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本主义文化矛盾-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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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志的胜利
西方意识里一直存在着理性与非理性、理智与意志、理智与本能间的冲突,这些都是人的驱动力。不论其具体特征是什么,理性判断一直被认为是思维的高级形式,而且这种理性至上的秩序统治了西方文化将近两千年。
现代主义打乱了这一秩序。它是昂扬精神的胜利,是意志的胜利。在霍布斯和卢梭看来,智力是欲望和情感的奴隶。在黑格尔看来,意志是知识的必要成分。而在尼采看来,意志与审美方式相融合后,知识便在其中极其直接地由迷醉和梦境中导出如他在《悲剧的诞生》第一行所说,是“领悟的,而非靠探查得来的”。如果审美体验本身就足以证实生活的意义,那么道德就会被搁置起来,欲望也就没有任何限制了。在这种探索自我与感知间关系的活动中,任何事情便都成为可能。
现代主义重视的是现在或将来,决非过去。不过,人们一旦与过去切断联系,就绝难摆脱从将来本身产生出来的最终空虚感。信仰不再成为可能。艺术、自然或冲动在酒神行为的醉狂中只能暂时地抹煞自我。醉狂终究要过去,接着便是凄冷的清晨,它随着黎明无情地降临大地。这种在劫难逃的焦虑必然导致人人处于末世的感觉——此乃贯穿着现代主义思想的一根黑线。这种终结感,这种人处于天下大乱年代的意识,如弗兰克·克莫德所说,“正是我们称之为现代主义的事物的主要标记,它就像天启式乌托邦是政治革命的标记一样。……它的重新出现是由我们文化传统的特性所决定的。”
在讨论现代主义时,划分“左”、“右”意义不大。正如托马斯·曼所说,现代主义培养了人“对深渊的同情心”。尼采、叶芝、庞德和温德姆·路易斯在政治上右倾。纪德是异教徒。马尔罗是革命家。无论政治派别如何,现代运动还是由于种种原因联合了起来,最初是出于对社会秩序的愤恨,最后是出于对天启的信仰。这一思想轨迹使现代主义运动具有永不减退的魅力和持续不衰的激进倾向。
传统的现代主义试图以美学对生活的证明来代替宗教或道德;不但创造艺术,还要真正成为艺术——仅仅这一点即为人超越自我的努力提供了意义。但是回到艺术本身来看,就像尼采明显表露的那样,这种寻找自我根源的努力使现代主义的追求脱离了艺术,走向心理:即不是为了作品而是为了作者,放弃了客体而注重心态。
六十年代的后现代主义发展成一股强大的潮流,它把现代主义逻辑推到了极端。在诺曼·O·布朗和米歇尔·福科的理论著作中,在威廉、巴勒斯、让·热奈、尤其是诺曼·梅勒的小说中,在今天已经包围我们的流行色情文化中,人们看到了现代主义意图的逻辑发展顶点。正如黛安娜。屈瑞林所说,他们都是些“超出意识范围的冒险家”。
后现代主义的精神状态表现在如下几个方面。首先,后现代主义反对美学对生活的证明,结果便是它对本能的完全依赖。对它来说,只有冲动和乐趣才是真实的和’肯定的生活,其余是非是精神病和死亡。另外,传统现代主义不管有多么大胆,也只在想象中表现其冲动,而不逾越艺术的界限。你们的狂想是恶魔也罢,凶杀也罢,均通过审美形式的有序原则来加以表现。因此,艺术即使对社会起颠覆作用,它仍然站在秩序这一边,并在暗地里赞同形式尽管不是内容的合理性。后现代主义溢出了艺术的容器。它抹煞了事物的界限,坚持认为行动'acting
