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钗布裙-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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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边配有插画,果然颇似六小姐当年画给云华的那一只,低首衔环,秀气线条里,还有些含辛茹苦的意思。
从前九龄玉铺出来之后,明珠也曾悄悄问人,人说椒图是龙子,形似螺?,还拿了坊间一本通行的画册给她看,果然那册子画的是螺?样子,鼻子上穿个环,粗蠢如牛。
云华合了书出屋,欲向云舟辞别,丫头说四小姐在同大太太品花,作势要领云华去,云华摇手道罢了,烦转告四小姐一声,借本书去,不久还回。那丫头也是伶俐的,记了书名,估着也不贵,满口道:“六小姐拿便是了!咱们小姐从来不介意。”云华便笼着书,悄悄回老太太屋子。
老太太去看太守夫人新还愿给寺里的织锦袈裟,近晚才回来,见云华对着一本书,一边还比着手势,便动问道:“怎么了?这还比划捣药呢?”
云华忙阖起书,屈膝道:“这本书……写着捣茶。”
她从云舟那儿,没借佛经,倒借了本茶经,还是挺古早的簿子,里头说吃茶,要捣、要煎、要放盐放油放香料,甚或有把茶叶都吃下去的!可是作怪。
丫头们都纳闷:“好茶叶一捣,不就坏了么,还怎么泡?”
老太太倒触动心上痒处,笑道:“你们不知道。拿来我看看。”丫头捧起书,且喜书上字体不小,她眯着眼看了会儿,道:“果然如此,这倒说的是古法儿的吃茶法呢!——你们单知道‘喝茶’,土话儿也叫‘吃茶’,哪知道老早时候,兴的就是吃茶?茶叶先经蒸制,压成饼,好的茶饼,只取芽尖一缕,光明莹洁,状若银线,压得密,手掌薄、半个手掌大这么一小团,拿起来沉甸甸的,就快半斤了!叫密云团。用时切一小片,磨细下来,已够煮三五碗茶汤——三碗为佳,最多煮五碗,这才是会吃茶的人。我的爷爷,每次只吃三碗,他就有那种密云团,茶汤浓得呀,再没其他相仿佛的好比拟,那种着实劲儿,用‘喝’就太轻浮了,所以叫‘吃’。我小时候,从京城以降,已经都兴起炒青泡茶法儿了,他还恋着团茶,我亲手伺候他,煮完了最后一片密云团,再就没了。市面上再没人能做那种茶啦!”
老太太的爷爷,其实是晚年获罪,被抄赃,一吓而亡。老太太很少讲她爷爷的事,无非一次兴起,跟明珠提过她十来岁时跟爷爷学得一手好煮茶手艺,也不过那么几句话,点到即止。
现在她也打算“即止”了,但小丫头们没有明珠识相,簇拥过来还想听她讲团茶,云华在当中只凑趣插了几句嘴,她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兴致勃勃谈起来了。
跟她的爷爷无关,只是团茶。话头被引导得那么好,纯粹说古制,给小孩子们开开眼。她不觉间讲解了螃蟹眼、鹧鸪斑、三沸三辨、十二先生、兔豪鱼目、冷粥栗纹。
这些术语、掌故,久储在她心里,而今渐渐活了过来。老人原本是近事记不清、远事难忘怀的。把这些远事宣泄出来,有时比看一场大戏还开心。她这般潺潺讲去,从舌根到心尖儿,都舒适了。云华睁大眼睛,那种好像第一次认识她的表情,更叫她得意。
“奶奶懂得这么多雅事?奶奶真有才华!”——是,是,她装作不经意的透露,她从前还被人夸作才女呢!
从前,大家都是十六七岁,扑蝶儿打秋千之余,也买名帖儿习字、也照白香谱填词。那时,有不少姐妹兄弟,是远胜过她的,但时光泻地,红颜覆水,败落的败落、死的死,唯她富贵荣华、阖家承欢,往自己头上再套个大才女的高帽子,有何不可?
