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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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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我父亲年轻时,曾经度过一年左右的流浪生活。”灰田开始讲述,“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的事。那是个大学纷争的风暴席卷全国的时代,就文化而言是反文化风潮的鼎盛期。具体情况没有告诉过我,好像是在东京的大学里念书时目睹了一些不可理喻、愚不可及的事,结果父亲厌倦了政治斗争,从运动中抽身。申请休学后,独自一人漫无目的地周游全国。靠干体力活赚取生活费,得空就看看书,还接触了许多人,积累了人生的经验。父亲常常说,说不定那是自己最幸福的时代。从那种生活中学到了许多重要的东西。我从小就听了无数遍那些日子里他经历的种种事情。简直就像士兵在讲述远古时代发生在远方的战争趣闻。那段流浪生活结束后,父亲重返大学,开始了平静的研究生涯,再也不曾出门远游。据我所知,父亲大致过着仅仅往返于家和职场之间的生活。不可思议吧。无论看上去多么四平八稳的人生,肯定都会有巨大的虚脱期。也许能说成为发疯而准备的时期。人类大概需要这种类似间歇期的东西。”
 
那年冬天,灰田的父亲在大分县深山中的一处小温泉做勤杂工。他彻底喜欢上了那个地方,打算安心待上一段时间。每天完成规定的体力活,干完分派给自己的几件杂务,其余时间就可以自由支配。尽管薪水可想而知,但提供一日三餐还有宿舍,能随意泡温泉。还可以躺在狭小的单人间里,利用空闲时间尽情读书。周围的人们对这位寡言古怪的“东京学生哥”很亲切。提供的饭菜尽管简朴,但用的都是本地产的新鲜食材,非常美味。最重要的是那里与世隔絶,因为信号不好看不到电视,报纸也只能看到头一天的。最近的公交车站位于沿着山路走下去三公里的地方,只有旅馆的一辆破吉普能跑到那里的险路。连通上电也是最近的事。
旅馆前面流过一条美丽的山涧,能捉到许多色彩鲜艳、肉质肥厚的河鱼。鸟儿尖声啼叫着在河上喧闹地飞来飞去,看到野猪和猴子也是平常事。山上是野菜的宝库。在这孤絶的环境中,青年灰田尽情沉湎于读书和思考,不再关心现实世界复杂繁多的事情。
住进旅馆后大概两个月,他开始和一位房客聊天。那是个看起来大约四十五六岁的男人,身子长,手脚也又细又长。短发,额头光秃秃的,戴着金丝眼镜,脑袋的形状像刚生下来的鸡蛋一般圆溜溜。他肩挎一只塑料旅行包,独自走上山来,从一周前便寄宿在这家旅馆里。外出时,总是皮夹克配牛仔裤外加工作靴的装扮。天冷时会戴上绒线帽,脖子上绕一条藏青色围巾。他姓绿川。至少这姓氏连同东京都小金井市的住址都留在了登记簿上。为人好像一丝不苟,每天正午前结一次账,用现金付清前一天的房钱。
(绿川?这里又有个带色彩的人。然而作没有插嘴,侧耳倾听。)
自称绿川的男人无所事事,有空就去泡露天温泉。到附近的山上散步,烤着被炉一本又一本地读自己带来的文库本(多半是无害的推理小说)。晚上一个人喝两合1烫热的酒。既不会多,也不会少。他像灰田的父亲一样寡言,没有必要的事情就不跟别人说话,然而旅馆的人们并不介意,他们习惯了这类客人。特地跑到这种深山里来泡温泉的人,多少都有些怪癖,长期逗留的客人这种倾向就更明显。
青年灰田在天还没有亮的时候泡在河边的露天温泉里,恰巧绿川也来了,是他先打的招呼。不知何故,绿川似乎第一眼就对这个做勤杂工的青年有不小的兴趣。说不定看到灰田休息时坐在檐廊边看乔治巴塔耶选集也是原因。
我是从东京来的爵士钢琴家,绿川说。因为私生活上遇到了无趣的事,对每天的工作也感到疲倦,想在安静的环境中休息一段日子,就一个人跑到这深山里来了。可以说是在漫无计划的旅行中,出于偶然走到了这里。这里没有多余的东西,很合我的心意。你好像也是从东京来的吧。
微暗中,灰田泡在温泉里,寥寥几句说明了自己的情况。向大学提出休学申请,漫无目的地游历。反正大学也处于封锁状态,留在东京也没什么意义。
现下东京发生的事情,你就不关心吗?绿川问。蛮好看的。每天到处都是各种骚乱,简直就像世界翻了个底朝天。错过了这样的好戏岂不可惜?
