发展轨迹。
自我的丧失
上述情况也许在文学领域里表现得最为严重。长篇小说在大约二百年前出现,它是由一个动荡不安的世代所造成的。这是一种通过想像来记述现实世界的手法。而检验小说的试金石就是经验的介入——千变万化的直接经验,它们通过情感的提炼和智力的整理而产生联系。可以说,一个小说家就是这样一种形象:他的个人经验本是一种原创经验,当他回到他自己的潜意识去凑集自己的心理痕迹时,他就跟一一如果他是个优秀小说家——一种集体的潜意识发生了接触。
小说诞生后的最初一百来年里,小说家的任务是解释社会。然而,这一任务最后证明是无法完成的。正如戴安娜·屈瑞林在试图标明小说家的当代重任时所说的那样;“对于我们时代的先进作家来说,自我是他至高无尚的、甚至是绝无仅有的谈论对象。社会没有值得劳神的组织或事务了;社会之所以存在,是因为它成为我们的负担,因为它如此绝对地制约着我们……当今小说家的任务仅仅是帮助我们弄明白与这样一个世界有关的自我,这个世界包围着我们并大有湮没自我之势。”
这是一段对本世纪前半期精彩而准确的论述;然而到了六十年代,小说家甚至失去了作为谈论对象的自我,因为自我与世界的界限越来越模糊。玛丽·麦卡锡说过,现在人们开始写一种“建立在‘无品格’'statelessness'基础上”的新式小说了。她列举弗拉迪米尔·纳博科夫和威廉·巴勒斯的作品为佐证。我认为这道出了一定的实情。不管怎么说,六十年代中期的作品变得越来越孤僻,小说家的声音越来越空幻了。
在阅读这些碰到时代痛处的小说家的作品时,人们发现六十年代人们主要念念不忘的是疯狂。当社会生活已被抛到身后时,自我,作为一个有限的题材,已经被融解了。剩下的唯一主题就是分裂的主题,而这十年的每一个重要作家都或多或少地涉及到这一主题。这些小说在方式上是迷幻型的;许多主人公都是精神分裂症患者。精神错乱,而不是精神正常,变成了检验现实的试金石。尽管这十年有种种社会骚乱,这些作家写出的小说没有一部是政治性的;没有一部贝娄的《赛姆勒先生的行星》是例外描写激进主义、青年人或社会运动——然而在某一方面都有类似之处。凡此种种,为这些作家的感觉能力增加了一种神启式的战栗——就像暴风雨前的燕子——它似乎发出了一种迫在眉睫的大灾难的警告。
有目共睹的作家就是“黑色幽默作家”——约瑟夫·海勒、J·P·唐利维、布鲁斯·J·弗里德曼、托马斯·品钦。对更多的“流行”作品的读者来说,还有特里·萨瑟思。他们描写的是荒谬的、虚无主义的情景。情节古怪、充满了恶作剧,风格冷漠、滑稽、愚钝又粗俗。在种种情况下,个人只不过是一只皮球,被无人格的巨型机构愚蠢无聊地踢来踢去。在《第二十二条军规》——六十年代最流行的一本小说——中,主人公无法脱离空军,因为他援引一条规定表明他是个疯子,反而证明了他是个真正神志清醒的人。这是一个古典式的愚蠢笑料。
在安东尼·伯吉斯、库尔特·冯尼格和威廉·巴勒斯的科幻小说和未来想像中,由于人物发生了体形上的真正变化,荒诞性大大增强了。重点则是放在事件的无缘无故和善恶的混淆上。在约翰·巴思的《牧羊童贾尔斯》中,世界由两台巨型电脑来摆布。在托马斯·品钦的《第四十九摊的叫卖声》中,“情节”集中在一个世界性的阴谋上——这一主题也在巴勒斯的作品中出现——而我们则等待美国在世界末日的人欲横流中完蛋。
