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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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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理微微一笑。“才华嘛,我不太清楚,但我的作品在这里卖得很好。尽管赚不了大钱,但自己制作的东西以某种形式被别人需要,是件很美妙的事。”
“我理解。”作说道,“我也是个制作东西的人。虽然制作的东西大不相同。”
“就像火车站和盘子一样不同。”
“两者都是我们生活中必需的东西。”
“那当然。”惠理说,然后想着什么。口角的笑意一点点淡下去。“我很满意这里。大概会埋在这片土地上吧。”
“再也不回日本了?”
“我有芬兰国籍,最近芬兰话也说得流利多了。虽然冬季很长,但反倒可以多读些书。也许有一天自己想动笔写点什么。孩子们也熟悉这片土地,还结识了不少朋友。爱德华是个很好的人哦。他的家人都待我很好,工作也上了正轨。”
“而且这里需要你。”
惠理抬起脸,直直地看著作的眼睛。
“在接到阿柚遇害身亡的消息后,我下决心埋葬在这个国度。是青打电话告诉我的。那时候我大女儿正在肚子里,所以连葬礼也没能参加。那对我来说是非常非常难受的事,好像胸膛真的要裂开一样———阿柚在某个我不知道的地方惨遭杀害,被烧成灰,再也见不到她了。那时候我下定决心:如果生下来的是个女孩,就取名叫柚,而且再也不回日本了。”
“原来她叫柚。”
“柚?黑野?哈泰宁。”她说,“至少在这个名字的发音里,阿柚的一部分还继续活着。”
“可是,为什么阿柚要一个人去滨松?”
“就在我移居芬兰后不久,阿柚搬到了滨松。不清楚理由。我们定期写信,但是她只字未提前因后果,只写了一句,说由于工作需要搬到滨松了。找工作的话,名古屋肯定也要多少有多少,她单身一人在陌生的土地上生活,简直就等于自杀。”
阿柚是在滨松市内自己的公寓里,被人用衣带之类的东西勒住脖颈杀害的。作在报纸的微缩胶卷和过期杂志上读到了详细报道,还上网检索过。
那不是入室盗窃杀人。装有现金的钱包仍然放在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动也没动。而且也没有受到强暴的迹象。屋内整洁有序,没有反抗的痕迹,同一楼层的邻居不曾听到可疑的响动。烟灰缸里丢着几根薄荷香烟的烟蒂,但那是阿柚自己抽的。(作不禁皱眉,她居然抽烟?)行凶时间推定为晚间十点至深夜,那天从傍晚时分直到天明,下了一夜五月里罕见的冷雨。她的尸体是在三天后发现的。整整三天,她都以同一姿势躺在厨房的地板革上。
杀人动机始终不清楚。有人趁着黑夜侵入室内,无声无息地将她勒死,什么都不偷什么都不干就扬长而去。房间有自动电子锁,门上挂着安全链。不知是她从里面开的门,还是凶手搞到了备用钥匙。她孤身一人住在这公寓内。据公司同事和邻居们说,她也没有特别亲近的朋友。姐姐和母亲有时从名古屋赶来看望她,此外她总是一人独处。在众人看来,她是个服装朴素、寡言老实的女子。对工作很热心,在学生中间的声誉也很好,只是一下班便不和别人来往。
为什么她竟会被勒死,谁都想不明白。最终,警察的侦破虎头蛇尾,连凶手的影子都没找到便中止了。关于这宗案件的报道也越来越少,最终消失。一宗凄凉而悲惨的案件,就像一夜下到天明的冷雨。
“她被恶魔缠住了。”惠理像揭秘似的用神秘兮兮的声音说,“那恶魔不即不离,就在她身后,对着她的脖颈吹出冰冷的气,一点一点把她逼上了絶路。不这么想,种种事情就无法解释。你的事也好,厌食症的事也好,还有滨松的事也是。我本来不愿说这种话。一旦说出口,那东西好像就会变成真实的存在。所以我一直把这话藏在心底,原本打算沉默到死。可是此刻,我决心在这里说出来。因为从此以后我们可能再也不会见面了。恐怕你得彻彻底底了解这件事。那就是恶魔,或者跟恶魔相近的东西。阿柚终究没摆脱那家伙。”
惠理长叹一声,凝视着桌子上的双手。那明显在剧烈颤抖。作将视线从那双手上移开,从飘曳的窗帘间望向窗外。屋内降临的沉默充满深深的悲痛,令人窒息。当中无言的思绪像深剜地表、造出湖泊的古代冰河,沉重而孤独。
“你还记得李斯特的《巡礼之年》吗?里面有一支阿柚经常弹的曲子。”过了不久,作为了打破沉默,问道。
“《Le Mal du Pays》。我当然记得很清楚。”惠理说,“现在我还常常听。你想听吗?”
