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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君不语-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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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皱著眉头,鄙夷不屑都坦荡荡地写在脸上。常洪嘉试探地走过去,伸手去解佛珠的时候,魏晴岚突然从嘴里伸出鲜红的信子,像蛇类一样,舌尖分叉,只差半寸就碰上常洪嘉的侧脸,见把常洪嘉吓得变了脸色,竟是幸灾乐祸地大笑起来。
等常洪嘉回过神来,首先留意到的便是他的无声笑,心中一凛,声音又放柔了几分:“谷主,听银镇,鹤返谷,常洪嘉,您还记得吗?”那人歪著头,恶毒地眯著眼睛,仍不出声,仅用腹语嘲道:“和尚,你又在玩什麽把戏?”
常洪嘉尴尬地笑了两声,自去扯那串佛珠,岂料费了老大的劲,佛珠却犹如铁铸铜浇。他想了想,从常用的针囊里取出长针,接连扎在那人神门、合谷、劳宫、极泉四穴上。魏晴岚吃了一惊,胡乱扭动起来,合抱粗细的树干被他晃得枝摇叶落。
常洪嘉还想下针,见他奋力闪躲,试著宽慰道:“谷主,这些都是提神醒脑的穴位。您在沙池上抚琴,不小心入了魔……”
他还想说些什麽,魏晴岚突然用额头猛撞了他一下。常洪嘉措不及防,被撞得眼冒金星,用手去摸的时候才发现破皮见血了。那人高高扬著眉毛,笑得万分可恶,明明是额头撞额头,他却安然无恙。
常洪嘉用袖角捂著伤处,愤愤道:“谷主,现在不是胡闹的时候……”他才说了半句,就醒悟过来,迟疑地看了魏晴岚一眼:“洪嘉冒犯了。”
那年轻妖怪眯著眼睛,眼神四处乱转,心猿意马,偏偏不再看他。常洪嘉束手无策地站在一旁,过了半天,才扶著树干苦笑了一下。他想起黑蝮蛇也进了此地,独自往南又走了一段,专往草丛茂盛的地方找,寻了半天,回过头一看,发现魏晴岚也累得不轻,气喘吁吁地闭著眼睛。
常洪嘉怔怔地看了他一会,似乎还未习惯这人会喜会怒、行无禁忌的狂态,往前走了几步,随手折了一根碧绿竹枝,在草甸中来回拨著,想找到那尾黑蛇。草尖上的水珠飞溅起来,又是一阵惬怀凉意。
正出神间,忽然听见魏晴岚的声音:“和尚!出来!和尚!”他往回看的时候,发现那人无聊得紧,用腹语在大喊大叫。急忙走到树下,小声说:“谷主,有洪嘉在。”
魏晴岚看著远处,穷极无聊地瞪著眼睛,仍用腹语道:“去把那秃驴叫过来!”见他不动,又颐指气使了了一句:“去啊?”
常洪嘉站在不动,许久才微微笑道:“谷主可是没有事做?”说著,捏著竹枝,看著树上隐隐的花苞,轻声笑说:“洪嘉幼时也曾学过观音灵感课和地藏占查,能测凶吉前程,不如给谷主测一卦?”
那人终於安静下来,不置可否地看著他,许久才用腹语问:“测我什麽?”
常洪嘉轻笑道:“测你三千年後,是何成就。”
魏晴岚登时饶有兴致起来:“我是何成就?可是神通广大?”
常洪嘉点点头,眼神不知不觉变得柔和:“三千年後,谷主神通广大,乐善好施,有呼风唤雨、通天彻地之能。”
“我住在何处?”
常洪嘉轻声道:“听银镇向南十里,有山谷名鹤返,谷中遍生奇花异草。谷主便住在那里。”
那人听得志得意满,眯著眼睛笑了:“那我岂不是很威风!快算算三千年後,那秃驴是何德行,是不是比我差一些?”
常洪嘉愣在那里,良久方道:“大师似乎……早已圆寂了。”
魏晴岚怔了一下,仍没反应过来:“你是说,到那时,和尚已经死了?”
常洪嘉见他满脸茫然,一时无言以对,忖度片刻,才低声解释道:“人命终有尽时,不能如谷主一般长寿,彼此相伴,最多不过百十年。”
魏晴岚脸色忽然阴沈下来,眼神阴鸷地盯著脚下,不知道在想些什麽。常洪嘉见话已说破,轻声道:“百十年过後,撒手归去,轮回簿上又各有因缘。”
说到这里,顿了顿,见魏晴岚脸上乌云密布、越发不快,强笑道:“谷主不是说三千年後,很威风麽?”
他说著,大著胆子笑问:“那谷主可曾想过,免去中间的修炼渡劫之苦,直接去往三千年後?”
竹林间细雨蒙蒙,雾气涌动。那人一动不动地被绑在树上,眉头紧蹙,常洪嘉正以为他会斟酌一二,魏晴岚却断然道:“不去!和尚要是死了,我一个人威风,有什麽意思!”

