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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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长说:“我查过,有人说在中世纪的欧洲,六指的人曾经被当作男巫女巫用火烧死。还有人说十字军时代,某国六指的人被悉数杀光。只是真假难辨。据说在加里曼丹岛上,六指的小孩生下来就被送去当巫师。这种事情也许称不上好处吧。”
“巫师?”作说。
“总之是加里曼丹岛的事,”
至此,午休结束,谈话也结束了。作感谢站长请的便当,起身和阪本一起返回公司总部。
回到公司后,在图纸上加上几条该加的脚注。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就是从前听灰田说的他父亲的故事。在大分县深山温泉旅馆长期滞留的爵士钢琴家,演奏前放在钢琴上的布袋里,难道就装着浸泡在福尔马林里的双手的第六指?由于某种原因,他在成年后做手术将它们切除,放在瓶里随身携带。而且演奏前肯定要放在钢琴上面,就如同护身符。
当然,这不过是凭空想象,没有根据。而且那件事发生在(假如真有此事的话)四十多年前。然而越想越觉得这是有效的片断,可以填补灰田讲的故事中的空白。他握着铅笔坐在制图台前苦思冥想,直至黄昏到来。
翌日,作在广尾和沙罗见了面。两人走进住宅街深处一家法式小酒馆(沙罗知道许多遍布东京小巷深处的小店),吃饭时,作说了在名古屋和两位老朋友见面的经过和谈话内容。是概括地说的,可还是相当长。沙罗兴致勃勃地听他讲,不时打断他提问。
“在东京你家里借宿时,被你下药强奸了。白对大家这么说的?”
“是的。”
“她在大家面前非常逼真地描述了细节。她生性腼腆,从来避而不谈和性有关的话题。”
“青是这么说的。”
“她还说你有两张面孔。”
“她说‘光看表面那张脸,根本想不到底下还有另一张阴暗的面孔’。”
沙罗面露不快,沉思了一阵。
“我说,对于这一点,你能不能想起什么对得上的?比如说你和她之间,曾经有某个瞬间产生了特殊的亲密感。”
作摇摇头。“没有,我想从来没有过。因为我一直很注意,不让这样的情况发生。”
“一直都很注意?”
“就是说,努力不让自己意识到她是异性,所以尽量不制造两人单独相处的机会。”
沙罗眯起眼睛,歪歪脑袋。“你认为小团体的其他成员也这么小心?就是说,男孩们不把女孩们、女孩们不把男孩们当异性看待?”
“其他人当时是怎么想的,我当然不了解他们的内心世界。但以前我说过,不把男女关系带进小团体已经成了我们的默契。这一点一清二楚。”
“可是,你不觉得这很不自然吗?那个年龄的男男女女亲密交往,一天到晚待在一起,彼此间生出性方面的兴趣难道不是必然的趋势?”
“想找女朋友,像普通人那样一对一地约会,这种心情我也有过啊。当然也对性爱感兴趣。跟别人一样。也有在小团体之外找女朋友的选项。但对当时的我来说,那个五人小团体的意义高于一切。几乎无法想象离开它单独行动这种事。”
“因为其中存在美妙的和谐?”
作点点头。“人在其中,会觉得自己变成了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在其他地方很难找到那种特别的感觉。”
沙罗说:“所以你们只好把对性的关注强行锁进某个地方。为了不扰乱五个人的和谐,不让那个完美的小圈子崩溃。”
“时过境迁再回想当年,也许会发现不自然的地方。但在那个时候,我觉得那是非常自然的事。我们还只有十几岁,一切都是初次体验。根本不可能用客观的眼光看待自己所处的状况。”
“就是说,你们在某种意义上其实是被禁闭在那个小圈子的完美性中。可以这么理解吗?”