作点点头。
惠理起身到木柜上的小型音响前,从摞在一起的CD中取出一张,放在播放器的转盘上。音箱里流淌出《Le Mal du Pays》的旋律。单手轻轻弹奏出单音构成的朴素的主旋律。两人再次隔着餐桌坐下,默默地聆听。
在芬兰的湖畔听到这段音乐,和在东京公寓中听的有几分相异的韵味。但不管在何处听,不管其中是否有激光唱盘与老式LP的差异,那音乐都没有变化,依旧很美。作想象阿柚坐在客厅的钢琴前演奏这支曲子的光景。她俯身面对键盘,闭着眼睛,微张着嘴唇,探寻着不成声音的语言。这种时候,她游离了自己,身在别处。
不久这支曲子奏完,短暂间隔之后,进入下一支曲子。《日内瓦的钟声》。惠理用遥控器调低功放的音量。
“跟我一直在家里听的,演奏的感觉不太一样。”作说。
“你听谁的演奏?”
“拉扎尔?贝尔曼。”
惠理摇摇头。“我没听过这个人的演奏。”
“他的演奏可能更唯美些。刚纔的演奏非常精彩,但不太像李斯特,倒有些贝多芬钢琴奏呜曲的格调。”
惠理微笑着说:“阿尔弗雷德布伦德尔嘛,也许说不上唯美。但我很中意他。从很早以前起,我就—直听他的演奏,说不定是耳朵习惯了。”
“阿柚这支曲子也弹得很美,充满激情。”
“是啊。她演奏这种长度的曲子非常美妙。如果是大作品的话很遗憾,弹到中途她就无力为继。不过每个人都有各自的风格。她的生命仍然鲜活地藏在这种晶莹闪烁的乐曲里。”
在课外学堂,当阿柚教几个孩子弹钢琴时,作和青大概在小操场上和男孩们踢足球。分成两支球队,把球踢向对方的球门(大多是用纸板箱搭的)。作一面传球,一面似听非听地听着从窗口传出来的钢琴音阶练习。
逝去的时间变成尖利的长签,刺穿作的心脏。无声的银色痛感袭来,将脊椎变成冻凝的冰柱。那痛感始终以相同的强度留在那里。他屏住气息,紧闭双眼,一声不响地忍受着疼痛。阿尔弗雷德布伦德尔继续端庄地演奏。曲集从《第一年:瑞士》移向《第二年:意大利》。
直至此时,多崎作才终于接纳了一切。在灵魂的最深处,他领悟了。心与心之间不是只能通过和谐结合在一起,通过伤痛反而能更深地交融。疼痛与疼痛,脆弱与脆弱,让彼此的心相连。每一份宁静之中,总隐没着悲痛的呼号;每—份宽恕背后,总有鲜血洒落大地;每一次接纳,也总要经历沉痛的失去。这才是真正的和谐深处存在的东西。
“我说,作,她真的还活在各种各样的地方。”惠理在餐桌对面用嘶哑的声音一字一句说道,“我能感受到。在我们周围所有的声音里,在光里,在形状里,以及所有的……”
然后惠理双手掩面,再也说不出话来。作不知她是不是在哭。倘若在哭,那她就是无声地啜泣。
青和作踢足球时,为了拦住几个想去妨碍阿柚教钢琴的孩子,惠理和赤想方设法勾起他们的兴趣。或是读书,或是做游戏,或是到外边唱歌。但是很多时候,这样的尝试都不奏效,孩子们不倦不舍地跑来妨碍钢琴课。因为比其他事情更有趣。事不关己地在一旁看着他们俩苦斗,倒也很有意思。
作几乎是无意识地起身,绕到餐桌对面,默默地把手放在惠理肩头。她仍然用双手紧紧掩着脸。手触上去,才知道她的身子在不停颤抖。是肉眼看不见的颤抖。
“哎,作。”惠理的声音从指缝间透出来,“我有个请求。”
“好。”作说。
“能不能抱抱我?”