常洪嘉听得怔忪,几不可闻地问:“要是我说,眼前所见的故人旧景,都不过是心魔作祟,唯有三千年後……才是真的。”
“那也不去!”魏晴岚仅以腹语应对,语气不含抑扬,惟有神色喜怒分明。
常洪嘉见他一副钻了牛角尖的样子,气鼓鼓地捆在那里,自己和自己怄著气,只好陪著又静站了一会。等到林中细雨停了,骤然看见一袭灰袍的和尚,撑著一把七八成新的白纸伞,拎著食盒往这边来了。
魏晴岚这才清楚起来,眼睛一眨不眨,直到他走近了,才用腹语愤愤道:“和尚,他说你是假的!”
那和尚撑著伞静静站著,常洪嘉第一次面对面地看清他的脸,那人莫约三十出头的年纪,眼睛漆黑沈静,僧衣半旧,熨洗得极干净,嘴角笑意淡淡的,要靠近了,才看得出他在笑。
常洪嘉如临大敌,神色肃穆地守在一旁。和尚只视而不见,温声道:“是真是假只在你一念之间。蛇妖,你自己又是如何想的?”




第六章

魏晴岚听了这话,长舒了一口气,扬著眉毛,挑衅似的瞪了常洪嘉一眼,旋而又去骂那和尚:“你自然是真的!雨都停了,你还撑什麽伞,真是和尚梳头,多此一举。”
“今日要讲的,正是这白伞。”和尚笑著,一字一字缓缓道来,声音如静水流深。仿佛迎面一股柔韧气劲缓缓推来。
“释家把白伞奉为五佛顶,有遮蔽魔障,庇佑佛法之意。我佛慈悲,传大白伞盖神咒於婆娑世界。常诵此咒,能免除诸难、诸病,驱散一切邪魔。”他撑著伞,在细雨初霁的竹林里,徐徐讲了一阵何为莲上伞,何为五佛顶,又说起菩萨愿以白净慈悲之伞庇护众生的大誓大愿,听他说佛,恍如一阵涤尘细雨,从从容容地落了下来。
和尚说到晦涩处,见魏晴岚心不在焉,一笑了之,朝上指了一指不曾散去的雨云:“蛇妖,今夜暴雨将至,你若肯随我诵读白伞盖佛咒,我便把伞借你。”
魏晴岚哼了一声,气还未消,把头扭到一边。那和尚一手竖在胸前,低低念道:“唵,阿那隶,毗舍提,鞞罗跋闍罗陀唎。”
魏晴岚拧紧了眉,只听见和尚一个人诵经的声音:“盘陀盘陀你,跋闍罗谤尼泮,虎吽都嚧甕泮,莎婆诃。”
撑伞的手忽然一张,那柄旧伞浮在半空,滴溜溜地打转,慢慢化作一顶通体雪白的九层罗盖。
那和尚的笑声似乎又低沈了些:“果真不愿?”
魏晴岚干瞪著眼睛,突然用腹语飞快地跟著他念了一遍。
和尚眼中不由多了些模糊的笑意,手轻轻一摆,那柄罗盖伞便移到魏晴岚头顶,白色佛光萦绕不散,把他团团罩在伞下。
和尚拎著食盒,转身走了两三步,忽然又停了下来,回头看著魏晴岚,眼睛虽是沈静,却笑意隐隐:“我愿你得佛祖庇佑,能免诸难诸病,不惧刀兵水火,一切疾病、饥馑、牢狱、心魔皆得免除。”
“最终遮蔽魔障,成就佛法。”
说著,仍是单掌竖在胸前,笑著,微微一颔首。
魏晴岚一时脸涨得通红,明知他意指白伞,心中却莫名一动,仓促别过脸。
那和尚提著食盒,直行到常洪嘉身旁,这才停下,把食盒双手递过,淡淡笑道:“蛇妖日食八两,还请施主代劳了。”
常洪嘉慌忙接了,等和尚去远,方才回神。
“你看,哪里假了!”魏晴岚显然对他怒气未平,趾高气扬地瞪了他一眼:“哪里来的三千年後,哪有什麽撒手归去……” 
常洪嘉默然站著,伸手把食盒一层一层打开,拿起瓷碗筷著,似乎要喂,忽然又住了手。
“那谷主为何只敢用腹语?”
魏晴岚仿佛被踩了尾巴,沈著脸答:“我变化不全,天生哑疾,那又如何?”
常洪嘉踟蹰了一会,终究还是拿去竹筷,夹一筷素菜恭恭敬敬送到他嘴边,看著他吃完,才低声笑了笑:“谷主从未得过哑疾,只是修了闭口禅。沈迷幻境,仍唯恐破戒。”
魏晴岚只顾著吃,也许是做饭的人不同,让这吃的人这般狼吞虎咽。常洪嘉慢慢喂他吃完,收捡起食盒,扶著树站了一会,呆看著那人出神,忽的又笑了:“谷主为谁在修闭口禅?”
魏晴岚骤然生出几分真怒。原本水清竹碧人如朗月的美景,竟随著他的喜怒飒飒刮起风来,常洪嘉看了看天色,平平淡淡地笑著问:“谷主又为谁而抟转?”
他虽然在问,却不是真想知道。 