她甚至定下来,叫茶园懂事的老师傅们看着再做个茶饼试试。“当然是比不上密云团了。”只不过做些儿,叫小辈们看看,记在心里,免得风雅古制,湮没无痕,岂不可惜。
她还又想起小时候,流行极高的冠儿,男也戴、女也戴,男人冠上也簪花,若面庞俊美,那花面夹映的样子,实在说不出的美;女人则在冠顶“蛾须”上洒满金钿、银钿、珠钿、冰钿,行走间,下头再莲步娴姗,上头也难免颤颤巍巍,颤得没来由叫人心慌。唉,那冠儿也湮没了!如今都只拢着头发梳髻,小心翼翼,生怕梳高一点就要碰着门楣似的,小家子气。出门去戴帽子,无非帷帽、风帽、雪帽,都专心一致要把人连头带脑都遮起来。时移势易,怎么就易得都跟未满月畏寒孩儿似的,要这般捂着了?她真想把那冠儿也重推行起来,却也知服装过去了,就是过去了,再要卖俏,活生生被人笑——除非家里再出个娘娘,爬得比云诗还要高,爬到皇上心尖儿上去打秋千,那时,这位娘娘再戴起高冠儿来,皇上一看,好看,又是有祖制的,算不得奇装异服,便圣眷愈隆,众女人们羡慕,都仿起来,那可不就又兴起来了?所以说,什么事都得仰仗皇上不是?
老太太正想到这里,碧玉回来了,脸上作那沉重惶恐的表情,眼圈揉得红红的,进了门,就叩个头。
“怎么了?”老太太一手安排,事到临头,声儿竟又真的发颤,“不是叫你去探望明珠?”
“是。”碧玉道,“婢子去了,明珠卧床已有三日,大夫原说,水气入肺,颇为棘手。”
“那末……”
“老太太,明珠说,奴婢们命轻,能伺候老太太一场,已是最大的福分,有个三长两短,不怨天不怨地,只怕给老太太添堵。”
“明珠她……”
“咳了这些天,毕竟福薄。”
“唉呀!”
“老太太!明珠去得还算安稳。这些天她都卧床得苦,倒是去之前,还安静了。”
“唉唉……”
“老太太!您要是哭坏了身子,明珠走得也不安心呀!”
老太太还是抹眼泪,一干人揉胸口、递帕子,忙着劝解:“老太太哟,老太太!明珠得您一滴泪,隆宠已甚,您哭得多了,怕折了她转世投胎的福,倒害了她!”
老太太哭还是要哭的,哭一会儿,场面做过了,一点点难受和欠疚也都哭出去了,沙着嗓子道:“这孩子跟我这么多年,从没错过什么。给她好好做个道场。”
众人都应:“是!”
老太太又把明珠的棺材、经幢、一应后事都包揽了,心底好过些,才觉出脖颈腰背酸痛,同时也就觉出有一双手在替她揉捏着。
捏得恰到好处。
替老人推拿,是件很烦难的事,轻了没什么效果,重了又吃不消。老太太身边,只有两个丫头推拿得最好,一个是碧玉、一个是明珠,碧玉胜在爽辣,筋骨呻吟造反时刻,她认准关节,几板斧下去,沉疴退散;明珠胜在绵糯,肌肉酸僵纠结当儿,她细水长流,慢慢引导,润物细无声,总能把一团乱麻理得顺顺当当。
如今后头这双手,宁静温和,像是明珠。
老太太当时心头就顿了一下,好像一汪秋水凝结成了个小冰片儿,冰沿上激起的光芒,硬生生的扎人。
但旋即她发现自己多虑了。这双手的动作,跟明珠还是有区别的。最显而易见的是:比明珠笨拙多了。
而且这人确也不是明珠。
她是云华。
碧玉在前头给老太太揉胸口顺气,挨下来另一个一等大丫头搀扶着老太太肘弯,又一个大丫头拿个垫子给老太太垫腰。小丫头们站了一地递痰盒递水杯递手巾递香匣。云华就默默在老太太的侧后方替她搓捏肩胛骨、脊椎。
“你这孩子,哪儿学的推拿?”老太太把头转过去一点,问她。
“云华自己手臂会酸痛,丫头们气力不一定使得对,还不如自己来。”云华小声道,“给奶奶捏得还合适吗?”
她有意把力度、手势都改变过,并不是明珠的式样儿,更合乎一个小姐温柔而青涩的手法,料来不会被拆穿。
老太太拍了拍她的手背。聊表嘉奖,又同碧玉吩咐:“我记得明珠还留下几个弟妹呢?”
“一个大弟,两个妹妹。”碧玉回道,“她大弟新娶了媳妇,搬出去另过了,在街上打零工。大妹妹十四岁,还跟着爹娘住,还没许人。小妹妹极小了,才可五、六岁。”
“你去想想,”老太太吩咐,“怎么着多照应她们家一些?她大妹妹,有什么打算呢?”
