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徒记-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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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伏身要拜,却被苏栖白伸手拦住,“苏某一生毁誉参半,今日才觉得做了件彻头彻尾的好事。苏某已是半截身子入土,却能得如此佳人献酒于前,真乃死而无憾,死而无憾!”语毕,接过苏觅手中水酒大笑饮尽。
以桥已经坐回到大师兄身边,只是她忽然觉得,自己已同大堂之中的人与事再没半点关系,即便是就在身旁的大师兄。
她小心翼翼地攥起顾以澍耷拉在地上的一边袍角,只攥了一点点,却死死地不肯松手,就像十年前刚刚被顾黎捡回来时,整夜拽着顾以澍的袖子才肯入睡一样。
苏觅随后又一一给外来的客人敬了酒,顾以澍也只是坐在堂中,笑看着苏觅一点一点把一众男人收在裙下。
连井灏都不得不承认,这位曾经的云窈青,垂眸不过一抬一落,便有一种纯净却摄人的美,让人欲罢不能。
“你觉不觉得这酒,很熟悉?”被苏觅敬过酒后,郁处霆问井灏道。
井大少爷此时只觉得胸口如置千斤重石,连呼吸都十分困难,哪里还有心情品酒。
“那云醴不是赞你是识酒之人,一副欢伯知己的模样,你倒来问我?”
郁处霆这才【炫】恍【书】然【网】,方饮之物不正是当日云醴赠他的“无别”,看来所谓云窈青临别赠酒,实乃借花献佛。
郁家少爷这才觉得,旁边的井灏似乎有些不对劲。
“你脸色……很差,是不是……”
井灏又思索了一阵,这才从怀里掏出个小瓶,倒了几粒药丸来,就着酒吞了下去。
待气息稍缓才道:“明知故问,废话真多。”
苏美人敬过了一圈,又回到苏栖白身边,笑道:“觅儿在大梁无亲无故,后日成亲之时,不知觅儿可否有幸请苏前辈做一日娘家人?苏觅不敢多求,只愿能向苏前辈奉一盏茶,这样,便圆了觅儿心愿了。”
旁人听着这样的请求,想是任谁也不会拒绝的,但苏栖白捋了捋胡子,笑得一脸褶子回道:“这有何难,不过你若是肯了老夫一个心愿,莫说做一日娘家人,你我二人今日便结为义父义女,你看如何呀?”
冷三七一听拍着腿道:“得,这回可差着辈咯……”
“前辈吩咐。”
“老夫当年,也曾会过一位云窈青,只是当时心性孤傲,未曾怜取眼前人,如今想来实乃人生一大憾事……怎奈佳人已逝,老夫今日只想旧梦重游一次……”
旁人听着这句,可都觉得这话头起得有点歪,莫不是这苏栖白还有梨花海棠之意,可苏栖白话锋一转,“不知今日可有幸再听一回‘窈青曲’,了老夫残愿呐。”
众人听到这才舒了一口气,怎料苏觅却十分为难,略有娇羞之色道:“‘窈青曲’,觅儿早已许诺,只唱与一人听了……”说着,便瞟了眼身后人。想都不用想,那一人,必然是他未来的夫君,顾以澍了。
苏栖白听了脸色一僵,蓦然想起当年也有一人,向他盟誓,此曲此生只唱与他一人听。只是自己却一句冷语,误了此曲,又一颗冷心误人一生。
“如此……老夫是注定,抱憾终身了。”
没想到当年文武色三绝、叱咤一时的“双城公子”竟然有这样的遗憾,又偏有天时地利之便,却未能得偿所愿。
苏觅思寻再三,冲苏栖白说了一句:“前辈稍待。”便起身出了门去,堂内的人都还不明白怎么回事,过了一阵,却见苏美人抱了件什么东西,径直走到了顾以澍旁。
瞧着苏觅俯身同顾以澍耳语,以桥悄悄攥着师兄衣角的手,冷得一紧,不想一下指甲便将掌心抠破了。
***
“公子,觅儿怕是要食言了。”
顾以澍不解其意,苏觅却已解开怀中之物,蒙布下是一把筑。苏觅一手执筑颈,一手执竹尺,铿然一击,立时堂内四静。
苏美人莞尔一笑,冲众人言道:“窈青一曲,苏觅拙技。”
随即苍然铿锵之音,缓缓泻出。击筑之艺,多为男子所习,如今放在一位美人手中,却平添了一分飘然。
只不过,苏觅一开口,正堂之内,甚至连整个破云寨,都为之屏息侧耳,众人闻此曲,方知何谓三日不绝、沉鱼出听。
倒是眼光交汇处的苏觅心无它物,只闭目而歌——
月升如潜,花绽似箔,
踌步凄凄,夜来咄咄,
醒梦常喜,眼随晖波。
且以壁上影,
应我筑外歌。
月明如水,花舞似灼,
合幕萧萧,启目瑟瑟,
幻梦常悲,心付长河。
且以指上弦,
照我眉间色。
月沉如墨,花飞似雾,
前尘渺渺,去日无多,
迷梦常醉,手牵星络。
且以唇上红,
留我曲一和。
我欲撩人姿,
怎奈云烟近,
我欲负清颜,
怎奈余夜多。
众笑窈青女,
谁肯共卿盟?