魏晴岚正要反唇相讥,常洪嘉先行了一礼,拾起竹枝,依旧往草丛深处走去。他拿竹枝来回拨著,翻来覆去地找,却始终不见草木丰饶处藏了什麽黑蛇。转瞬之间,林中天色已经彻底阴沈了下来,雨云越聚越多,风从竹林间穿过,带出呼啸之声。
常洪嘉仍无动於衷地往竹林深处走去,头顶天幕深如墨色,渐渐有零落稀疏的雨点砸下来。魏晴岚得一伞遮身,倒不怎麽担心,在树上稍稍动了动,换了个不费劲的姿势,饶有兴致地赏起雨来。
雨帘中,略有些掉漆的食盒上慢慢滚满了水珠子,松软的泥土间有新笋破土而出,偶有倒向一侧的成竹,断裂的竹节中被无根水注满,满山春意将尽,只有这一片竹林,犹在妆点春色。初下时,这阵夜雨并非声色俱厉,它随风而来,断断续续地下著,刮一阵风,落一阵歪歪斜斜的雨。又过了片刻,才开始变得密集,灰蒙蒙的雨线,从九霄而上,纷纷扬扬地落下来,漫天都是凄迷的雨势。
搁在食盒上的瓷碗被雨水敲得叮咚作响,不一会积水就从碗里溢了出来。魏晴岚看著夜中竹影,在四面来风、泼天雨幕间,一身瘦骨劲节越发潇潇洒洒,浑如水墨丹青一般,不由眯起了眼睛。孰料不到半个时辰,夜色又深了几分,雨越下越大,再不见什麽诗情画意。
一片漆黑中,簇簇竹叶低垂著头,雨水接连不断地顺著叶尖淌下来,斜飞的雨丝甚至连伞下也不能幸免。魏晴岚仰头看了一会,见这阵雨一时半会停不了,不知想起什麽,忽的皱起眉头。
常洪嘉仍没有回来。
那妖怪不安地等了一阵,他还没有回来。
直到後半夜,竹林间才响起常洪嘉沈重迟疑的脚步声。
魏晴岚吃力地往後看,望见常洪嘉远远地扶著竹干,狼狈地站在雨中,从头到脚都在往下滴水,一张脸冻得发白,却没有什麽表情。大雨倾盆,只有白伞下还留著一方晴空,把潇潇雨声都隔绝在外。
常洪嘉视若无睹,在远处站了一会,自顾自地坐了下来,时不时用已经湿透的袖角把脸上的水细细揩去。
魏晴岚偏过头,又装作饶有兴致地赏起雨景,只是视线有意无意地总往後掠去,没等多久,看常洪嘉仍不肯靠过来,就忍不住暴跳如雷:“这里不是有伞吗?”
常洪嘉正擦著脸,闻言呆了一呆,忽然笑了。
仿佛是初见那年,这人从火海那头走来,脸上虽是不耐,眼底却藏了不忍。只是不忍和动心,未免差得太远。
魏晴岚见他不动,气得双唇紧抿,一个劲地用眼睛凶狠地瞪他。
常洪嘉这才起身,一边拍著泥水草屑,一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来。他不敢凑到伞下,而是隔了一步,在那株辛夷下避雨。
越来越大的雨,浇得衣衫冰冷如铁。
受不住风雨的辛夷花簌簌落下来,积水渐涨。
树下避雨的两个人,渐渐被一汪绿水环绕。
常洪嘉听见自己冻得不轻的粗喘声,忽然低笑说:“说不定,这是洪嘉自己的梦。”
一抬头,才发现那妖怪紧锁著眉,不悦地看著他。
常洪嘉笑著问:“这究竟是谷主的梦,还是我的梦?”




第七章

拂晓时分,这场急雨方停了。
常洪嘉自去水边捶洗外袍,洗漱後,拿著外袍回来,在辛夷树下挑了一根枝杈晾好。还在摊扯衣物的时候,突然听见那妖怪重重地哼了一声,原来衣袍还未拧干,水滴滴答答落在魏晴岚右肩。
常洪嘉并不如何害怕,只把外袍往外又挪了挪。
待到和尚来取伞的时候,常洪嘉借口离开。一场大雨过後,竹林中湿气重重,平地几成河泽,丛丛青草东倒西斜地泡在水里,晨岚渐起,金光洒落,远远听见那两人说经论法的声音,和这雨後竹林浑融一体,心中倏的一空,久久不能释怀。
常洪嘉便这样漫无目的地且停且走,看著种种清幽美景,仿佛没看到一般。鹤返谷已经是与世隔绝的人间仙境,幻境中更如黄帝华胥之梦,无数忧愁烦恼皆得偿所愿。
人人皆得偿所愿,只有他心事重重。
每到静谧无声时,便总想起那妖怪的话来。
“和尚要是死了,我一个人威风……”
那一刻落寞神情,仿佛真是三千年後,谷主所说。
他在林中兜兜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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