碧玉便道:“她爹娘说,前阵子还想托明珠求问老太太,若看得过,也进府里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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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囚妹惊姊
第一卷 锦衣昼行 第三十章 囚妹惊姊
老太太哭过之后,眼泪已经干了,再挤也挤不出什么来了,何况硬挤也伤身,她并不试图挤,只眯着眼睛,仍做出个噙泪般的样子,叹气道:“该当照应的。你看看,叫她妹妹进来,切不可屈填进哪个灶头下面。我的意思,也别叫她拿什么小丫头的零碎铜钱,一开始就以二等发起,不枉你跟她姐姐相处一场。”
碧玉满口价应着,月钱倒没什么难处,只是又要请老太太示下,不知该明珠大妹妹送进哪房当差合适。
这样半大不小的姑娘家,外头长大的,进门来品性还没摸清呢,先顶个二等的缺,有她姐姐一条命在,人家重话又放不得,不是那么好用的。哪个房肯要她?
照老太太的意思,还没找出明珠把玉坠传给谁了,想把明珠的妹妹放在眼皮子底下自己屋里看着,或者能看出线索也未可知,却又怕草垛子拘得太紧,惊了蛇。正颇难委决。云华道:“奶奶,能把她给我吗?”
老太太看看她,看看碧玉。
碧玉忙道:“六小姐屋里煎药的活重,添了两个粗使丫头。有个二等丫头前阵子体弱,调出去了,一时没合适的补上,是缺着个窝儿。”
每个小姐身边,例有二到六个不等的二等丫头,云舟身边有六个,云华这儿只有两个,去年还有一个嫌这屋里太差,破豁着使了些银两,到底称病调开了,缺到现在都没补上。云华也不提了,自自然然仰着头,没半点抱怨,倒带着那么点儿撒娇的意思。
有的时候,老太太是很乐意儿孙在她膝下撒娇的。
碧玉说了六小姐屋里的缺,老太太应道:“那就给六姑娘吧。”揽过云华来,抚着她头发,“华儿,新来的,未必得用,委屈你了。”
云华轻轻浅浅道:“没事的。”把脸埋在老太太膝上,“其实在奶奶身边,万事都蒙奶奶照拂,我不要什么丫头都没事!”
“傻孩子!千金小姐,怎能不要丫头?回头出了阁叫人怎么笑话!”老太太道。
云华“嘤”一声,把耳朵都藏到了老太太裙褶子里,只藏了一下下,还躲回老太太身后,接着帮她捶背。
“六小姐,”碧玉忙道,“怎能劳顿您,让奴婢来吧。”
老太太“嗬嗬”笑着,问碧玉:“明珠她大妹妹,叫什么?”
碧玉一边捏着她肩,一边应道:“叫靴子。”
老太太耳背,没听清:“雪籽?”
一粒一粒、还没开成雪花的那种小冰粒儿,锦城管它叫雪籽。
“靴子,穿的。”碧玉把嘴凑到老太太耳边,不至于太近,免得气息吹痒了老太太,声音适度放大一点,“听说她生的时候,她爹正好回家脱了双靴子,随口给了个名字。”
老太太皱皱眉头:“这算什么名字?”
比起有些穷苦人家叫孩子“煎鱼”、“城砖”、“龟蛋”,靴子还算是个挺中听的小名了。明珠在进谢家之前,叫猪脚,因为那天她爹看见街上有阔人啃猪脚,回家来越想越馋。便取了这名。靴子再往下的小妹妹,叫金子,那天明珠用月银托人打了一副很细的包金耳环送到家里。
老太太道:“换叫明雪吧,”
碧玉赞叹道:“既承了她姐姐的名,又续了她爹娘的情,转那么个字,便文雅多了。老太太真不简单!”
“嗐!”老太太谦虚道,“无非这些年,听闺女们名字听多了,无非这几个字,随口就出来了。”
“能在那么多字里随口就说出这么简洁明白、搭起来又别致的字,才见老太太功力呢!”碧玉又是个马屁拍上。
云华垂首在旁边,替老太太把腰上系的绦子理顺。老太太年纪大了,腰上还是很爱系几块珠玉的,数量也不至于很多,免得叮铃当啷跟暴发户似的,但系用的绦子搭配好颜色花式,倒不妨多拉上几条,还是好看的,就是行动间时不时得理上一理——反正老太太享福,丫头多、孙女儿也多,不愁没人手。
“用雪这个字呢,”老太太慈祥对云华道,“想着瑞雪兆丰年。天凉下来,离过年也不远了,这时候给你添个雪,好兆个福瑞。”
“谢谢……奶奶。”云华喉头哽咽。
再拍马屁,其实也没必要哽咽的。云华也没打算作态成这样。她说来奇怪,从刚刚开始,真的胸闷作呕,而且越来越严重,一说话,喉头自动作梗。
老太太身上的老人味,往她鼻子里钻,冲得她一发难受。老太太这人,不是特别爱洗澡,特别天气一凉的时候,就更不爱了,老人身上又本来就味道重,多熏香料,以为盖住了,实则浊坏。天底下再珍贵的香料