作稍微思索了一下。“在某种意义上也许是这样。但我们是自愿禁闭在那里面的。我至今都不后悔。”
“很有趣。”沙罗说。
白遇害半年前,赤在滨松同她的相会,也引起了沙罗的注意。
“问题不太一样,但这件事让我想起一个高中的同班同学。她长得很美,身材标致,家里又有钱,是所谓的归国子女,会讲英语和法语,成绩在班上也名列前茅。一举一动十分引人注目。被大家奉为女王,是低年级学生崇拜的对象。私立女校嘛,这些方面很厉害的。”
作点点头。
“大学进的是圣心女子大学,中间去法国留学两年。回国后又过了两年多,我偶然见到了她。那次是久别重逢,看到她时,我竟然说不出话来。该怎么说呢,她显得色彩暗淡。就像长期在强烈的阳光下暴晒,周身的色彩消退殆尽,虽然外表几乎没有变化,照旧是个大美人,身材也好……只是跟从前相比,色彩淡去很多。让人不禁想拿起电视遥控器把颜色调深几格。那是一次很奇妙的经历。短短几年间,人居然会那样明显地变得黯淡无光。”
她用完餐,等待甜品单送上来。
“我跟她不是特别亲密,但有共同的朋友,后来也偶尔碰面。每次见面,她的色彩都一点点暗淡下去。于是从某个时刻起,谁都能看出她已经风光不再,不再美丽动人,也不再魅力四射。连脑子似乎也变笨了,说话索然无味,观点平庸之极。她二十七岁时结婚,丈夫是政府机关的精英官僚,一看就是个浅薄无聊的男人。可是她完全不知道自己美貌已逝、魅力全失、不再引人注目了,还跟从前一样像女王似的招摇。在一旁看着都心情沉重。”
甜品单递上来,沙罗仔细地研究一番。决定后合上菜单,放在桌上。
“朋友们一个接一个离她而去。因为看到她那种模样实在心痛。不,说得准确些,那不是心痛,而是有种怯意。那是女人心里多少都有的怯意。担心女人最美好的时光分明已经逝去,自己却一无所知,或者说无法坦然面对,还和从前一样招摇,结果被众人暗地里耻笑和疏远。就是这样一种怯意。在她身上,鼎盛期比别人来得早。仅此而已。她所有的资质都在十几岁时像春天的庭院一样盛开怒放,等到花期一过,就急速地枯萎了。”
白发侍者走过来,沙罗要了份柠檬蛋奶酥。她从来不错过甜点,却能保持美丽的体形,作不得不佩服。
“关于白的事,恐怕你从黑那里能打听到更详细的情况。”沙罗说,“就算你那个五人小团体是和谐完美的共同体,有些事肯定也只能在女孩之间说。就像青说的那样。这种话大体不会传出女孩的小圈子。我们也许爱咋咋呼呼,但是会严格保守某种秘密。尤其是对男人们。”
她移开目光看着远处的侍者,像是后悔点了柠檬蛋奶酥,也许该要别的。但她又改变了主意,将视线收回正对面的作身上。
“三个男孩之间,就不说这种推心置腹的话吗?”
“我不记得说过这样的话哦。”作说。
“那你们说些什么?”沙罗问。
我们那时候都说些什么?作想了片刻。但根本想不出说过什么。分明是长久而热切地、推心置腹地聊过天呀……
“我想不起来了。”作说。
“真怪。”沙罗微微一笑。
“到下个月。现在的工作就告一段落了。”作说,“等有了头绪,我想去一趟芬兰。已经跟上头说好了,请假不会有问题。”
“确定日期后,我想我可以帮你制订旅行计划。比如说订机票和房间之类。”
“谢谢你。”作说。
她端起玻璃杯,喝了一口水,用手指摩挲着杯口。
“你的高中时代是什么样子?”作问。
“我是个不起眼的女孩。进了手球部。不漂亮,成绩也不是会受表扬的那种。”
“你不是在谦虚吧?”
她笑着摇摇头。“谦虚也许是了不起的美德,但跟我不太相称。说实话,我是个毫不起眼的人。我大概跟学校这种体制合不来。从没赢得老师的欢心,也没受到低年级学生的崇拜。男朋友什么的更是连影子都没有,被顽固的青春痘惹得心烦。有威猛乐队全部的CD。穿着妈妈买的白色棉内裤。但我也有过几个好朋友。两个。虽然不像你那个五人小团体,远没到紧密的共同体的程度,但也能敞开心扉说说心里话。也许正因为这样,我才能平安无事地度过不起眼的少女时代。”
“现在还常常跟朋友见面吗?”
她点点头。“嗯,我们现在仍然是好朋友。她们俩都结婚了,有了孩子,所以不能经常见面。但偶尔也一起吃饭,滔滔不絶地聊上三个小时。各种话题,该怎么说呢,相当口无遮拦。”
侍者将柠檬蛋奶酥和意式浓咖啡送上桌。沙罗吃得很专注。看来挑选柠檬蛋奶酥是对的。作来回看着她的模样和意式浓咖啡升腾的热气。
“你现在有朋友吗?”沙罗问。
“我想,现在没有称得上朋友的人。”
唯有名古屋时代的四个人,对作来说是真正称得上朋友的。之后有过很短的时期,灰田是与之相近的存在。此外就一个也没有了。
“没有朋友,你不寂寞吗?”