精神分裂症的主题在肯·凯西的《飞越杜鹃窝》、巴恩的《道路的终点》、梅勒的《美国梦》中表现得十分明显。凯西的这部书,有不少部分是在仙人球膏和麦角酸二乙基酰胺的影响下写成的,书中的一个人物装疯卖傻,想逃脱短期的囚禁,但到头来被做了脑叶切除手术,而一个患精神分裂症的印第安巨人本来是同一所医院的一个病人,现在却破窗而逃,“神志清楚”了。在梅勒的《美国梦》——书名显然具有象征意义一一中,主人公斯蒂芬·罗扎克表露出各式各样威力无穷的幻想——包括跟中央情报局和其它神秘力量的较量——最终却欢呼思想波到达彼岸的威力。
在这一时期其他主要的小说家——纳博科夫、贝娄、巴勒斯和热内——的作品中,幻想的主题居统治地位。纳博科夫的《微暗的火》是一种幻想侦探小说也是关于权力、爱情、学术的闹剧式、迷宫式的奇思异想,里面有主人公对一首长诗的一篇煞费苦心的诠释。此人或许是个特务,或许是个想像中像俄国那种国家的被罢黜的国王——身份的混乱是此书的关键。《爱达》或叫《阿多尔》,还有许多别的版本是一部关于爱情的同样复杂的幻想作品,它有意弄错年代,以抹煞过去和将来的一切界限。
索尔·贝娄——最终成为反启示录的唯一的作家——提出了这样的一个问题:“眼下你是把这个伟大的、蓝色的、白色的、绿色的星球吹走呢,还是让你自己从这个星体上被吹走?”《赛姆勒先生的行星》大部分围绕着一个印度物理学家向月球殖民以摆脱地球过度拥挤而制订的计划进行。跟拉尔博士的计划交织在一起的是一篇对未来学先行者之一H。G。威尔斯生平的可疑的回忆录。而赛姆勒先生自己——小说里描写得很美的主人公——却国籍不明,仿佛在强调过去所有结构的解体。
纳博科夫和贝娄从气质上说是世界的观察者,但巴勒斯和热内却给我们带来天启。世界从实际到象征都被肢解了。在巴勒斯的作品里,令人作呕的景象变得浑厚坚实。虽然《赤裸的午餐》表面上写的是作者同毒瘾的一场博斗,但污秽的主题像畅通无阻的污水管道一样贯穿全书:书里绘声绘色地描写肛门性感,描写五花八门的人体排泄物,描写对女性生殖器的厌恶,还反复提到一个受绞刑的人行刑时的反射性射精。人被描写成螃蟹、大蜈蚣或食虫植物。巴勒斯说过,“小说形式也许过了时”,作家将不得不推出更为准确的手法,“以便在读者身上产生下流照片那样的效果”。他的小说——《赤裸的午餐》以及三部曲《温柔的机器》、《爆炸的门票》、《新星快车》——都是“剪贴”作品:“你可以剪到《赤裸的午餐》的任何交叉处。”它是一个“连续不断的叙述”,因为《赤裸的午餐》不需要历史。他其它的小说也是用纸条写好、任意拼贴起来的。现实中没有现实,因为再也没有范围,再也没有界限了。
类似的热衷也贯穿于让·热内的作品中。不过他的作品首先是讴歌下层阶级的。正如苏珊·桑塔格所写的那样:“犯罪、性与社会的堕落,最重要的,还有凶杀,都被热内理解为赢得荣耀的机会。”热内把小偷、强奸犯、凶杀犯的世界看成唯一诚实的世界。因为在这里,最深刻、最犯禁的人类冲动都以直接、原始的措词表现出来。在热内看来,吃人肉和肉体结合的幻想代表了关于人类欲望的最深刻的真理。
狄奥尼索斯帮
天启情绪在任何地方都不像在自称为“狄奥尼索斯剧院”的创新运动中表现得那样带劲。这场运动把它的戏剧团体称之为狄奥尼索斯帮。它主要强调自发性,强调放浪形骸,强调感觉交流,强调东方神秘主义和仪式;它的主旨与旧式激进剧院不同,不是要改变观众的观念,而是要重建观众和演员的心理。办法是让双方共同参加解放仪式。这场运动培养了一派反陈规、反技巧的戏剧,它的根据是:任何形式的表演或脚本,任何形式的技巧或谋算,都是“非创造性的、反生活的”。