但飞飞琼天,
但饮饮碧落!
一曲唱罢,众人失神,堂内久久无声。
“铿”的一声,所有人都为之一惊,再瞧苏觅正手执一刃,刺向筑身。顾以澍一惊,伸手去拦,却不想依旧不及,刚刚所击之筑已应声毁于刃下。
“觅儿,你做什么!这不是你从云来所带的唯一一物吗?”
顾以澍蹙眉问到。
“断弦毁筑,又怎能抵得了失信于公子之过?自此世上再无苏觅之窈青曲,此生此曲,若不能只唱与公子,不过众人取乐之物;世上已无苏觅之云窈青,毁此物明吾心,此生此身,只随君去。”
一滴血从苏觅指尖滑落,想是为断弦所伤。顾以澍瞧着眼前人,无奈舒了口气,一把抱起苏觅,冲众人告了声罪,便离席出门而去。
堂内立时哄声四起,无不称道一双璧人郎情妾意。
郁处霆惊讶于苏觅所举,井灏却不知如何应对座上失色的以桥。
顾以桥已经听不见周围的声音,唯一感觉到的,只有大师兄一片衣角,刚刚那一瞬从她手中滑落。
再一看,掌心中的斑斑血迹,正顺着掌纹一寸一寸爬过。
***
两日后,破云寨当家喜宴之上,苏栖白已改着红衫,满脸笑意,正等着待会儿新娘子奉茶行礼。
满堂宾客,热闹非凡,却不想一声厉叫,随后便是几个女声哭喊。
“当家的!新娘子她……夫人她……她……断气了!”
众人大惊,寨内几名主事立刻稳住来报信之人,报信的正是前两天在苏觅身边伺候的小丫鬟。
“夫人她昨晚回来就觉得身子不爽……没想到今早我去瞧,夫人已经……已经躺在床上,没气了……”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劝过夫人,说不要让她去瞧当家的那小师妹,夫人却说……都是一家人,不该让当家的操心。我又劝夫人有身孕,不要与顾姑娘饮酒,夫人经不住顾姑娘劝……却还是喝了几杯。”
“就是打顾姑娘那回来,夫人才没了精神的!一定是她,一定是她害了我家夫人!”
小丫鬟哭喊着指着不远处的以桥,眼里全是恨意。
在场所有人都被这样指责惊住了。
顾以澍瞧着脸色惨白的以桥,心中一沉。
他的小师妹没有反驳……他太了解以桥的秉性,在他面前,以桥从不撒谎。
所以此刻的无言,才格外让人觉得沉重。
作者有话要说:没检查……可捉虫……
今日真颠簸!
41
41、41。虞衡,怨憎会 。。。
众人还未反应,江心已经劈手一个耳光甩上以桥右脸。
“啪”的一声,极为响亮。
顾以桥登时眼前一黑,幸而一直跟在她身后的井灏,及时扶住才没有跌倒在地上。
绝娘子眼露寒光,她自识苏觅以来,爱其才貌、惜其痴情,又性情相投,已与苏觅结为金兰。此时闻至苏觅死讯,心中愤极怒极,一字一句似要咬碎一样冲以桥道:
“一尸两命,这件事红澜庄决计要你,以命抵命!”