世界不可能那么简单就翻个底朝天的,灰田笞道。翻个底朝天的是人自己。就算错过了这种闹剧也没什么好可惜。他那冷漠又直率的谈吐似乎很合绿川的意。
说不定这附近有什么地方可以弹弹钢琴?他问青年灰田。
翻过一个山头,那里有所中学,放学后也许可以借那儿音乐教室的钢琴弹弹。灰田答道。绿川喜出望外。抱歉,回头可以请你领我去那儿吗?灰田把这话告诉了旅馆老板,老板说既然如此就领他去吧,并给中学打电话交涉妥当,对方同意借用钢琴。午饭后,两人翻过山岭赶到那所中学。刚下过雨,山路滑溜溜的,绿川将挎包斜背在肩头,走得又快又稳。外表看上去是个城里人,腰腿倒出人意料地强健。
音乐教室里古老的立式钢琴键盘受力不匀,音也调得不敢恭维,但大体在可以容忍的范围内。钢琴家坐在吱吱作响的琴凳上,伸开十指将八十八个琴键试了个遍,确认了几个乐音。五度,七度,九度,十一度。他看似对音响并不满意,但按一按键盘似乎就能获得一定的物理性满足。看他那敏捷强韧的指法,灰田猜想他应该是位相当有名的钢琴家。
大致确认了钢琴的状态,绿川从挎包中取出一个小布袋,小心地放在钢琴上。是一只上等布料做的袋子,袋口用细绳扎紧。或许是谁的骨灰。青年灰田猜测。演奏钢琴时把那只布袋放在乐器上似乎是他的习惯。他的动作给人这样的印象。
然后,绿川犹犹豫豫地弹起了《午夜时分》。一开始,就如同一个人踏入山涧试探水流,寻找立足之处,他认真而小心翼翼地弹奏一个个和弦。主题奏完,接着是一段长长的即兴演奏。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手指彷佛是熟悉了水性的鱼儿,动作开始变得轻灵舒展。左手鼓舞着右手,右手刺激着左手。青年灰田其实对爵士乐不太了解,但碰巧知道这支由塞隆尼斯?蒙克作曲的曲子,感觉绿川的演奏内质坚致,十分美妙,里面隐匿着深邃的灵魂,让人几乎无心介意钢琴音高的问题。在深山的初中音乐教室里,作为唯一的听众聆听那音乐,有种体内的污秽被荡涤净尽的感觉。展现在眼前的率直的美,是与充盈着臭氧的清凉大气、清冽澄澈的山涧交迭重合彼此呼应的东西。绿川全神贯注地演奏,现实中的琐事似乎从他身畔消散了一般。青年灰田还从未见过如此专心致志的形象。他凝望着绿川那像独立的生命体般跃动自如的十指。
大约花了十五分钟弹完乐曲,绿川从包里拿出—条厚毛巾,细心拭去脸上的汗水,像冥想似的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说:“好,足够了。咱们回去吧。”然后伸手拿起钢琴上的小布袋,小心地放回包里。
“袋子里是什么?”
灰田下决心问道。
“是护身符。”绿川淡然笞道。
“是钢琴的守护神之类的?”
“不是,大概可以说是我的分身。”绿川嘴角浮出疲倦的微笑,说道,“这里面有个奇怪的故事。说来话长,而我现在又累得没力气讲话。”
 
讲到这里,灰田停下话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然后望着作。当然,作眼前是儿子灰田。但大约是由于年龄相仿,在作的意识中,父子的身影自然而然地重合起来。有一种两个迥然相异的时间性混为一体的奇妙感觉。或许实际经历这件事的不是父亲,倒是眼前这位儿子。没准他是假托父亲的虚像,讲述自身的经历。作忽然为这种错觉袭扰。
“已经太晚了。要是你犯困的话,剩下的我们下次再讲。”
没关系,我一点也不困,作说。实际上,他已然睡意全消,很想听听后事。
“那好,接着说。我也还不困。”灰田说。
 
绿川当着灰田的面弹钢琴,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初中音乐教室里弹了十五分钟的《午夜时分》,他对钢琴的兴趣似乎就此消释了。青年灰田劝他:“你不想继续弹钢琴了吗?”他只是默默地摇头。这下灰田也死了心。绿川已经不打算弹钢琴了,尽管他还想再好好听绿川演奏一次。
绿川拥有真正的才华。这毫无置疑的余地。他的音乐具有物理地、从肉体上震撼听者的力量。全神贯注倾听他的音乐,会产生一种货真价实的感受,彷佛自己被带到了另外某个世界。这可不是轻易能产生的东西。
拥有这种非同寻常的资质,对他本人来说意味着什么?青年灰田无法切身感受并理解。对于拥有者来说,这是至福呢,还是重负?是恩宠,还是诅咒?抑或是将这些统统包含在内的东西?总而言之,绿川没有给人足够幸福的印象。他脸上的表情大抵介于忧郁和冷漠之间。偶尔浮上嘴角的微笑,有种压抑的、隐含着知性反讽的东西。
绿川有一天叫住正在后院劈柴搬柴的青年灰田。
“你喝不喝酒?”他问。
“只喝一点点的话,没问题。”青年灰田回答。
“一点点就行。今晚陪我喝一杯。老是一个人喝酒,我嫌烦了。”绿川说。
“傍晚我还有杂活要干,得等到七点半左右。”
“行。七点半左右到我房间来,好吗?”