out'本身无须加以区分就是获得知识的途径。“事件”和“环境”、“街道”和“背景”,不是为艺术,而是为生活存在的适当场所。
奇特的是,上述这些没有一件是完全新颖的。西方所有的宗教里一直存在一种秘密的传统,它允许某些人参加私下的放纵仪式,享受完全的自由。这些人就是暗中结社的所谓“诺斯替教徒”。诺斯替教'Gnosticism'的思想方式为人们反抗社会对他们的限制提供了根据。但在过去这种知识是秘而不宣的,其成员也守口如瓶。后现代主义最令人惊奇的一点就是它把曾经秘而不宣的东西公开宣布为自己的意识形态,并把这一精神贵族的财产变成了现今大众的财产。诺斯替思想模式一直撞击着文明的历史戒律和心理禁忌。这种攻击目前已变成了一场广泛文化运动的纲领。
看上去教义松散的后现代主义潮流沿着两个方向向前发展。它在哲学方面是一种消极的黑格尔主义。米歇尔·福科认为人是短命的历史化身,有如“沙滩上的足迹”,浪涛打来便荡然无存。被称作“万物之灵”的人类的那些“荒芜而又瘟疫横行的城市行将崩溃”。这已不只是西方的衰落,而是一切文明的终结。上述观点看来挺时髦,其实不过是一种把思维推向荒唐逻辑的文学游戏。如同达达主义和超现实主义赌气的胡闹,人们即便能记住其中一小部分,也不过是用它来作文化史的注脚而已。
沿着另一方向发展的后现代主义潮流却具有重要得多的内涵。它以解放、色情、冲动自由以及诸如此类的名义,猛烈打击着“正常”行为的价值观和动机模式,为这场攻坚战提供了心理学武器。后现代主义理论的重要意义正在于它通俗化了的这一方面。因为这意味着中产阶级价值观的危机已迫在眉睫。
资产阶级世界观的消亡
至十九世纪中叶,资产阶级世界观——理性至上,讲究实际,注重实效——不仅统治了技术—经济结构,而且逐步控制了文化,尤其是宗教体系和向儿童灌输“合宜”动机的教育体系。它到处取得胜利,只是在文化领域受到了抵制。反对者鄙弃它那种非英雄、反悲剧的情绪,以及它对待时间有条不紊的态度。
已如上述,近一百年的反资产阶级的文化力图摆脱社会结构,取得自身独立。它先是在艺术领域否定资产阶级价值观,后来又通过割据建立起一些飞地,使波希米亚和先锋派能够在其中保持相反的生活方式。到了世纪之交,先锋派已经成功地建立了自己的“生活空间”,及至一九一○-一九三○年间,它开始向传统文化发动攻势了。
反资产阶级艺术家在理论和生活方式两个方面均取得了胜利。这些胜利标明,艺术自治精神和反体制主义已在文化领域占据了支配地位。在艺术领域,在美学理论层次上,极少有人抵制大胆实验、自由作为、放任感知的观念,也没有什么人反对诸如“冲动优于秩序”、“想象不受纯理性批评影响”之类的提法。在今天的后现代主义文化中,无人站在秩序和传统的一边,因此先锋派也不复存在了。剩下的只有追求新事物的愿望——或是对新、旧事物的一律厌倦。
传统资产阶级的生命机制——理性主义和清醒持重习惯——现在绝少文化方面的维护者;同时它又未能确立任何富于文化意义或风格形式的体系,以便在思想和文化上赢得人们的敬重。如果我们同意某些社会学家的推论,认为技术官僚倾向正统治着文化体系,那么人人将会发现事实完全相反。我们今天面对的现实是文化和社会结构的激烈机制断裂,而正是这种断裂在历史上为更加直接的社会革命铺平了历史道路。
新的革命已经以两种主要方式开始了。第一,文化自治。这在艺术上已获实现。目前它开始转入生活领域。后现代主义趋势要求以前在艺术狂想中已经耗尽的东西必须在生活中加以实践。艺术和生活没有区别。艺术所允许的事生活也会允许。
第二,文艺小社团'cenacle'曾经实践过的生活方式,目前已主宰了文化生活。很多人在社会上肯定是少数,就数目来看并不少正在模仿这些方式,不论它是波德莱尔那种对生活的冷面相对,还是韩波式的幻象怒火。变化的规模之大给六十年代的文化运动带来了特殊的声势。伴随而来的是,一度限于少数名流的波希米亚生活方式如今广泛地在大众传播工具的巨大屏幕上展现出来。