在结构完美的传统戏剧中,没有松散的结尾,没有道德的含混,没有无用的情节;有的总是一种把行动引向结局的内在逻辑,因为剧作家想要说明一个问题。然而“新戏剧”不信那种有条不紊的传统,并且指责它主观武断,过于挑剔。传统戏剧因而并不是剧作家自己的戏剧,因为剧本或多或少受到限制。而新戏剧却想把行动展开,抹去观众和舞台的界限,取消观众和演员的区别。由于它不相信思想,所以就设法在戏剧中恢复一种原始仪式感。
戏剧中这种新情绪的原型是朱莲·贝克和朱迪丝·马利纳所组织的“活力剧院”。这个剧团在欧洲作了几年巡回演出后,创造出一种风格新颖的随意动作,并鼓吹一种革命的无政府主义。他们的新信条是“戏剧必须解放”,“必须走向街头”。贝克抨击过去的戏剧的话,使人想起马里内蒂的未来主义宣言:
形形色色的说谎戏剧将要完蛋。……我们不需要莎士比亚的客观智慧,他的悲剧意识是专门留给出身高贵的人们的经验。他对集体欢乐一窍不通,所以在我们时代他毫无用处。重要的是不要受诗的诱惑。正因为如此,阿尔托大声疾呼“烧掉剧本”。
其实,整个智性的戏剧将要完蛋。本世纪和过去许多世纪的戏剧在演出和感染力方面都是智性的戏剧。人们离开了我们时代的剧院就去思考。然而,我们的思考受到业已受限制的思想的限制,变得陈腐不堪,所以不堪信任……
因此,在“活力剧院”的明星剧《今日天堂》里,观众被邀请走到脚光下,同舞台上的演员合为一体,而其他演出人员却在剧院里游来逛去,吸着大麻跟观众攀谈。不时有一个演员回到舞台上,把全身衣服剥得只剩下一块缠腰布,并鼓动观众如法泡制。其意图很少达到无非是组织某种形式的群众性的纵情狂欢。最后劝诱每个人离开剧院,让他们去说服警察也搞无政府主义,去冲击监狱,释放犯人,制止战争,以“人民”的名义接管城市。
如果在戏剧界有一个新情绪的化身的话,那就非法国作家兼批评家安托纳·阿尔托莫属了,此人死于一九四八年。阿尔托原来受过训练,准备当演员,他在一九二八年,跟罗伯特·阿伦创建了“阿尔弗雷德·贾里剧院”。在那里,他按照贾里的精神开始给观众驱邪。阿尔托相信人们必须“结束”戏剧对剧本的服从,而且应当恢复介乎手势和思想之间的一种独特语言的标志。尽管阿尔托没有提倡日常生活中的残酷或残暴色情狂,但他相信他的戏剧的仪式化暴力能够给观众一种放纵感,并产生医疗功效。在这方面,他就是后现代主义这股大潮流的组成部分,这些人抨击理性,力图返回原始的冲动根源。
六十年代的美国,富家子弟玩弄革命,有时竟因此送命。他们追求幻觉,有时又造成悲剧。所以藏在阿尔托“残酷戏剧”背后的这一类理论不可避免的要风靡一时,尽管从来没有得到真正的理解。在这一阶段,关于作为仪式的戏剧的种种议论中,有一种奇特的空虚感,一种缺乏信念、单纯做戏的情绪。
正如埃米尔·杜尔凯姆指出的那样,仪式首先依赖一种神圣和亵渎之间的明确界限,这一界限是所有参与文化的人一致同意的。仪式把守着神圣的大门,其功能之一就是通过仪式唤起的敬畏感保留不断发展的社会必不可少的那些禁忌;仪式,换句话说就是对神圣的戏剧化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