 
七点半,青年灰田来到绿川的房间。准备了两份晚餐,酒也烫好了。两人相对而坐,喝酒吃菜。准备的饭菜,绿川连一半都没吃掉,只顾自斟自饮。只字不提自己的情况,却对灰田的出生地(秋田)和东京的大学生活追问个不停。得知他是哲学系的学生,便问了几个专业问题。关于黑格尔的世界观,关于柏拉图的著作。一交谈便知道,他曾经系统地读过这些书,并非一味只看无害的推理小说。
“是么,那你相信逻辑那玩意喽?”绿川说。
“是的。我基本是相信逻辑的,把它当作靠山。我本来就是做这门学问。”灰田答道。
“不太喜欢不符合逻辑的东西?”
“喜不喜欢姑且不论,但不分青红皂白,把不合逻辑的事物拒于千里之外,这种事我是不会干的。我还不至于把逻辑奉为信仰。探索这种不合逻辑的事物与逻辑性的接触点也很重要。”
“比方说,你相信魔鬼的存在吗?”
“魔鬼?就是那个头上长角的魔鬼吗?”
“是呀。但是不是真长着角,我就不知道了。”
“如果是作为‘恶’的比喻,我当然不妨相信有那样的魔鬼。”
“‘恶’的比喻套上现实外形的魔鬼又如何呢?”
“这个嘛,在亲眼看到前,我心里没底。”灰田说。
“等你亲眼看到那家伙,说不定就晚了。”
“不管怎样,我们是在讨论假设。要想继续探究这个话题,就需要更明确的具体例子。就像桥必须要有桥梁一样。假设这个东西,越往前走就越脆弱,得出来的结论也就越不可靠。”
“具体例子吗?”绿川喝了一口酒,皱起了脸,“但有时这样的具体例子一出现就必须归结到一点上:接受还是不接受,相信还是不相信。没有中间环节。就好比精神的飞跃,逻辑在这里使不上力气。”
“的确,说不定在这种时候是使不上力气。因为逻辑这东西并不是方便顺手的手册。但等到事过之后,恐怕还是可以适用逻辑性的。”
“等到事过之后,很可能就太晚了。”
“太晚还是不晚,这是另外一个问题,跟逻辑无关。”
绿川笑道:“的确像你说的那样,哪怕知道事过之后未免太晚,也是个跟逻辑无关的问题。确实是正确结论。没有反驳的余地。”
“绿川先生,难道你有过这样的经历?接受某种东西,信赖它,从而超越逻辑性得到飞跃?”
“没有。”绿川说,“我什么都不信。既不相信逻辑,也不相信非逻辑。既不相信上帝,也不相信魔鬼。其中没有假设的延长,也没有飞跃之类的玩意儿。只是把它当作那个东西默默地接受下来。这正是我的根本问题。我无法巧妙地筑起一道高墙,严格区别主体和客体。”
“可是你有音乐才能。”
“你这么看吗?”
“你的音乐里无疑有一种震撼人心的率真。我对爵士乐知道得不多,但这一点还听得出来。”
绿川不耐烦似的摇摇头。“呃,才能有时的确是种让人愉快的东西。既体面又惹人注目,弄得好的话还能赚大钱。还会有女人投怀不送抱。有总比没有好。不过才能这东西呀,灰田君,只有在肉体和精神全神贯注的支撑下才会发挥作用。脑袋里哪个地方掉下一颗螺丝,或者肉体哪个部位啪地断了根线,全神贯注什么的就会一下子消失不见。比如说仅仅是因为槽牙疼或者肩膀酸,你就弹不好钢琴。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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