这两种变化的汇合加强了“文化”对“社会结构”进攻的力量。从前每当这些攻击发动之时——比方说,当安德烈·布雷东在三十年代提出超现实主义主张,要将巴黎圣母院尖塔换成巨大的玻璃祭瓶,一个瓶里装血,一个装精液,以便把圣母院变成处女的性教育学校——当时这一提议被看作是社会上享有特许权的“傻子”所开的过重的玩笑,竟一直流传下来。然而今天流行的幻觉摇滚文化的兴起以及在文化领域新近形成的对黑人大众的幽默和暴力的所谓“新感觉”明显地打击了维护社会结构的动机系统和心理反应系统。在这层意义上,六十年代文化具有一种新的、也许是特殊的历史蕴含,它既是终结,又是开端。
第二节 从新教伦理到幻觉剂哄动
文化观念方面的变革具有内在性和自决性,因为它是依照文化传统内部起作用的逻辑发展而来的。在这层意义上,新观念和新形式源起自某种与旧观念、旧形式的对话和对抗。但文化实践和生活方式的变革必然与社会结构互相影响,因为艺术作品、饰物、唱片、电影和戏剧都在市场上买卖。而市场是社会结构和文化互相交汇的地方。整个文化的变革,特别是新生活方式的出现之所以成为可能,不但因为人的感觉方式发生了变化,而且因为社会结构本身也有所改变。从美国社会高消费经济状态下新的购物习惯的发展,及其对新教伦理和清教精神这两项准则支持着美国资产阶级社会的传统价值体系的侵蚀中,我们可以清楚地见出上述变化。新教伦理和清教精神的崩溃归咎于社会结构与文化的变革,使得美国社会中有关劳动与报偿的合法信念遭到破坏。由于这种转变,也由于目前缺乏任何一种根深蒂固的新道德观念,当今公众情绪中普遍存在着迷惘感和沮丧感。在此我打算运用本书关于现代主义和资产阶级社会的基本论点,专门清理一下现代主义对美国社会所造成的影响,因为美国代表着资产阶级社会的典型模式。
小城镇生活方式
新教伦理和清教精神强调工作、清醒、俭省、节欲和严肃的人生态度。它们规定了人的道德行为和社会责任。本世纪六卜年代的后现代主义文化自称“反文化”,因而被认为是有意蔑视新教伦理,宣布清教传统结束,并向资产阶级价值观发动最后的攻击。这些事做来容易。新教伦理和清教精神作为社会事实,早已被侵蚀蛀空了。它们仅仅作为苍白无力的意识形态蹒跚拖延至今。与其说它是现实的行为规范,不如说是道德家用来劝世喻人,或是社会学家用来编织神话的材料。事实上,正是资产阶级经济体系——更精确地说是自由市场——酿成了传统资产阶级价值体系的崩溃。这是美国生活中资本主义矛盾产生的根源。
美国的新教伦理和清教精神是农夫的、小城镇的、商人的和工匠的生活方式合成的世界观。正如佩奇·史密斯提醒我们时所说,“若把家庭和教堂排除在外”,美国“直到二十世纪初叶的社会组织基本形式是小城镇。”小城镇连同它的宗教构成了美国社会的生活与特征。在开垦时期的危险环境中,有必要强制推行一些严格的社区公共准则;这些准则赋予生存经济'subsiste-mce
economies'中的工作和节制以意义与合法性。
如果说“清教精神”和“新教伦理”概括了美国社会的核心价值,那么,有两个人物可以代表这种美国早期精神:一个是清教徒乔纳森·爱德华兹,一个是新教徒本杰明·富兰克林。他俩共同分享着十八世纪美国伟人的声誉。这两个人的思想和布道活动为美国性格的道德风范作出了具体规定。
正如V·W·布鲁克斯在《美国的成年》一书中所述:
延续三代之久的美国主要性格集中体现在一种典型人物身上,此人既是行动者又是上帝。这类典型美国人直到十八世纪才分裂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