说罢,已转腕提出腰间蛾眉双刺,正照以桥命门刺去。
众人哪料想情势急转,以桥眼间刺尖冲自己逼来,却躲也不躲,身后井灏见左右无处闪躲,本能之下将以桥往怀中一拦,以己背作盾。
只是未等到兵刃入肉之痛,却听“当啷”一声,随后便听一个极稳的声音缓道:“江庄主有索命之意,我不阻拦;只不过出手无悔,江湖之大,一命何重,一命何微?”
这种话出自顾以澍之口,若不知前情,任谁能想到他刚闻丧妻之讯。只是江心转头对上拦阻之人,极为平常的一个眼神却让她心底打了个寒颤,更立时明白了他言语间的意思——若她敢动了他的师妹,江湖再大,江心命危。
顾以澍身后的何、裴二人,脸色黑得像锅底,何正然赶忙上前来劝江心收手,裴彧则吩咐手下安抚宾客,虽说酒席未开,可这让苏觅身边的小丫鬟一哭一喊,几乎整个寨子的人都知道,大概有事不妙了。
这边江心被顾以澍一吓被何正然一劝,也暂时收了戾气,顾以澍低头捡起掉落的兵刃奉上,算是稍还她些面子。顾以澍做当家已一年有余,重整破云寨之初,他便是只身独往各处相说。承山五势虽敌对几载,却仍有合意,外加世道所迫,合则存分则亡也是各势都明白的道理,不过一直以来缺龙头一名、少契机一个。
说和之事,有顾黎长徒出面,倒进展的顺利;只是待到重整定首之时,各位老江湖才发现这个晚辈,实非等闲。于人心、武艺、大局,无一不精;当年顾黎立破云寨时,一套驱御四行的把式,让承山上下都为之一震,几位旧人见其弟子,却觉比起当年顾黎,顾以澍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重武之地,自然对此敬而有加,而且大多数人明白,若单独动起手来,对顾以澍,即使拼尽全力,怕是也毫无胜算。
顾以澍脸色稍霁,请在场的几位主事随他同往苏觅住处一看,随后便上前一步,从井灏怀里拽了以桥出来,一句不语往寨内走去。
***
不一会儿流言就在宴席上散开,全寨上下正互传消息之时,两个黑影,一前一后从躲在喜宴角落的叶家兄妹身后闪过,几不可见。只不过两人手里,随即先后各多了一张纸条。
叶楚陌看了看手里的字条,四个字:“有诈,无妨。”
倒是旁边的叶楚阡看着手里的小纸条一脸阴沉,上面密密麻麻地用蝇头小楷,写了顾黎二徒弟顾以飐未来三日的可能行程,有可能吃有可能喝有可能玩,连篇废话把一张巴掌大的字条都沾满了,而唯一有用的一句就是:三日后,顾以飐会到承山。
“哥,咱俩换影卫吧。我这个实在闷到极点了,倒是你那个,看样子性情应该不错。”
叶楚陌瞟见叶楚阡手里那团黑漆漆的东西,眼睛一转喜上眉梢,小声撒娇道。
叶楚阡把手里的纸条揉个稀烂,一个整天拿自己开涮的影卫首领,外加个只有有事相求才会叫“哥”的叶楚陌,想想就头疼。
“不换!嫌闷就往死里用,用死了自然有新的来顶。影卫易主乃是大忌,你挖墙脚肯定也不是为了什么正经事。”
叶家妹子看着旁边人那副模样,暗地里狠狠朝他胳膊掐了一把,疼得叶楚阡直咬牙。
“一说这种事就老气横秋,大伯都没你罗嗦。还整日挤兑亲妹妹,丢人,没羞。”
***
一路上顾以桥像失了魂魄的木偶,任由自己的大师兄拉扯。
她没想到师兄身上的红衣那么刺眼,只是看看就已经睁不开了眼睛。
苏觅居室,苏觅脸色青白,僵直地躺在塌上。
何正然快步上前,搭脉试鼻息,果然手一抖愕然回道:“真的死了……”
裴彧、江心一听也赶忙走了过去,绝娘子看着苏觅一脸惨色,登时气冲心口,咬牙眦目,恨不能生吞活剥了以桥。
顾以桥忽而觉得拽着她小臂的手,倏地一紧。
随后自己的脸被扳了过来,而自己失了神的眼睛,也正对上顾以澍的眼睛。十年了,这双眼睛似乎从没变过,只是为什么今日她却觉得这双眼睛这么陌生,隔着她无法触及的东西,再不像小时候那样透底的清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