作把惠理从椅子上拉起来,从正面拥抱了她。一对丰硕的乳房像某种证据般紧紧贴著作的胸膛。后背上能感觉到她温暖厚实的双手。柔软濡湿的脸颊触着作的脖颈。
“我大概再也回不了日本了。”惠理小声耳语,温暖湿润的气息吹拂在作的耳朵上,“因为不管看到什么,我大概都会想起阿袖,还有我们……”
作一言不发,只是紧紧地抱着惠理。
两人站在那里紧紧相拥的身姿,应该从洞开的窗户外就能看见。可能会有人走过窗外,可能爱德华他们现在就会回来。然而这种事情都无关紧要。随便别人怎么想,他和惠理此时此地必须尽情拥抱,必须肌肤相触,将恶魔长长的影子抖落。大概就是为了这个,自己才赶到这里来的。
许久许久——过去了多长时间?——两人紧紧相偎。白色的窗帘在拂掠湖面而来的风中飘摇不止,她的脸颊一直濡湿,阿尔弗雷德?布伦德尔的《第二年:意大利》也未停止。《彼特拉克十四行诗第47号》,接着是《彼特拉克十四行诗第104号》。作连这些曲子的细节都记得一清二楚,可以随口哼出来。此时他才察觉,原来自己曾经何等深沉地将耳朵与心灵倾注于这音乐之中。
两人已经不再说一句话。语言在这里失去了力量。就像停止了舞蹈的舞者,他们只是静静相拥,委身于时间的流逝。那是过去与现在(大概还要加上一点未来)浑然化作一体的时间。两人的身体间没有空隙,她温暖的气息规律地吹拂在作的脖子上。作闭着眼,寄身于音乐的回响,聆听惠理的心跳声。那声音和系在堤坝边的小艇发出的咔嗒声交迭了。
 


17
两人再度隔着餐桌坐下,互相倾诉肺腑之言。许多都是长期收藏在灵魂深处、不曾化作语言的东西。他们掀起心灵的封盖,打开记忆的门扉,尽量如实地道出心声,静静地倾听对方的讲述。
惠理说:“最终我还是扔下了阿柚,没再管她。我千方百计一心想逃离她。想尽力逃得远远的,逃脱纠缠她的那个东西,不管那是什么。所以我沉湎于陶艺,跟爱德华结婚,来到了芬兰。当然说到底,这对我而言是自然的结局,并不是刻意为之。但这么一来就不必再费神照顾阿柚了——我并不是没有过这种心情。我比谁都喜欢她,长期以来甚至把她看作自己的分身,不管怎样都要支持她。可是另一方面,我真的疲惫不堪。一直忙于照料她,我真的已经筋疲力尽。如何努力也无法阻止她日趋严重地逃避现实,我真是苦闷极了。如果我继续留在名占屋,只怕也要变得不正常。但这种话无非是辩解吧?”
“你只是把心情坦率地说出来了。不是辩解。”
半晌,惠理咬着嘴唇。“不过,这跟我抛弃了她没有两样。于是她一个人去了滨松,被人以那么残酷的方式杀害了。她的脖颈很纤细、很美丽。记得吧?就像美丽的鸟儿,一点小小的力量就会让它折断。如果我在日本,那么残酷的事情肯定就不会发生。我不会让她一个人去陌生的地方。”
“也许。但就算那次没发生,可是总有一天,换一个地方,说不定还会发生同样的事。你不是阿柚的监护人,不可能二十四小时守在她身边。你有你的人生,你能做的事也有限。”
惠理摇摇头。“我也对自己这么说过,说过好多次。但是这种话根本救不了我。因为在某种程度上,我是为了保护自己才远离阿柚,这是不容置疑的事实。这跟她最终能否得救无关,是关乎我心灵安居之处的问题。何况其间连你也失去了。因为要优先考虑阿柚的问题,就不得不合弃无辜的多崎作。仅仅由于自己的原因,我给你造成了深重的伤害。其实,我是那么喜欢你啊……”
作沉默不语。
“但是,还不止这些。”惠理说。
“不止这些?”
“嗯。老实说,我舍弃你不单单是为了阿柚。那只是表面上的理由。归根到底还是因为我胆怯了。我缺乏身为女人的自信。我明白再怎么喜欢你,你大概都不会理睬我。我以为你心里大概向着阿柚,才能那样毫不留情地割舍你。就是说,那也是为了割断对你的感情。假如我有一丁点的自信和勇气,而不是无聊的自尊心,我想不管出现什么情况,我大概都不会那样冷酷无情地抛弃你。那时候的我,脑子一定出毛病了。真的对不起你。真心向你道歉。”
片刻的沉默。
“本该早点这样向你道歉。”惠理说,“道理我很清楚,可是怎么都做不到,因为我感到很羞耻。”
“我的事情,你就别介意了。”作说,“我总算度过了最危险的时期,也算成功地独自游过了黑夜的大海。我们大家各尽其力,活过各自的人生。而长远地看,就算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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