“怎么说呢?我搞不清楚。”作说,“就算有,我想大概也不能口无遮拦地说心里话。”
沙罗笑道:“女人在某种程度上是需要这东西的。当然,口无遮拦地说心里话只是朋友的一部分功能。”
“那当然。”
“先不提这个了。你不吃点蛋奶酥?可好吃了。”
“算了。还是你自己吃完最后一口吧。”
沙罗珍惜地把剩下的蛋奶酥吃完,放下叉子,用餐巾仔细地擦净嘴角,想了一下,接着抬起脸,隔着餐桌看著作。
“喂,现在去你家行吗?”
“当然。”作说,随后举起手,向侍者要账单。
“手球部?”他问。
“这事我不想提。”沙罗说。
两人在作的家里紧紧相拥。能再次拥抱沙罗,她再度给自己这样的机会,作十分开心。两人在沙发上相互爱抚对方的身体,然后上了床。她在薄荷绿的连衣裙下,穿了一条小小的黑色蕾丝内裤。
“这也是妈妈买的吗?”作问。
“傻瓜。”沙罗笑了,“这当然是自己买的。”
“青春痘也不见了。”
“当然啦。”
她伸过手来,温柔地握住作变硬的阴茎。
然而过了不久,正打算插入时,它却失去了足够的坚硬。作是生来头一次经历这种事。他困惑不已,慌了手脚。周围的一切都奇妙地安静下来。耳朵深处静谧无声,能听见心脏干涩的搏动。
“这种事你不要放在心上。”沙罗抚摸着他的后背,说,“静静地抱着我就好。不要胡思乱想。”
“我搞不懂。”作说,“这阵子明明一直在想要好好抱抱你。”
“弄不好是期待过度了。你这么真挚地想着我,我当然很高兴。”
两人光着身子在床上紧紧相拥,久久地彼此爱抚,但作没有恢复足够的坚硬。终于到了她该回家的时间。两人默默地穿上衣服,作把她送到车站,一边走一边为事情不顺利道歉。
“这种事情无所谓的呀,真的。你不用放在心上。”沙罗温柔地说着,握住了他的手。小小的、温暖的手。
应该说点什么,但没有词句浮上心头。他静静地体味着沙罗手上的触感。
“你大概是觉得困惑。”沙罗说,“回名古屋,跟多年未见的老朋友见面,一下子弄清了许多事,所以你被搅胡涂了,不知所措。只怕比你感受到的还要厉害。”
是有些张皇失措吧。封闭多年的门打开了,一直刻意回避的诸多事实一下子刮进来。那些完全不曾预料到的事。它们还没有在他的内心找准顺序,找到存身之地。
沙罗说:“有些还无法理解的东西堵在你心里,阻挡了原来自然的水流。我隐隐约约有这种感觉。”
作想了想她的话。“我心里的疑问,并没有因为这次名古屋之行水落石出。是吗?”
“是的。我是这样觉得。但说到底,这只是我的感觉。”沙罗表情严肃地想了一下,补充似的说,“也许正因为这次搞清了几个事实,反而让剩余的空白的意义更重要了。”
作长叹一声。“我是不是把不该掀开的盖子给掀开了?”
“说不定一时半刻还真是这样。”她说,“可能会有一段时间的摇摆和反复。但你至少朝解决问题迈出了一步。这一点很重要。我想,这样坚持下去,就一定能找到正确的碎片来填埋空白。”
“但是,可能要费很长时间。”
沙罗紧紧捏了捏作的手。力量出乎意料地大。
“哎,用不着急于求成。慢慢来好了。我最想知道的,是你今后有没有跟我长久相处的意思。”
“当然有。我想跟你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真的?”
“不骗你。”作坚定地说。
“那就不要紧。反正还有时间,我可以等。而且我也有那么几件事需要解决。”
“有那么几件事需要解决?”
沙罗没有回答,脸上浮出谜一般的微笑,随后说:
“尽早去芬兰看看黑吧。开诚布公地跟她谈谈。她肯定会告诉你一些重要的事。非常重要的事。我有预感。”
从车站独自走回家的路上,作脑海中充满了不着边际的思绪。有种奇妙的感觉,彷佛时间的水流在某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